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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骨——疏桐七弦(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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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骨 作者:疏桐七弦

    &病骨——疏桐七弦(77)

    刚说完他便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好笑,果然听得冯小嘲道:问出这般问题,少到中阳去罢?你以为带兵打仗的将军,就该是和咱一样的粗野货色?当年咱们将军十四岁就夺了文武双科状元,乘御船环游中阳时,便手握不知是谁的一支玉笛吹了一曲,那一日啊,极望江江面上,都落满了中阳大姑娘小媳妇抛的花,嗬哟,真是盛景啊!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憧憬之色:别说在大印,在宗州,就算放眼天下十二州,咱们将军也是排得上号儿的名将,若不是

    冯小突兀地住了嘴,与杜老五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都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敢开口,只得默默地垂下了下头,站在原地仔细聆听那风中传来的笛声。

    半晌,杜老五才道:那这吹笛之人到底是谁,将军竟不想探上一探?

    冯小道:寻了好几次了,但怕是吹笛之人不肯露面,次次都寻不到,只得作罢了。如今将军也乐得自在,能听见就不错了,管他是谁吹的。

    杜老五点头,又道:你方才说这曲子悼念亡妻?将军从前被赐国婚谁不知晓,虽说后来和离,可是戚大小姐尚在人世,将军感怀个什么劲儿?

    这你就不懂了,冯小虽然才十四岁,但说起此事看起来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将军娶那戚大小姐之前,必定有过旁的如若不然,怎能吹出这样连我这听不懂的人听了,都心碎的曲儿?

    两人犹在说着,月亮却已然高悬夜空,边疆多风,狼烟弥漫,无云也无星,只有一轮清寒的月亮,施舍般洒下些冰凉的光亮。

    银色的月光落在一只修长的手上,那手生得极美,温润洁白,掌心带了些伤痕,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美。

    手指穿梭在一支玉笛的笛孔之间,玉笛温润的笛身上隐隐能见一个篆体的风字,字边镂着几朵棠花。他一曲终了,万籁俱静,似有无限的悲凉之意,缓缓往夜色中弥漫去了。

    身侧有人道:公子西野似乎今日便要攻城了。

    周兰木收了笛子,抬头往高高的舞韶关城墙之上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道:那我今后便不再来了。

    他身侧之人欲言又止:公子想见他,是不是?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公子的事,就算把他抓来又能怎么样?

    周兰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生死有命,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吹奏一曲,让他感怀罢了。西野人多势众,戚琅不肯把湛泸军精锐派到舞韶关,他只能硬撑,说不定今日便会战死,我何苦去和他牵扯?

    两人沿着城门下的阴影缓缓前行,侍卫本低着头不再说什么,却眼尖地看见周兰木袖间落下了一枚闪光的金币。

    是大印的通行货币,最最常见的那一种,这一枚已经有些旧了,有许多划痕,刻字几乎都被磨平,他伸手捡起来,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公子

    周兰木站定了,回头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眼神盯着那金币看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丢下罢,是还给他的。

    侍卫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扔下了金币,两人渐行渐远,黑暗中只剩下一枚不再闪光的金币。

    周兰木裹紧了身上的白狐披风,思绪忽然扯得很远,他想起三年前,满天红和白沧浪把他送到中阳,来寻方和,某日却遭到不知是西野人还是大印士兵的伏击,三人走散了。

    他那时眼睛还没好,蒙着白纱,看不见东西,沧海月生正是蛊毒最深之时,几乎把人折磨得发疯。满天红尚未为他整完骨,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长什么样子,身在中阳,只害怕被士兵扭送到官府去坏了一切,他便往脸上涂了许多污泥,混迹在乞丐堆里。

    那大抵是最暗无天日的记忆,潮湿阴冷栖身的破庙,午夜会有寒风吹过,还能听见耗子吱吱声响。有老乞丐怜爱他瞎了眼睛,会留一块冰冷的干粮给他,为了护住这一块干粮,有时候还要挨打。

    他混迹了四五日之久,眼睛终于能看清一点点东西,便想往某些地方去走走,也好被寻他的人看见。

    正好是冬日里,那一天下了大雪,他身上破败棉絮脏污不堪,雪花融进泥土里,终究一起成为了腌臜之物。视野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光晕,不过一个出神,他便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似乎是在某座宅邸之前,又或者是在显明坊的坊门处,空气中竟能嗅到他从前很熟悉的熏香之气,略微用力呼气就结成了冰渣。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随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周兰木做梦一般,听见对方的声音:可怜。

    竟然是他啊。

    对面不相识,果然残忍。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说出话来。

    让他见到自己这个样子,才更叫残忍罢。

    楚韶见他深深垂着头不答话,便也没有多说,身侧一人抛了一枚钱币过来,周兰木感觉他把钱币塞到了自己的手里,声音依旧是清冷的,甚至带了些铁锈味道的生硬,跟从前听过的热切全然不同:为自己买件棉衣罢。

    在我躺在上品玉枕、拥着金阙黄粱做梦的日子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你来施舍我。

    周兰木死死地攥紧了那枚金币,听见楚韶站起身来,又重新蹲下,多问了一句:我是不是见过你?

