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不带刀——墨然回首(56)
锦衣不带刀 作者:墨然回首
&锦衣不带刀——墨然回首(56)
他情不自禁地用力按住右肩,目光落在一截麦色的小臂上,忽然愣了一愣,抬起头对上那双隐含忧虑与关切的眼睛,一头雾水问道:你怎么在我床上?
陆铮鸣浑然不觉自己半夜爬/床的行为有何不妥,他哄小孩儿似的一边拍着和四的背,一边极度敷衍地哄道:这不是半夜听到你睡得不踏实,来看看你吗?
隔了个堂屋都能发觉他睡得不踏实,和四没给气笑了,但发了场噩梦,他整个人精疲力尽,懒得踹人。
外头雨声刷刷,既热闹又衬得整个村子格外安静,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陆铮鸣窥视着和四的表情,琢磨着这床他是赖上了,便安下心来,借着安慰的名头,施着揩油之事,却也一字不发,不问和四究竟梦到了什么。
和四哪里察觉不到他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可是他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说要睡精神却又分外亢奋。半阖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和四突然主动开口道:我方才梦见了一些过去的事
陆铮鸣安抚他的手一顿,脸上一时间复杂得让人摸不清他此刻的想法。
和四没有看他,兀自慢吞吞道:我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过去的事,但都是些未曾见过却也眼熟的人和场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淡淡怅惘,赵精忠说我曾大病一场,病后便忘了许多事。他说都是不重要的人事,我也如是这般想,既然能忘记,想必也重要不到哪里去。
重要不到哪里去的某个人:
和四说话的速度很慢,却让陆铮鸣听出了一丝曾经东厂提督的味道,那种不疾不徐,处惊不变的从容。
陆铮鸣有种隐隐的,无法描述的不安。
他鲜少有这种感觉,一旦有,多半便要有事发生。
和四似未发觉他骤然间的沉默,一边回忆一边慢慢道来:梦里也是这样的大雨,一个妇人匆匆将我抱到艘船上。风雨如晦,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让我走,走得越远越好。那艘船的制式,与我大燕很不一样,倒像是
陆铮鸣突然打断他道:你怎么知道那船与燕国的不一样?
和四似被问住了,眼中浮出一丝迷茫,喃喃道:是啊,我如何得知的呢?他怔怔地看着陆铮鸣,低声道,姓陆的,你告诉我,我之前究竟是什么人?赵精忠不肯说,只含糊地说我之前遭了大罪,现在要好好的修生养性。你既然千里迢迢找了过来,定是知道此前的我是何人。
此时的和四一点都看不出疯疯傻傻的痕迹,他双眼亮得如划破夜幕的电光,瞳孔深处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洞察力,仿佛令所有谎言都无处可藏。
陆铮鸣竟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该和盘托出,如实相告。
之前的和四过得太苦了,与其回到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名利场中,不如此刻在山水间逍遥快活。
但是
和四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几分,眼睛亮得慑人,声音低柔:你告诉我呗~铮鸣~
陆铮鸣险些被他这一声给叫得掉了魂,嘴唇一动就要张开,可一对上那双眼睛,他倏地醍醐灌顶般醒来。他似笑非笑地也凑过去,双唇间只隔着毫厘的距离,灼热的吐息都快交融到一起:美人计啊,光叫一声可不管用?
和四:
和四克制了一下,才没破坏美人计的氛围翻个白眼给他。
陆铮鸣低沉沉地笑了声:叫声好哥哥?
叫你大爷!
和四险些破口大骂,这姓陆的平时看着是个憨憨,没想到居然藏着两幅脸孔!
他十分气愤,临到头来什么梦啊,过去啊都给忘到了一边,只觉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没上炕前一口一个要和他好好过日子,搞对象的。一上了炕,心眼比针眼还细。
陆铮鸣成功忽悠走了和四的注意力,可心下并未放松,显然随着和四身体的逐渐恢复,他的记忆也开始慢慢找了回来。
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头疼地想,该如何向前任东厂提督解释他前脚离京,自己后脚就将锦衣卫发扬光大,把他们东厂取而代之这件事。
更要命的是,现在京城包括大燕都知道,他陆铮鸣是萧巡手下的得力干将,心腹大员。
他怕和四记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绣春刀将他砍成八块,丢出去喂狗。
两人各怀心思地在雷雨声中相拥而眠,气氛诡异,倒也勉强算的上温馨。
可惜这份温馨维持不到一刻,陆铮鸣倏地撑起上半身,右手已按向藏在塌边的绣春刀,双目警觉而锐利地看向紧闭的窗户。
雷声依旧轰轰,泼天的大雨掩盖住了夜幕下的所有动静,可却依然让陆铮鸣发觉到一串紧促紧密的脚步声正往这栋小院而来!
