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虚海(36)
哀江南 作者:虚海
哀江南——虚海(36)
油灯的火跳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这株火焰似乎迎面劈开,要蹿到自己脸上。藤大纳言只觉得越来越热。纵使不来添油,这盏灯也毫无疑问地会直燃到早上,甚至一直燃烧下去。
四公主?自己的声音犹如鬼魂,萦绕于房间的四面八方。细长从手里滑到地上。骨寒毛竖之感终因疲惫渐渐淡去,夜里依然静谧无声。
藤大纳言回到家中时,浑身大汗淋漓,单衣沾在身上,浓重的汗味几乎盖过衣香。好几个家仆都捂上了鼻子。
清晨时分,双腿肿得更厉害,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烧又升了起来,到夜里仍没有要退的迹象。贺典药头匆匆赶来。
我什么时候会死?脑袋与双腿都不断送来刺痛,藤大纳言宁可神志不清。
贺典药头却说,没有关系的,只是太累了才会这样。
没有关系?我的头好痛,痛得快要死了。
这是小毛病。
哪里是小毛病了,你痛过么?
宁愿有一把刀将自己了结的这种痛苦,你一定想都想不到。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平日里发烧,也不见得你这样。
一边的右尉以为藤大纳言与贺典药头争吵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对主人道,会好的
那种声音有如蚊虫叮咬,自己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厌恶。更大声地说:
那么腿呢?腿一直在流脓水,晚上根本没法睡觉,你知道我几天没有睡觉了?
怎么连这个都受不了?那战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士兵都不要活啦。你身体很好,伤口会慢慢愈合。
右尉啊地惊叫一声,藤大纳言一下子坐起来。
我明白,医生总是会在将死的病人面前说些鼓励的话。白天的时候我的家仆已经悄悄地出去给我置办后事了,我都知道。这种时候,你依然不肯对我说实话,是吗?这就是众叛亲离的滋味啊,我的因果报应都到了。
贺典药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而后用一只拳头,拍了拍他的膝盖,接着凝视着这只拳头。这个动作更加印证了藤大纳言心里的想法。可贺典药头说出了令自己意想不到的话:
你自己那么想要死,有成千上万种方式,都可以死得很痛快。
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牛车移动的动静,哥哥又在这时候出门而去。
贺典药头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转,久久没有散走。车轮走远之后,一切都恢复如常。整座房间由庄严的安宁笼罩着。藤大纳言大梦初醒,哥哥的病呢?
贺典药头的双眼直直射在自己脸上。自己脑袋的疼痛也一扫而光,瞬间无比清醒,哥哥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贺典药头默不作声,自己就莫名地火大,拳头也有了力气,前段时间,用的那个药,不是好的很快吗?什么都吃得下,气色也很好,在院子里散步都没有问题。现在又说不知道?
贺典药头仍是看着自己,现在吃的也是这个药。
自己忘记呼吸了,没有用了?
他真的吃了吗?早晚各一次。
其实家里很久之前就没有药味了,只要把药汁端到哥哥面前,会马上被他打翻。强迫他喝也不可行。
我不知道
要重新给他诊断一次。贺典药头说。
这回轮到自己说不出话了,哥哥怎么会同意呢,吃之前的药就不行吗?
贺典药头嘴巴抿得紧紧的,不吐一言一字,这种讥讽的沉默,比大声指责更加侮辱。脑袋又开始刺痛,就连眼眶与耳朵也烫得像沐浴在蒸汽里,我有什么办法?要是哥哥能听我一句,至于现在连我也要来求你吗?
自己已经习惯被宠爱着了,这个毛病在外人面前也改不过来。真可恨,这都是谁的错啊?藤大纳言的面颊烫得发疼,要是再掉下眼泪,以后还有抬得起头的可能吗?
贺典药头说,他的身上,好像有腐烂的味道。
藤大纳言实在受够了,不停捶打着被子,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公主死人一样的脸猛然蹿上心头。之前死在自己手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串在一起,来回播放。自己差点儿又哭哭啼啼。
右尉扑过来,问这问那,被藤大纳言赶猫狗似的扇开。
我再开十帖药,可以吗?典药头问道。
十帖就能像之前一样了吗?
药一定要给他吃下去。
有什么办法让他吃下去?
说是为了四公主也行。喝下这药,身体会自然流淌出香气,脸也会好看,四公主一定更加爱您。这样子给他说吧。
自己却无法为这荒诞不经的话发笑。比任何正票的诅咒都要尖锐,这句话正深深刺痛了自己的心。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别无他法的自己,因这一句话而安静下来。
贺典药头像是还有话没有说完。
刚刚外面那个动静
是哥哥出去了。
去哪里?
还能是哪里呢。自己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我最近住在乡下的房子里,确实不太很清楚。
你家的饲牛人都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贺典药头说,其实,我被调走了,很快就会离开京都。
为什么?
去问问你的哥哥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十帖够吗?
自己居然在想这个问题,贺典药头竟也认真地给了答复,我会把药方留下,要是配多少帖都可以。
那么,一路走好。
谢谢。还有一件事。那个四公主,不大像是人类的样子。
什么呀,你想说是仙女吗?