    不曾。

    从不曾见过。

    十一年前倾城的大雪,七年前春深书院设计好的遇见,四年前抛满了花朵的极望江江面,一年前痛彻心扉的一剑,和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情思。

    本就是假的,更谈何见过啊。

    长发散乱地垂在脸颊之侧,他死命地摇头,不肯说话,爬起来飞快地想后跑去。楚韶无奈地叹了一声,倒也没有多管,周兰木能听见对方在空气中甩出脆响的高马尾,骑马扬鞭,抽出锋利的风声,再哒哒地远去。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周兰木拽着狐裘的系带,顺着城墙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那枚丢掉的金币了。

    这就是你给我最多的善意,还给你侍卫听见他风声中的自言自语,远处传来集结的号角声,下次见面,我可不会再回头了。

    无论是后世的正史书册,还是民间的闲话评书,大印的更统三年都是不平静的一年。

    上将军楚韶打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场胜仗。

    他曾经率领过横扫宗州大地、甚至威慑着宗州北方虎视眈眈众国的不死之师湛泸军,这支军队曾在他和承阳皇太子的带领下,抵挡了重黎族在宗州北部的入侵,击退过比魔鬼更加可怕的敌人。

    然而不过三年,皇太子死于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不死之师也在长久的磋磨之下丧失了当初的气焰,被人雪藏在角落中,似乎已经轻易地消失在了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里。

    舞韶关之战也成为了后世史书中大费笔墨赞扬的一战,守城军队仅仅三千,竟奇迹般地凭坚定的毅力、借地形之利重创人数多了两倍不止的西野军队,使得西野元气大伤,不得不后撤修养。

    战场上的尸体甚至使得舞韶关下水渠断流,据离舞韶关最近的制酒名都觞城百姓所言,直到一个月以后,水井中的水依旧能看到淡淡一层血色。

    至于为何没有派援军,便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大印的王都中阳因占据宗州正中的位置,又被人称为四方之心,消息沿着流经舞韶关又流经中阳的极望江一路传回四方之心,举国哀悼。然而在这一片愁云惨淡当中,一个消息突兀地传了回来,让国人不禁为之一振。

    那便是,在这样一场可怕的战役当中,当年湛泸军的主帅、大印唯一的上将军楚韶,虽受了重伤,却奇迹般地生还了。

    听闻是他贴身护卫的两个小兵在他昏迷之后,以身为盾,死死地护在了他身边,在他醒来之后,只见到了两人被弓箭刺得宛如刺猬一般的尸体。

    战争和历史,永远是世间最残酷的东西。

    大印正史对这一场惨烈战役的描述,也不过只有寥寥几行

    更统篡政三年,二月初七,上将军楚韶与西野军决于舞韶关,是时急风冷月,以寡面众。将军承其父天鹰之勇,率军众奋勇拼杀,斩敌逾千,寡不敌多,然虽我军灭,西野却退,极望江水亦为之动,血飘千里未止。

    其时有歌曰:长笑湖海空,恸哭山河动。何人魂归故?天下俱缟素。以述其景。

    上将军蒙句芒上春天神庇佑,伤而未陨,实乃国之大幸。

    作者有话要说: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江城子》

    第105章 舞干戚

    傍晚。

    中阳落了雨,在纸伞上砸出一阵清脆的碎响,楚韶单手掌伞,微微往身侧之人偏了偏。

    周兰木眼皮都没抬地道:你肩膀湿了。

    楚韶冲他眉眼弯弯地笑道:无妨。

    身后跟的侍卫不多,鹦鹉卫多散布在市集之间,看不见人影,在寻常百姓眼中,这也不过是两位穿着富贵的贵公子罢了。

    戚氏府邸不在显明坊,而是在显明坊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单独占地,完全不合规地建了巍峨似宫殿的宅邸。可惜当年盛势再看不见,燕子也飞往了寻常人家,只余下了一处生了蜘网的破败宅院。

    尚未走进几步便有门前的侍卫上来请安,恭敬地垂下了头:给陛下请安,给将军请安。

    似乎能听见隐隐约约、不成调子的歌声,周兰木静默了一会儿,问道:他的疯病还没好么?

