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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苍梧宾白(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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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度剑 作者:苍梧宾白

    春风度剑——苍梧宾白(66)

    可如果不是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又是从何而来?他的死为什么会与冯抱一和玄渊剑扯上关系?

    闻衡怔怔地出了许久的神,越想越觉得心凉,直到薛青澜搭在他腕上的手滑落下去, 闻衡才蓦然回神, 惊觉原来不是他如坠冰窟,而是薛青澜周身冰凉,面色苍白如雪,人已失去了知觉。

    闻衡忙将薛青澜抱起来,单掌抵着他背后送入一股精纯真气。待得他身体渐渐回温,闻衡高悬在喉咙口的心方落回肚子里, 暗自悔道:青澜的伤势正在紧要关头,我却在这时候分心,险些耽误了他。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查清真相,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治好他的伤,切不可再想东想西。

    闻衡既是内疚于一时不察,也是要藉此让自己专心一事,不再因那些猜测而混乱动摇。他将薛青澜扶回床榻上,下楼朝客店伙计要了热水,随便用了些饭菜充饥。饭毕回房,他先拧了手巾替薛青澜擦去身上血污,自己随后洗漱一番,在床榻另一侧躺下,拉过被子将二人盖住。

    薛青澜身上还是隐隐发寒,闻衡怕牵扯到他胸口的伤,不敢搂得太紧,于是侧身扣着他一只手,以备半夜寒气发作好及时察知。他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此刻疲倦如潮水涌上,很快便就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闻衡白天被褚家剑派的事闹腾得心烦意乱,虽再三告诫自己不要乱想,睡着了果然还是做噩梦,一时梦到是双亲惨死在自己面前,一时又恍然身在逃亡路上,隆冬大雪,冰寒彻骨,范扬负伤跪在他面前,而远处却隐约透着冲天火光他胸口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痛楚,猛一激灵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了手掌,但觉触手冰冷,是薛青澜的寒气又压不住了。

    他体内痼疾一到深夜就发作得厉害,闻衡索性不再起身,只扳着薛青澜的肩让他翻身朝向自己,伸手将人一搂,掌心自然落在背心处。他一边输真气一边暗自盘算:这小镇中缺医少药,客栈每日人来人往,内伤又最忌外人搅扰,明日还是应当找个清静地方,做好长时间住下来的准备。

    正考虑着,怀中人忽然挣动几下,闻衡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稍稍松开怀抱,却不想薛青澜反而像个畏寒的小动物一样往他怀抱深处钻,许是睡懵了,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兄。

    看样子这是梦到了四年前越影山上的往事,闻衡不由得心头一软,搂着他温声应道:嗯,我在。

    薛青澜抓着他衣袖,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揣进他衣襟里,喃喃道:冷

    不怕,闻衡摸了摸他散在背后的柔软长发,耐心地哄道,师兄抱着你,一会儿就不冷了,睡罢。

    薛青澜从小到大都是那么好哄,闻衡侧身搂着他,揉猫一样慢慢顺着他的后背,顺了几十下,他就舒展开四肢,再度沉入深眠之中。

    然而许是前日里说话太多耗损了精神,再加上体内寒气发作次数变多,次日薛青澜伤势未见好转,反而有加重之势,天明时竟发起热来。闻衡一早叫店伙计雇了辆车,载他们到几十里外的武宁城去,刚行出小镇没多久,外面天色转阴,远方闷雷隐隐,片刻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薛青澜烧得浑身骨头疼,胸口窒闷难言,四肢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昏昏沉沉地被闻衡抱在怀里,只觉得自己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在雪地里冻挺了又被扔进烈火中炙烤,他这些年被体内寒气锻炼得忍耐力极强,却也捱不住这种折磨,恨不得即刻挣脱这副沉重躯壳,免得继续受病痛煎熬;然而心中又仿佛有根线始终牵着他的灵魂,叫他犹有不舍,不忍即刻便脱身而去。

    闻衡见他不断地动来动去,连晕都晕不安生,嘴唇是白的,脸颊却烧出飞红的血色,那皱眉苦忍的模样仿佛是直接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叫他痛彻寒彻,却只能束手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连替他分担一点病痛也不能够。

    他本想干脆点了薛青澜的睡穴,使他免受这一时之苦,又怕事有万一,影响他及时发现问题,只能不断地耗费内力替薛青澜压制上泛的寒气。就这样忧心如焚地过了不知多久,薛青澜好像略微清醒了一些,双目似睁非睁,在闻衡怀里仰头看着他,目光因高热而显得朦朦胧胧的。闻衡还当他是哪里不舒服,以手背贴了贴他滚热的额头,轻声问:怎么了?

    马车摇摇晃晃,薛青澜耳边都是风雨声,乍一听仿佛身处旷野之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声音甚小,闻衡得稍稍躬身低头才能听清楚,答道:是去武宁城。乖,等咱们安顿下来,就开始为你治伤。

    他本以为薛青澜此刻神智清醒,孰料话音未落,薛青澜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力气,竟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惊慌道:别去!