第85章 可怜之人
雨势磅礴,仿佛将天要下穿了似的,窗户在雨水的敲打下嘎吱发抖。
没心没肺的和四本要闭上眼睡过去了,可大概是被陆铮鸣绷紧的情绪所感染,不自觉地睁开朦胧睡眼,咕哝了句:怎么了?
陆铮鸣竖起手指在他唇上比了个嘘。
和四眨眨眼,感觉压在唇上的那根手指糙得很,但又灼热得异常。他抿了抿嘴唇,忍不住,舔了一口
陆铮鸣:
即便知道眼下不是浮想联翩的时候,陆铮鸣脑子里仍是止不住划过一些很不适宜的想法。
他喉头不动声色地上下动了一动,极有忍耐力和威慑力地瞥了一眼和四。
和四的眼睛在闪电划过的窗下又亮又无辜,仿佛完全不懂陆铮鸣的意思。
蔫坏蔫坏的,陆铮鸣突然觉得自己对和四目前的评估可能有些错误。
噼里啪啦的雨声完全掩盖了夜幕下的声响,但陆铮鸣的双耳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窸窣的,隐秘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种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应该属于某一个他所熟知的组织,来意尚且不明,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总归是让人觉得来者不善。
陆铮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豹,潜伏在窗下聆听片刻,便对和四作了个躲藏好的手势。
躲好不过是自欺欺人,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个小院理应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或者这座院子之外的村落都已经是别人的掌中鱼肉。
陆铮鸣没有在风雨中嗅到血腥味,但雨水太大,再浓的血味也会被冲淡。他无法评估现在外面的情况,只能尽可能地保全和四。
除了他之外,家里还有个赵精忠,陆铮鸣猜想和四身边的四大护法于情于理也该在附近,走不了多远。
东厂和锦衣卫不太一样,锦衣卫是能者居上,人踩人往上爬;而在上一任老厂公手里的东厂,倒有点世袭的味道,忠心耿耿得像个铁桶。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来者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连和四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愣了一下,转动眼珠子疑惑地看向陆铮鸣。
陆铮鸣微微蹙眉,拇指已经将刀按出半寸。
半寸的刀光,映出他淡漠又锋利的眉眼,杀意慑人。
到了这个时候,赵精忠也没有动静,让陆铮鸣一时间摸不清现在的形势。
卧房的门突然在此刻响起,咚咚咚,彬彬有礼的三声。
在这个野生人静的时分,简直和鬼叫一样吓人。
和四轻轻咦了一声。
陆铮鸣瞬间抓紧了他的手。
还没歇下吧,醒着就出来吧。
慢悠悠的声音,让和四瞪大了眼睛,又轻轻地呀了一声。
陆铮鸣:
片刻后,堂屋里人头无声攒动,和四束手束脚,战战兢兢地挨着陆铮鸣站着,漆黑的眼珠子东飘西飘,就不敢往上看。
坐在上首的人慢条斯理地捻着茶盏撇着沫子,瞟见了和四的小动作,嗯哼了一声,冷不丁喝道:站直了!
和四脊梁骨从上到下抖了一遍,眼睛不敢飘了,陆铮鸣不敢靠了,赶紧麻溜地站成了根木桩。
上首白发苍苍的老者面上无须,眉毛和头发一个花白色,脸上皱纹叠起来一层接一层,直接将本就不大的眼睛给埋没在了皱纹里。
虽然那双眼睛小的快瞅不见了,但是一扫过去仍是像刀刮似的,将和四刮得脸皮生疼。
至于陆铮鸣,那就不是刀刮了,是挫骨扬灰。
和四两股战战地站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壮汉间,心里头有点虚。
再看自个儿原先的头一号狗腿子赵精忠,此刻也和只鹌鹑似的萎缩在那老头下方,心里更摸不着底了。
他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敢吭声开口,只得硬着头皮道:听说你是我干爹。
老者:
赵精忠乃至众人:
唉。老人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骂道,你这个小废物!把咱家的心血给拱手让人了不说,自个儿还差点一命呜呼嗝屁了,你让咱家日后入土该如何面对先皇?
啊?和四一脸茫然。
陆铮鸣神情不动,仿佛浑然未听见老人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老者看着和四的眼神,像看一头养坏了的猪猡,十分痛心疾首。
而猪猡和四心惊胆战地分析了一通老者的话语,磕磕绊绊道:不是,您的意思是您是我干爹,那、那个先皇是我亲爹?
