>纸活——怀愫(81)
纸活 作者:怀愫
&纸活——怀愫(81)
两人隔着马路对望,阿秀还是第一次遇上能与她对话的同类。
主人屋中有许多纸扎人,那些纸人虽也通晓她的心意,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它们还是纸,它们不像人。
你的主人是谁?阿秀问她。
黑衣女人慵懒一笑,她从大衣中伸出手来,带着丝绸手套的手上夹着一指细长的烟,另一只手擦开银盒。
火苗倏地蹿起,隔着马路,阿秀都微微瑟缩,她会笑,她还不怕火。
黑衣女点燃香烟,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我的主人,是我自己。
阿秀望着她,露出渴望的目光。
这目光取悦了黑衣女,她将香烟一把掐灭,火星将丝绸手套烫出个洞,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你也想,当人吗?
我见过你。阿秀想起来了,小燕差点被这个女人拐走。
黑衣女笑了,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遇见他。
阿秀茫茫然望着黑衣女,她不懂得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遇到许彦文,虽然遇到他确实是件很好的事。
你该感谢我,只有心思纯正的人,才会给你这样的热爱。哪怕知道她是纸人,也不后悔。
足够赤诚的爱才能让纸人生灵。
他们没有选错人。
阿秀一动不动,黑衣女人似乎知道她犹豫,她轻笑一下,最后说道要想当人,就来找我。
许彦文拒绝了岑丹的礼物,他无法回答那个问题,但他心里只有阿秀。
离开孤儿院时已经晚了,许彦文坐电车到书店前,车刚停下,他就跳下车去,看见阿秀站在书店门前,低头等他。
店门上贴了张纸,店主有事,今日闭店。
许彦文一下着急起来:阿秀,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冷吗?问完又一滞,天当然是冷的,上海冬天的风带着黄浦江的潮气,直刺人骨。
但阿秀是不会觉得冷的,她无法感知到季节的变化,如果不是他提醒她,她到深秋时还穿着长袖单旗袍,引得路人侧目。
阿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等多久。
许彦文刚刚跟孤儿院的孩子们玩闹,出了些汗,又被冷风一吹,用手帕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阿秀指指街对面的咖啡馆,许彦文笑着点点头,他们一起走进咖啡馆去,要了两杯热咖啡。
许彦文握着杯子取暖,他笑着问阿秀:孤儿院有一个圣诞活动,你想参加吗?是跟孩子们互送礼物。
阿秀点了点头。
许彦文低头喝口咖啡:那我们喝完就去买礼物吧。
阿秀又点点头,她突然伸出手去,纤长玉指覆住许彦文握着杯子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摩搓一下。
许彦文呆住了,他盯着阿秀,甚至忘了要把手收回来。
阿秀
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秀握住他的手,让他把掌心翻转摊开,她从包里拿出一副羊毛手套,放在许彦文掌中。
许彦文脸上红晕更甚,他眼睛里透出光来,欢喜得结结巴巴:给我吗?
阿秀点点头,她不愿意让那个女孩的手套戴在许彦文的手上。
许彦文立刻带上了,他用近乎珍爱的目光看这副手套,然后他想到,他没有礼物送给阿秀。
圣诞节那天,我也会送礼物给你。许彦文戴着手套,赶紧许诺。
他一时还想不到要送给阿秀什么,不论什么都好像配不上她。宝石太俗气,衣服鞋子又太私密,书又太普通了。
阿秀看着许彦文念念叨叨的样子,竟觉得胸中充盈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感情。
她伸手按住胸口,隔着纸衣,还是那具纸糊竹扎的身体,一切都没有改变。
黑衣女人一直站在街角,她看见阿秀按住胸口,红唇挑起,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的任务完成一半了。
许彦文给小孩子们买了糖果,给大孩子们买了笔记本和钢笔,他一直观察阿秀,看她的目光会在什么东西上停留。
阿秀喜欢漂亮衣服,霍震烨带回来的电影明星画报,她翻得津津有味,到了百货公司,看见这么多时髦衣服,眼睛都转不过来了。
这跟裁缝铺子里裁旗袍不一样,百货公司都是巴黎刚到的新货,阿秀的目光在衣服上流连,却不伸手去碰。
许彦文鼓起勇气:你想要什么,我我都可以送给你,就当是手套的回礼。
他怕阿秀拒绝,阿秀果然摇头,许彦文尴尬着笑一笑,以为是阿秀不愿意接受他的礼物,阿秀却拉过他的手。
不能用她写在他手心上。
许彦文恍然大悟,阿秀是纸人,白准那里的纸人穿的都是纸衣纸鞋,哪怕穿戏装,身后插的小旗帜也是纸做的。
许彦文不再说话了,他一直跟在阿秀身边,看她东摸摸西看看,可是什么也没买,偶尔也会遭几个白眼。
把阿秀送回家去,许彦文又返回百货公司,他把刚才阿秀最喜欢的一件丝绒旗袍和一又高跟鞋买了下来。
坐车去了三官堂路,提着袋子在所有店铺中,找到一家器具衣服都活灵活现的纸扎店。
门内接待他的是个黑衣女人,女人抬起头,问他:你要做什么?