    这一声又哑又急,而他的神色中甚至带着一种少见的凄厉,闻衡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别急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薛青澜死死地揪着他的衣服,纵然声气微弱,却仍能听出一点明显的、哀求般的哭腔:别去汝宁危险

    闻衡道:不是汝宁,是武宁

    他蓦地住了口。

    无数走马灯一般的前因旧事、种种他留意或未曾留意的细节、埋藏在心底的疑惑和不敢触碰的遗恨万千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七年前晦暗的雪夜与七年后的今天逐渐重合,破开迷雾的呼喊从回忆一端远远传来,变成了此刻他胸膛中几乎脱缰的疯狂心跳。

    闻衡一开口,声音已颤抖得近乎失态,他像是怕惊碎了谁的美梦,轻而又轻地试探着叫他:阿雀?

    而薛青澜犹然深陷梦中,用他一直以来不曾改易的回答,贴着闻衡耳畔喃喃道:公子你不要怕。

    我一定会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气搞定表白定情掉马~

    第98章 枣树

    古代传说中有一种幻术叫做障眼法, 能令一个人或一件物变化成另外一种模样,足能以假乱真,可一旦被叫破看穿, 就会立刻恢复成本来面貌。闻衡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薛青澜的障眼法, 他从前有多么疑惑, 现在就有多么恍然,那些被他无意抓住又轻易溜走的细节,分明是揭开整张遮眼布的线索,而他却一再错失机会, 直到被神志不清的薛青澜亲自点醒,才终于拨开了雾障。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闻衡凝视着他的面容, 掌心拂过不安颤动的眼睫, 巨大震惊散去之后,是一片难以言说的萧索。他怔怔地心想,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薛青澜昏沉了数日, 期间偶尔清醒,但都非常短暂,像是睡梦中被魇住了,眼皮也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闻衡耐心地将米汤和药汤一口一口渡过来。有时身体突然发起冷, 会有一股温热暖流从后心涌入, 替他镇压作乱的寒气。不知闻衡用了什么法子,他体内阴寒发作频率越来越低,而原本孱弱的真气积存下来,如水退后露出河底岩石。暗伤和干涸的经脉起先是被闻衡强劲温厚的内力温养着,后来他自己的内力开始运转,渐渐找回了对四肢百骸的控制, 终于在某一天清醒过来,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他醒来时恰是深夜,闻衡刚要熄灯睡下,被他一声衡哥惊得手抖,指风居然弹歪了,那蜡烛的光焰剧烈一晃,却并未就此熄灭。薛青澜只觉眼前一花,便看见他俯下身来,长发流水一般从肩头披泻至胸前,昏黄烛火给他的眉目镀了一层柔和光晕,好似一幅隔世经年的古画。

    醒了?感觉怎么样?

    薛青澜虽还是虚弱,但内伤渐愈,比刚受伤时好了很多,伸出手要他扶着坐起来,问道:这是哪里?

    他环顾四周,只见房间甚大,陈设却陌生,自己躺在床榻纱帐之中,穿着干净的白单中衣,身上搭着一条柔软锦被,旁边还摆着另一枚枕头。屋里弥漫着淡淡药气,但因为闻衡睡在他身边的缘故,帐中有股若有若无的青竹香缭绕不散,像是他无言的陪伴。

    我在武宁城赁了一座小院子。闻衡观察着他的神色,见薛青澜并无触动,大概是忘了自己在马车中的梦呓,你睡了将近五天,今日看着气色好些,是不是伤势有起色了?胸口还痛么?

    薛青澜低头拨开衣襟,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见那乌紫掌印颜色淡褪,只剩一层蒙蒙的灰痕,摇头道:不痛,我好多了,衡哥,多谢你。

    若在平常,闻衡必然会叫他把这个谢字当场吃回去,但今日他听完这句话,居然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沉吟片刻,方问道: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粥垫一垫饥。

    薛青澜忙道:我不饿,大晚上的别麻烦了。

    闻衡隔着一层单衣在他腹部按了按,复又拢起长发,起身道:不麻烦。你且等等我,很快就好。

    厨房里水米都是现成的,闻衡手脚麻利地支起锅烧上水,嫌味道单调,又剥了几个栗子扔进去与米同煮。灶膛里火光跃动,他手上慢慢地搅着粥,却明显心不在焉,眼里少见地透出一点茫然来。

    这五天足够闻衡把七年来与薛青澜相关的点点滴滴都从头到尾想一遍,他很耐心,也非常慎重,因此过去某些令他不解的事都终于有了答案:比如为什么他见到薛青澜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再比如为什么薛青澜当年性格明明很孤僻,却肯为了他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奋不顾身。

    可他同时也意识到薛青澜是在刻意瞒着他这件事瞒了七年之久这背后固然有时运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无人可诉、隐秘而深刻的痛苦,一旦问了出口,他不可避免地要碰到这些伤口,甚至强行撕开被他隐藏起来的伤疤。