    那侍卫恭敬答道:他为自己种下沧海月生,执意不肯拔除,方太医来看过许多次,也只能虚虚保住他的命门,这疯癫之相,恐怕只有心魔可解。

    楚韶道:那他近日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侍卫依旧垂着头,不带一丝感情地答道:昨日他用那根随身带着的长鞭上吊自尽,被我们救下来,可惜那长鞭也断了,他闹了一场,此刻正捧着那断了的鞭子发病呢。

    两人皆是默然,抬脚往里走了两步。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周兰木先停了脚步,在门槛处站了许久,楚韶见他垂着眼,静默片刻便道:罢了,别瞧了,我们回去罢。

    周兰木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回头望了一眼:戚楚是个可怜人。

    身后突然传来咯吱一声响,楚韶诧异地回过头去,却见戚楚不知何时推开了积灰的木门,站在门口冲着二人有些痴地笑了起来。

    他披头散发,身上墨绿色的长衫染了几分血迹,一只玉雕般的手紧紧握着一截破碎的鞭子,傍晚的天色之下,隔了昏沉的雨幕,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凄厉的笑声。

    兰公子,兰公子!

    他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般,痴痴地唤着,语气是懵懂无知的天真: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啊?

    周兰木别了头,抓着楚韶的袖子,有些不忍地道:我们走罢。

    戚楚见二人要离开,突然有些急,他一手握着残缺的鞭子,想要追上来,身侧的侍卫却及时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戚楚挣扎不得,只好冲着二人的背影继续喊:把他还给我啊还给我!

    记忆突然清晰了一瞬。

    戚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母亲与戚昭露水情缘,生下了他,带着他来中阳,想寻求个庇护。戚昭碍于名声,不得不将两人带进了后院,却百般冷待,连母亲病重,都不肯找个大夫来瞧上一瞧。

    戚楚绕开戚氏府邸的看守,从狗洞钻出去想要去寻个大夫来,结果不成想刚刚钻出去,便被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白衣少年抓了个正着。

    他那时也不知道,原来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是戚氏另一座破旧宅院,宅院里住着这个叼着狗尾巴草、穿着破破烂烂,双眸却明亮的少年。

    这少年和他一样没有名字,只说自己记事以来常穿白衣服,那些来瞧他的人为了省事,便只叫他小白。

    小白没有替他寻来大夫,却在自己的院内摸索半天,拿了几味草药给他。母亲靠着这几味药撑过了伤寒,虽缠绵病榻不得起,总归还是有几分精神了。

    自此之后他便经常与这隔壁的大哥哥一起玩。

    小白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只知道自己是被戚昭和一个姓卫的叔父一同带回来的,他对母亲的记忆十分模糊,记事以来便生活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院中。所幸天资聪颖,靠着翻几本武侠破书和药典,竟也学了不少东西。

    他带着戚楚在夜里翻墙出府白日里人多眼杂,怕被人发现,只好夜间溜出去。大多数时候,两人溜出去之后,夜市都已收摊了,空气里残余着脂粉香,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极望江边还能捡到几个被人潮踩扁的纸船。

    印象最深的是某年的冬日,中阳下了最大的一场雪,那一日不知是何好日子,戚府上下管事竟清晨便离了府。二人大着胆子,终于白日里出去了一趟。

    整个中阳张灯结彩,人人面上弥漫着喜气,寻常只能黑夜里见到、全数熄灭的楼阁也挂了漂亮的红色绸缎,人们在酒楼中进出,带出一阵诱人的饭菜香气。

    戚楚那时候个头不高,窝在白沧浪有些旧的斗篷中,不过小小一只,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

    白沧浪抬眼去看,还没来得及回答,酒楼里出来赶人的小二便大声道:今儿可是承阳大殿下的诞辰,听闻皇上要立皇太子了,举国皆庆呐去去去,哪来的穷酸孩子,别待在这门口,晦气!

    两人被赶走,逆着人潮往极望江边走去,走了一会儿,戚楚突然问:哥哥,什么是皇太子?

    白沧浪拨弄着胸前斗篷破旧的穗子,满不在乎地答道:不知道,好像是什么尊贵的物什儿,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他四处瞧了几眼,突然道:阿楚,你想不想找点好东西尝尝?

    两人素日里衣食简陋,几乎顿顿都是馒头与青菜,连点盐滋味都没有,戚楚忙不迭点头,白沧浪便带着他溜到了显明坊最大的饭庄之后。

    那饭庄后有个小小的湖泊,结了冰,白沧浪指着冰面对他道:我从前也来过这地方,这饭庄讲究得很,剩菜剩饭都不给人吃,直接倒掉的,正好流到这湖边。从前有水,如今结了冰,咱们把那冰凿下一块来,便能带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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