顿时,他看向老者的眼神十分复杂,不可描述。
在场所有人:
求求您快闭嘴吧!
老者手一哆嗦,险些将茶盏给摔在地上,他抬起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狐疑地端详和四。
和四也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两人的视线在湿冷的空气碰撞在一起,闪电劈空而下,谁也没瞧清两人的神情。
倒是离得近的陆铮鸣将和四的脸色收入眼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无喜无悲,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的胆怯、畏惧,好像一尊泥胎木塑,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悲凉。
陆铮鸣心一惊,那种不安愈发明显浓烈。
他不自觉用力握住和四的手,这一握他才发现和四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于是,陆铮鸣更用力地握住了他。
那种力道立刻让和四细皮嫩肉的手腕印下一道红痕,可是他没有挣开,近乎温顺地任由陆铮鸣抓着他,仿佛这样便能将他从茫然与无措中抓回来。
老者忽然笑了。
他一笑,周围的硬汉就想哭了。
按照以前这位老人家的习惯,他这么一笑,多半是有人要倒霉,见血了。
可叹自从东厂换了少主子当家做主,他们这群人皮肉松了许多。少主子人美心善,不会和老厂公一样动不动就在自家地里喊打喊杀,也没什么例如剥皮炖肉之类的特别癖好,以至于让他们乍一见到老厂公阴森一笑,差点给吓尿了!
你们都退下。老者一挥手。
瞬间,堂屋里退的干干净净。
赵精忠眼睛都快向陆铮鸣眨抽筋了,奈何姓陆的一心向死,岿然不动。
赵精忠只得作罢,退到大雨磅礴的屋外,看着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想着该给姓陆的挖个什么样的坑,方便一会埋尸。
你小子年岁没长多少,心眼倒是长了不少,竟然敢和你干爹耍心眼了?老者并不将陆铮鸣放在眼里,慢悠悠地捻着茶盖儿,咔嚓茶盖碎了。
和四脸色被一道道闪电照得惨白到近乎透明,可是眼神却意外的平静,他说:没有,也没想起来多久,也没想起来多少,只是最近脑子里多出一些零碎的事情。
陆铮鸣没多少意外,反倒心踏实了一些,果然如此。
是的,果然如此。他是和四嘛,和四就是这么一个对谁都不能完全放心,可又总是有一寸不合时宜的心软的人。
他忌惮防备每一个人,包括他陆铮鸣。
可是又总会对留给他一寸柔软的心肠,就像他留下了陆铮鸣陪他,又像他病重垂危时却仍然选择铤而走险带走了小皇帝。
真是个可怕又有些可怜的人,陆铮鸣突然想,和臻给每个人都留了一寸心软,那他又哪里来那么多精力来解决这一点心软背后的烂摊子呢?
所以不得不殚精竭虑,不得不日夜忧思,不得不把自己拖垮到现在这个地步。
陆铮鸣原本坚硬冰冷的心,忽然也融化了一般,所有的温情与温度都淙淙流向了和臻这二字,将它团团包围,妥帖护住。
老者闻言面露一丝诧异,像是头一次见到和四这个人一般,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忽然觉得眼前的青年面容有些陌生,他端详了半晌叹息一声:原以为你这泥菩萨心肠和先帝有些像,可这体内终归是流了一半别人家的血。不大像,不大像,不大像。
他连说了三个不大像。
和四始终眉目平静,或者说透着一丝恹恹,说到现在他仍然紧紧反握着陆铮鸣的手指,他的神情与他颤抖的指尖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您已经将我丢在这自生自灭这么久了,现在突然找过来又是为什么呢?
你在埋怨我?老者挑眉。
和四平淡地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无能狂怒推卸责任的习惯,落到这种境地应该纯属我咎由自取。他沉思片刻,也不完全对,虽然没有完全记起曾经的事,但既然过去我差点把自己给玩死了。那现在这种境地,应该说比以前的日子舒服多了。
他耸耸肩: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要不然您还是回去叭?
于是,他就被老厂公给砸了:小畜生!
但陆铮鸣出手快,在被砸了一脸血之前,将那个破杯子挡了下来,所以脸色只溅了些茶水。
和四有些委屈,但看着勃然大怒,口吐芬芳的老头子,只好委屈地瘪瘪嘴。
不想,有人抚上了他的脸,拇指一点点揩去他额角茶水。
姓陆的脸色显出几分严峻,可动作却很轻柔,擦完了还问了句:没事儿吧?
哦豁,和四心想,完了。
他要是小畜生,那姓陆的马上就是头死畜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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