    薛青澜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性子特别独的人,往好了说是主意正,难听点就是刚愎自断,一到大事必定一意孤行,不跟任何人商量,更不会听劝。而闻衡能意识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差不多的特质。他是从风雪里逃出来的人,所以比谁都清楚,薛青澜的独并不是件坏事,恰恰相反,对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来说,不独断专横一些,有时候是没办法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

    所以他拿不准应该用什么样的说法、以什么样的态度与薛青澜相认,才算足够小心、不会撼动他立身的根基,也不会伤害到他的一枝一叶。

    正沉思间,背后门轴转动,传来吱呀声响,闻衡回头一看,发现是薛青澜披着他的外袍,正慢慢悠悠地扶着墙踱进来。他忙放下勺子,上前将人搀住了,一开口语气就柔和得像水波一样:怎么自己溜达出来了?你才刚好一点,小心多劳伤神。粥要多煮一会儿,这里烟熏火燎的,我陪你回去躺着,好不好?

    薛青澜扶着他的手,低声笑道:衡哥,你也太过小心了,我难道是纸糊的么,一碰就碎?

    他这话刚好戳中的闻衡的心事,闻衡谴责地盯着他,那眼神就仿佛是在反问不然呢,薛青澜不由得笑了一声,宽慰他道:我不乱跑,也不给你添乱,就在这看你一会儿,毕竟五天没见了,也怪想的。

    闻衡无奈地盯着他,拿他全无办法,只好道:看来果真是大好了,又有心情来消遣我了罢了,随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厨房里气闷,我去把窗户打开。

    说着他回身推开了东墙上的木窗,初秋凉风飒飒,顷刻冲淡了屋里闷热的烟气,薛青澜往窗外望去,只见庭院中栽着两颗茂盛的绿树,枝上硕果累累,煞是喜人,笑问道:院子里是枣树吗?生得真好。

    闻衡给他理了理衣襟,把领口掖得严密些,以免被风扑了:我到武宁后托人替我找个小院子,当时太仓促,来不及多看几家,恰好看到了这两棵枣树,觉得很合眼缘,就租下了此处。

    薛青澜含笑点头,又向窗外望去,目光里似乎有一点悠远的怅然:原来如此,你很喜欢枣树么?

    说不上喜欢。闻衡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刚好停在他心口处,随即像是闲话家常一样,语调从容地道:只是想起当年你我结缘,也是在这么一颗枣树下。

    薛青澜猝然转头回视,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嗓音登时劈了岔:你

    嗯,我知道了。

    闻衡轻轻按着他的心口,感觉他的心跳几乎是在咚咚地敲着自己掌心,马上沉声道:慢慢呼气,不要着急。别慌,你内伤才刚好,不能太激动。

    薛青澜眼前黑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方才心神激荡之下气血上涌,被闻衡搂着缓了一会儿,剧烈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然而心不跳了,人还是慌的,他甚至不敢抬眼与闻衡对视,喉头泛起无边酸涩:你是怎么发现的?

    前些天你昏迷的时候,自己说漏了嘴。闻衡叹道,也怪我有眼无珠,朝夕相处,竟没认出你来。

    薛青澜一想便明白了,他大概是烧得迷迷糊糊时,在梦呓谵语里不小心露了形迹,而闻衡何其聪明,只要有一点提醒,立刻就能顺藤摸瓜,猜出十之八/九。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有脸盲之症,以前还跟我说,你分得清我和阿雀,不会把我当成他。他攥住了闻衡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明明是想笑着打趣,可不知怎么回事,甫一开口,眼泪就滚珠一般簌簌地落下来,连范总镖头都认出我了,只有你一直认不出。我原想守着这个秘密,等哪天突然告诉你,好吓你一跳没想到反而被你唬住了

    他低头抽泣的时候更像当年的阿雀了,心里藏着天大的委屈却说不出口,从来只会默默地吞下所有痛苦。那眼泪烫的闻衡心尖抽疼,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哄一哄他,哪怕是喂他一块糖、让他短暂地甜一下也好。

    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一点找到你的阿雀。

    他轻轻托起薛青澜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从含泪的眼角一直亲到温软的唇瓣,舌尖化开了一点苦涩的泪水滋味。

    夜风吹过庭院,满树枝叶沙沙作响,间或传来闷闷一声,是熟透的枣子从枝头落地,惊醒在枝上搭窝的小麻雀,发出呓语般的啁啾

    烛光照着相拥的两个人,在地上映出模糊的剪影,一直延伸到枣树的树荫下,像是从冬雪中开始的跋涉,终于在秋风里落定了脚步。

    往昔种种,皆得圆满。

    第99章 白首

    世人常说温柔多情, 通常一个人要是性情温柔的话,往往会显得平易可亲,体贴周全, 且颇富人情味, 很容易令人产生动心的错觉。薛青澜从第一次见到闻衡时就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 此后多年纵然世事变化、聚散无常,这底色也从未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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