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63)
他在盛唐种牡丹 作者:又生
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63)
苏安顺方向望过去,看见十余顶米黄的圆顶帐篷,盛装香料的车队旁边,百余位魁梧的戴面具的男子来回在巡逻,还有些车,铺满稻草的,颠着似有乐声。
看几位的花簪,是宫里的乐人?骆驼骑师回过头,晃着满身的流苏,走到他们的面前,说道,若要贺少爷换面门旗,看你们不抱在一处哭。
那时,风卷过主帐的门帘一角,露出鸟身人面的图腾,一位白绒少年踏出来,丢给骑师令旗,说道:花郎,咱们暂不报太乐,腾出三日公假,与城门郎疏通,先行放六车,我回家,把砂糖存入地窖贮藏为先,再往各家送货,帖子写我的名。
少年的这番如流水般顺畅的吩咐,在他的目光落在苏安的身上时,戛然而止:阿苏?苏安眨了眨眼,丢开阿米,上前两步,巴巴地望着,突然笑出声来。
贺连!
贺连把苏安等人接进飘满葡萄酒香甜的帐篷里时,已经走过了茫茫万里路。
西出长安,出玉门,过高昌,转天竺,沿着运送梵文佛曲的车辙,把香料和乐器运回。百年前,那位陈姓僧人耗费半生光阴走过的征途,这十几年来已成商道。
才两年,贺少爷怎变成这幅模样?苏安扯了下贺连背后编起的细细的小辫子,又把那金项圈从他领子拔出来摸了摸,我都认不出来了,还眉心一点红。
贺连的面容,被风沙修磨出沧桑的棱角,一双星眸漆黑深沉,不见过去矜娇。
阿苏,我给你带了礼物,这位是?海青小友。原来是雷供奉,正好,也有一支刻了经文的筚篥,如果喜欢,就送给你了。
贺连亲自搬来一座凤首五弦,彩色的大袖退至肩头。苏安怔了怔,看见的却是贺连的手臂上长达三尺的伤疤:你这是怎么弄的?贺连侍弄着琴轸,笑道:半路上那个地方没有纸,拿桦树皮记事,采买交货,语言也未通,惹了误会,为这几件乐器,节度府还押了人。雷海青道:在哪?贺连道:碎叶城。
因此事,贺连不仅学会天竺语,还略通了些吐蕃语,当场卷舌头学给他们听。雷海青研究的是吐气和口型。阿米笑得合不拢嘴,两个漏风的门牙洞呼哧呼哧。
之后还打算留太乐署么?苏安饮下几杯葡萄酒,问道,毕竟这疤
苏供奉呢?贺连的唇边,亦含着似血的酒汁,我真恨没听见《霓裳》。
苏安如实交代,自己打算去安邑的书院,把曲谱印制出来。贺连说道:带乐符的谱,怕是不太好印吧?苏安道:秘书省的确不让,那也得想办法。贺连点了点头,道是李升平上月已回过信,凭他此行功劳,又因身上受伤,待年底就可以释工役了,届时,想去考个音声博士。
贺连没有说,自己这批运回的珍宝,许多要去打点朝中,余下的,足抵得留仙堂二成的产业:如今开化兴邦,乐户也能考功名,挺好的。苏安道:是。
苏安心里高兴,三日内便留在帐篷里,和贺连说了很多话。据说,此时的天竺,北部较为稳定,佛乐繁盛,南部世族割据混战,却有最为珍贵而地道的香料。
姜黄,看起来像姜根,口感温和,略带胡椒味或苦味,新鲜的味道更浓。
阿魏,能防积食,缓解咳疾,当地人说,能驱除孩子们从母胎带出的邪灵。
说到这里,贺连顿了一顿。苏安问道:想不想家?韶娘还好么?贺连道:还当是老样子,我会照顾好她。苏安把手搭在贺连的膝盖,轻轻地拍了拍。
苏安也给贺连带了一件礼物,是他在洛阳南市里觅得的一副难得的草茎弦。
当明德门的彩旗和灯火趋于平静,百姓们缓缓也跟着涌入城中。贺连进城的时候,苏安站在外面冲商队招手,见车轮碾过那片黄土地时,他忍不住擦了把泪。
这便是回长安之后的第一件事。
二来,苏安带阿米去平康那家焕然一新的牡丹坊里点了香,认了几位亲人,并提醒谷伯把收集好的消息全都送去给顾越;三来,他接到九总管的求救,状元府租期已过,寻思着顾越的身份,搬出永兴也不是,东近大明宫也不是,遂往南退两条街,特请闲在家中的崔匙帮修宅子;而后,他才回家中看了看,出乎意料的是,苏荏态度变化极大,不仅门前挂了一首迎他的诗,还愿同他讨论瑟谱。
彼时,庄宅的桃树枝头发出花苞,向氏拉着苏安的手,想同他散步,絮叨道:叶奴怎么还不请顾郎中来家做客?桃花要开。苏安道:桃花哪里没有?人家已不是郎官,阿娘别乱说话。向氏收回手,插着腰,笑音爽朗,震得花蕊欢颤:在这些坊里,丢块石头指不定都能砸中乌纱帽,阿娘是看顾郎安静斯文!