许彦文跑得满头是汗,他提着袋中的东西:这些,能用纸照着做出来吗?
一件黑色丝绒提花旗袍,一双暗红色高跟鞋,这是他想送给阿秀的,阿秀可以穿着参加圣诞晚会。
黑衣女人缓缓点头,望着许彦文微笑:当然可以。
第110章 灵棺
怀愫/文
霍震烨推门回家, 白准靠在壁炉边的摇椅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 拉起滑落的毯子盖在白准身上。
白准眉头轻蹙, 他一向浅眠,听见动静倏地醒来,呼吸先是一促, 闻到霍震烨身上的薄荷味,这才平缓下来。
握着竹条的手松开:你回来了?
怎么了?霍震烨问。
白准摇摇头:无事,做了个梦而已。他觉得梦中的场景十分熟悉,可一下想不起来身在何处。
鼻尖轻嗅:什么味儿?
霍震烨笑了:你狗鼻子啊?这么灵。他从包里拿出个纸包,纸包中裹着两只烤红薯, 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见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白准看着两只皮子灰扑扑, 外型圆滚滚的烤红薯, 眼中浮现出一点怀念的神色:小时候住在乡下村子里,一到冬天就吃这个。
这东西比粮食可便宜多了,村中人几乎都以此为食。
每到冬天,村里就会下雪, 山脉竹林白茫茫一片。
家里升着火堆烤火,师父会在火里放上几只红薯白薯, 白准一边烤火一边等着红薯烤好, 用粗竹枝把烤好的红薯扒拉出来。
师兄会里面挑一个最大的掰开,吹着气把里面的红心给他吃。
你等着。霍震烨捧着两只烤红薯去厨房,没一会儿捧着个托盘回来了。
两只烤红薯已经从中间切开, 托盘上放着奶油、黄油、细白糖、蜂蜜和果酱,刀叉齐备,往白准身前的茶几上一放。
你尝尝。霍震烨搓着手,拿小银叉子叉了一块,沾上奶油送到白准嘴边。
白准张嘴吃了,烤红薯的甜和黄油的香在屋中混合,就像是他小时候过的那几个冬天,但又比那些冬天添了更多一点甜味。
这个是点心,我还让刘妈做了腌笃鲜送来,吃了甜的再吃点咸的。
白准越吃越少,今天难得对烤红薯有兴趣,霍震烨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看他吃了半只烤红薯,竟有种哄孩子吃完饭的成就感。
白准每种口味都尝了尝,他吃第一口时就想起他梦见什么了。
梦中那片山水和竹林,就是灵官村,师父的埋骨地,他突然抬头问:是不是快冬至了?
霍震烨一怔,拿起包红薯的报纸看一眼,算算日子,还有三天。
还有三天过冬了,你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告诉我。七门也许有祭冬至不一样的规矩,反正不论什么,都不能让白准再操心了。
白准低头算算日子,师父离世到今年正好七年了。
到时候把小金宝请来,弹一段《白蛇传》。
师父原来就爱听她弹唱?霍震烨算了算,年岁对不上,小金宝最多十六七,白准师父走之前,她就算学了琵琶,也还没出师呢。
原来是听她师父唱的,叫玉如意。现在想想,这个玉如意大概是师父的老相好之一。
好,我这就打电话,冬至那天请她过来。
霍震烨打电话去长三堂子,那边却说:有位爷已经下了定钱,请小金宝那天去弹唱。
也是冬至?霍震烨皱起眉头,就算是冬至祭祖,也都是请戏班子唱大戏,哪有请堂子里的姑娘去弹琵琶的。
可不就是冬至那一天嘛。那日子生意也淡,哪家的爷们那天不回去祭祖宗的,对方花了大价钱包下小金宝。
本来长三堂子有规矩,不是熟客,不出堂子,可再大的规矩怎么抵得过十根金条。那可是十根金条,再养一个小金宝都够了。
白准听见,目光一沉。
霍震烨干脆直问:那个人是不是自称姓白?