苏安仍然含糊了过去。
长安便是这样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一待久,人心变得宽厚,不再刻薄,只不过年年新华替旧花,苏安发现,自己不戴面具,人们也不会再追着他跑了。
月末,办完这些事情,苏安总算能腾出时间,造访安邑书院,问坊刻本之事。他在秘书省里找到幽州府出身,与顾越同年的秘书郎张思行,请他一起前去。
一般书香世家,家中自有誊抄本,造访安邑书房的客人,要么是成批选书购书的商人,要么是为造声名,携着二三本作品,自诩千里马,前来会伯乐的。
苏供奉,不是秘书省刁难。张思行说话严谨,为人也谦恭,一路听苏安欢快地唱曲,二人处得很妙,其实这两年来,长安擅做模勒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日,安邑坊弥漫着金黄尘埃,一列盛装着黄纸和枣木的车队缓缓驶入。苏安正好赶上,一路都用袖子捂鼻,下车才发现,这些尘埃,其实是书簿中的飞屑。
前庭,一座由手抄本堆叠而成的巨山摆在选书郎的面前,只见他们用须臾之时,飞扫而过,判断出此书有无模勒价值,分类装入箩筐之中,往中庭印坊送去。
二位郎君里面请。迎接他们的朱先生,身瘦如鲫,语速快如吐珠,道是,如今的考试光凭学识不行,更需要解门道,明年这些取巧的书籍定然能大卖。
除了《论语小注》、《永兴七子解春秋》、《南陔新声》、《大义玄学》,还有些杂书,如《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龙阳十八式》、《状元心经》
听着这些书名,莫说张思行面红耳赤,就连苏安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太有意思。
苏安逛了两三圈,方才让侍从拿出了用来给朱先生示样的前三篇。
朱先生接过来,看了两眼,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不行。苏安与张思行异口同声:为何呢?朱先生道:不是不印,然,这实在有些难度。
随后,书童领着苏安进入了汗气腾腾的印坊。模师把刚才运到的枣木锯成一块块木板,将要印的字写在薄纸上,一笔一笔地雕刻成阳文;书匠先把刷子蘸墨,刷在雕好的枣木板,用白纸覆上,另拿干净的刷子在纸背轻扫,再把纸拿下来,装订成册,便成了一本书籍。
原先,这样的雕板印刷多用于佛像、经咒、发愿文以及历书,现渐渐也普及为传播诗词策论而用,然,范围仍局限于字,谁也没敢把下九流的乐符往上刻。
郎官,坊里匠人不会雕这。
苏安笑了笑,坐在木板上:看来,今日张秘书白来一遭了。只这一句,张思行自然听出其中的愠,不敢得罪苏安,便就在朱先生面前,把秘书省不让印官刻本,说成了求不得的。
听出是皇城人,朱先生忙改口风,可面色,依然不温不火,像是差了点什么。苏安瞧着他,说道:请朱先生放心,单独刻板的模勒钱,我出定金,这里先把音符雕好,待书全都写完,我付后续,要三百本。朱先生一听,登时开朗了,大笑道:行!
如此,苏安总算诈得了出版坊刻本的渠道,心满意足,临行前,谢过张思行,还顺了几本《状元心经》。
天苍苍兮,水茫茫十八说公平不公平,你一介平民百姓,随意写几句,便被人争相传诵,我名满两京,可想在人世留点印记,还要这般偷偷摸摸。
后来,苏安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顾府的新宅,刚见面,就抱怨了这么句话。
我何时写过天苍苍?不过是别人加上去,真真假假,诋毁罢了。顾越弯起眸子,温和说道,阿苏,快进来,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向你请教。
二人在梳妆镜前坐下。苏安的手中,颤捏一纸喜帖裴府婚娶,三月初三
顾越执着梳子,为他梳理头发:这封请帖是给你的,但是却寄来了我府上,可见裴郎心细。他和张挽,自小青梅竹马,如今终于要修成正果,我心里高兴,自然答应和你同去。
苏安眨了一下眼:品茗姑娘名挽?顾越道:那不然呢?苏安道:我听说,她先前在探花宴时,还喜欢你。顾越笑着,把苏安的头发揪出一缕来,用力扯着。苏安吃疼,哎哟哟叫着求饶:好了好了,我的错处。顾越这才放开,安心侍弄了一遍那片柔滑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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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还要绕开喜马拉雅山脉,所以两年内往返天竺是不可能的,请原谅我,稍微,给贺少爷点了个倍速。
啦啦啦~~~
第91章 减字
正在科举之制是否需改换考功机构的议论甚沸之时,年年在杏园品评天下士的张家女,结束梅园多年的清修,于良辰三月三,终于乘上侍中裴府的迎亲车。
从下聘之日算起,整整七年,却没有人知道,这位洞若观火的奇女子,究竟在这七年之痒中体悟到了什么,又为何决定在这个时节,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
黄昏,浩浩荡荡的迎亲的车队从张府出发,绕行过朱雀门大街,缓缓往裴府前进。喜乐中,新郎裴延首次在皇城外身穿大红衣袍,腰系金佩剑,骑马开道路。
洛书陪着一袭绿衣的品茗坐在车上,原本还好好的,笑说她的花钿和斜红,路途中,刚见几个兄弟拦路设障,催裴延驭马去清扫,刹那,眼眶就红了起来。
小先生。品茗刮一下洛书的鼻子,你本不该缠在这,给你来了,还闹。
知道裴郎真心对姐姐,可就是老半年住中书省,不回家宅,跟和尚一样洛书丢下车帘子,握紧了花棍子,不行,一会我要狠打,让他清醒。
品茗道:打吧。洛书又一怔:姐姐不心疼?品茗笑道:也就是这么一回了,往后,你要想打他,我同意也不管用了。洛书咬着唇,哭了。
张家家风敦厚,崇尚文学,注重风度,下人管教得极好,一路没有多闹,更没有似普通人家那样,发生什么不给钱不让过路的事情。傍晚,裴延护着车仗,顺利地抵达了宅子门口。他是小辈,顺长辈安排行事,直至拜过堂,要吟却扇诗。
风华千古寄明月,得意一朝付长流。
惟愿伊人红袖卷,添香不语此情柔。
香雾氤氲,品茗低眉掩着团扇,眼下是自己踩在软毯的那双绣鞋。裴延读过了诗,触着品茗的手,拿开了扇。扇下,明眸皓齿,唇若丹霞。两个人俱是一颤。
家人轮流贺喜祝福,唯独是洛书哭得不成样子,把花棍子活生生拧成两截。她是太高兴了,可又太舍不得品茗离开,因其病才刚好,还担心着用药和熏香呢。
可,宰辅之家,家事,国事,本就都是国事,拜完堂,四方诸侯全来赴宴了。因裴耀卿常年在外奔波,府中节俭,用度不大,宴堂只照规定,摆了二十席。
洛书见品茗被送去内屋和裴家的姐妹相处,而裴延则抽身去前堂应酬,满院子是长辈,谈论的尽是些科举制举,真假郎君,便只好自己呆坐一炷香,擦擦泪,偷抓过品茗握过的扇子,和沈淑、韩嫣嫣刚到的几个姐妹去别处散心了。
园子里来了一位抚琴的小郎君,才十岁,那小手嫩得,捏一捏都要出水了。几人碎碎地笑道,别哭了,去看看,据说是江南,诶,一看就是江南人。
洛书这女子,自小便是乖张,追捧苏安时,多少心血功夫抛出去不疼不惜,如今,见着这位拿减字谱子,一板一眼弹琴曲的小少年曹柔,满眼里又只有他。
就像从前有姐姐品茗在榻头陪她说话胡闹,如今没了,也当换个人宠着爱着。
酉时,夕光映得裴府满堂红,钟鼓之音顺着横纵的街道,一声声涌进门中。宾客如云,一袭一袭的紫袍红袍,互相谦让着进府。府中接待,滴水不漏。
热闹之中,一个清瘦而挺拔的影子,出现在众人视线。苏安贺喜来了,还特意让乐童带着琵琶。他很自觉,即使没受嘱托,也做好了即时奏曲助兴的准备。
他也确实愿意,能盼得品茗痊愈,终与心上人百年好合,是何等殊荣之事?
裴延奔前走后,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功夫迎他,却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又有一驾双辕车停在门口。苏安回过头,见顾越下了车,一袭素色的衣衫,却支开侍从,不卑不亢地撩开车帘,而后,在众人的议论惊叹声中,缓缓扶出了严凌。
严左丞。裴延拱手行礼,微微神怔,欲言又止,终是笑叹口气,顾郎。
说是同来,又怎知来的代价各不相同。就在不久前,顾越使季云联络许、刘等几位在旗下分过赃的官员,又和王庭甫的库部通过军账,替严凌和九龄公从户部内部烧起一把火,直到把侍郎萧炅熏回老家,方才得来这婚宴之上的一席之地。
苏安目送着裴延把新客往尊堂安顿,自己则去门房处交礼,而后,瞄了一眼酒席,那些持筹的酒纠皆是教坊或太乐署新人,只有三四个眼熟,还叫不出来名。
他便没有打招呼,顺着瑶琴的声音,往宅子后头而去,在长廊里望见了曹柔。曹柔云袖黛眉,坐在桃花丛下,身边围拥着一群涂脂抹粉,衣裳鲜艳的贵妇人。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久闻其名,不如一见,公子的这张谱子,想必就是范先生所说的,瑶琴专用的减字。苏安候了一阵子,待洛书几人去前堂见面过礼,上前说道,我得过一张,是《碣石调幽兰》,也略通减字和弦索半字的区别,可否看一看?
曹柔见苏安的玉佩,连忙起身拜礼:前辈苏安道:小郎君现在哪里吃住?曹柔道:外教坊。苏安道:你这年纪,弹得算一般,还得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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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