对方笑了:哟,原来二位爷还认识。怪不得这癖好都一样呢,说不定是有钱人斗气,他们在这行当里干久了,什么古怪的人都有。
霍震烨挂掉电话,狐疑问到:是白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甚至还知道白准的师父爱听评弹《白蛇传》。
他这些日子把心思全放在建城隍庙上,报纸上连番报道,青帮鼎力相助,各界人士也被发动起来,建筑图纸更是早就准备好了。
就等黄道吉日,开始动工。
白阳躲在日租界里不出来,在那里有日本人给他撑腰,但他得罪了四门,四门主总会找他麻烦。
白准闷声咳嗽,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能不与白阳正面冲突,那就最好。
霍震烨送上温茶给他润喉,白准喝了两口平气说道:不用管他。扎个弹琵琶的美人烧给师父也是一样。
霍震烨替他拍背,心中焦急万分,脸上却很轻松的样子:那就不管他,我们要不要也过过洋人的节,圣诞节也挺有意思的,咱们装饰庭院,弄个拉车的雪橇摆在院里怎么样?
白准目光嫌弃,看霍震烨兴高采烈的样子,下颔一点:行吧。
我今天还买了台钢琴,明天就送过来,你不知道吧,我还会弹钢琴,我弹给你听。
他怕白准灰心丧气,想着法子哄他高兴。
白准好像是烦了,但只要霍震烨提出来,他就不拒绝:弹得好,赏你一块大洋。
一块?我给人弹琴,怎么也得讨点别的好处吧。
一月一日动土建庙,算起来也没几天了,给工匠加钱,怎么也得让他们先把大殿给修起来,让城隍爷有地方安身受香火。
阿秀静静站在门厅后,听他们说完话,转身进屋去。
冬日清晨,邮差骑着自行车,穿进馀庆里的长弄堂,一边打铃一边叫:吴太太挂号信。
送了一圈,邮包里还有最后两封,一封是吴家的,还有一封是是寄给白家的,自从他负责这个片区,白家就没收过任何信件邮包。
但白家小楼早就没人住了,搬去了哪里,这些邻居也没人知道。
城隍庙大火,烧塌了半边的房子,熏黑了馀庆里另一半屋子,白家有钱,自然搬走了。
吴太太收了信,邮差随口问:吴太太,你晓不晓得白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啦?
吴太太摇摇头:我哪里知道,这里一片都搬空了,下个月我们也搬走了,到时候我把地址留给你。
邮差下楼要走,小燕背着书包叫住他:我知道白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秀给她一个地址,说她们还能继续来往,但她们交往变得越来越少,小燕还没长大,而阿秀突然就长大了。
邮差骑车去租界,敲响白公馆的门,霍震烨打开门,看见信是写给白准的,还有些奇怪,等看见寄出地址,他把信揣进口袋。
给了邮差一叠小费,拿着信上楼叫醒白准。
白准一夜都没睡安稳,在震烨怀中翻来覆去,他才刚睡下就被拍醒,眼睛都未睁开:怎么?
灵官村有人送信来。霍震烨辨认了一下信上的字迹,是个叫谭三姑的。
白准长睫微掀,浓目望着那封信,竹刀刮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信纸,摊开几行字就把信的内容看完了。
写什么了?霍震烨伸手去取,白准并没阻拦。
谭三姑的信写得含含糊糊的,只是请白准赶紧回去,一定一定要回一趟灵官村,别的什么也没说。
这信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伪造的?白阳连白准的师父爱听评弹都知道,说不定就知道谭三姑,伪造一封信,把白准骗过去。
三姑不识字,这信是托人写的,她有事不能说明白也是自然。
你要去?
白准点点头:要去。他接连梦见两次灵官村,也许真是师父在提醒他什么,他要回去看一眼。
灵官村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大路能到?
白准并不答话,他拿着这张纸,突然发问:这纸有味道吗?
霍震烨一怔,拿起信纸,放到鼻端,轻轻一嗅,他闻见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正透过纸墨传出来。
有血腥味,但很淡,还有种别的味道。
是恐惧。恐惧从口述人的心底传达出来,落在纸上。
灵官村并不远,但这样一封信从灵官村送出,辗转到上海起码也得半个月,村子里如果持续不太平,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
收拾东西。白准吩咐纸仆,纸仆从阁楼里拿出两个藤条箱子来,里面装上白准的衣服,和洗漱用具。
今天就走?
立刻就走。白准的竹轮椅滚到屋内,在师父的灵位前上了一柱香,我回灵官村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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