不,我家里也有一些传授修验道的传统。对这方面,我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我觉得更像是精怪一类的东西。
他把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献到自己面前,所以专门挑这种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藤大纳言把脑袋一偏,问道,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贺典药头根本懒得回答自己那个无聊的问题。如果这病里有四公主的原因,那么治不治得好
自己坚持问他,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贺典药头终于停了下来,藤大纳言尽管躺在帐台,还是极力把头歪着,做出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
是个好人。
藤大纳言笑了,以前吧。
现在也是。
你太客气了。
其实你也不坏。
你才是好人,只有你是好人。自己突然怪里怪气地大叫,你辛苦了。
贺典药头是什么时候到自己房间里来的呢?简直像凭空多出个人,太恐怖了。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这个人突然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自己连忙坐起来,去摸刚才帐台外的木板。好像是温热的,可自己手也很烫,其实完全丧失了客观判断的能力。
藤大纳言又躺回去,气喘吁吁,流了很多汗。烧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退了。
还剩下五天。
哥哥一直这么念叨着。皇宫里的四公主居然在这天来信。
就算那个人是石头,也终为主君的真情所感动了。大进喜出望外着,连同家臣们也受到那种情绪的感染。今日的小野宫热闹非凡,太阳都好像都更明媚了。
到底写着什么东西呢,虽然私拆主人的信件,实在是很难看的事。可大家还是禁不住都凑了上来。大进将立封的信纸摊开,素雅庄重的香味如蜂蝶一样飞舞在空中,钻进每个人的口鼻里。
这就是四公主的信啊。
家仆们不由都沉醉其中。
定光大进好像接到圣谕的宣旨内侍似的,郑重其事地咳嗽一声,又轻又慢地朗诵:
天竺国的石钵,要寻来其实也容易。蓬莱山的玉枝,打造亦然可以。唐土之火鼠裘,龙首之宝玉,燕之安产贝。皆如镜花水月,不切实际。
尊贵的关白殿下,能否请你送给我确实存在于世上的,言语也无法描绘的,最宝贵的东西。
藤大纳言看过之后也笑了。不至于那样。近来的哥哥虽然因病而有些神志不清。可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对他说,你去内藏寮盗来神镜与宝剑。他难道会去照办吗?
哥哥的房间里除了挥之不去的臭味,又有一种如皮革烧焦的怪味道强掺进来。今天在厨房熬了药汤,味道实在太重,怎么也消不下去。正殿与东西两殿也都能闻到。
信我给您看过了,恭喜。听到藤大纳言这么一说,哥哥陡然紧张起来。
信呢?
在这里呢。
哥哥啪地一把抢了过去,结果信纸在两人之间裂出一道口子。哥哥十分着急地看信,就好像生命快要逝去了一样。
信看完了,哥哥的眼睛呈现迷惘的姿态。
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反倒是自己先开口安慰着哥哥,人家已经愿意与您结合了。故意说着刁难的话呢。说是公主,到底也只是个女人。女人的话呢,就会有想要撒娇的心情,您是能理解的吧?不理解也没关系。总之,总之,并非是强迫您要照做。给她带过去点什么奇珍异宝,要是嘴巴上说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得要命。这个时候千万别再傻乎乎地把礼物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啊。哥哥一点都不了解女人的心思。要早一开始让我来安排,哪有这么复杂?都是很简单的事。
哥哥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看起来很迷糊的样子,眉毛绞在了一起,就是带礼物过去的意思
您真是个笨蛋,追求了老长时间,说到讨人欢喜的礼物呢?一件也没有,您到底在做什么呀,就是讨礼物啦。人家着急死了!
原来我什么都不明白啊哥哥忧伤的神情,仿佛院子里的樱花枯死了一棵。
这下子倒好了。藤大纳言一边笑着,一边不断替他擦拭往皮肤外浮出来的黄水。
第28章 (二十八)
还剩下一天。
藤大纳言的身体忽然转好, 伤口尽管还是很疼,比先前几天要好很多。自己双腿上粉色的皮肤有些浮起来,又有一些痒, 脓汁居然几乎不流了,真是不可思议。右尉说这是好事, 一定会好起来的。自己默念着一定会好起来的话,仿佛已有了大病痊愈的振奋。
宁和的下午,正殿忽然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哥哥的身体正是在这一天出现了额外的状况。接着, 那边就开始定光!定光!地大叫。
这是哥哥的声音, 自己与右尉一道赶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痒,好痒啊!好痒,好痒。快受不了了
已经远远爬到了门口的,一直在颤抖着的侍女,连避嫌也浑然忘记。看见藤大纳言来,嘴里嘟囔着, 他啊, 他啊颤颤巍巍地瞥向帐台。
藤大纳言安排右尉遣散人群,自己则一步一步, 小心翼翼地钻到帐台里。定光大进刚才进去看过一次, 这时候无言地在外立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哥哥被掀开衣服的手臂上, 看起来好像与常人有出入。起初还以为是又罩着一层纱,或者有什么药粉弄上去了,没擦干净。定睛一看, 原来那里的脏东西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瘤。
不可计数的肉瘤,米白色。生得错落有致,像蛤/蟆的脊背, 像水藻上的鱼子,像藤花的花瓣。哥哥一旦呼吸,那些圆粒就会轻轻颤动,藤花在风中摇摆起来了。
立春的这个白天,风竟有些寒冷。自己的双手也不觉颤动着,好像谁在头顶给自己泼了一瓮冷水。
哥哥还在低吟着,定光,定光!唉,定光!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藤大纳言问道。
痒啊,痒死了,你在做什么呀?
触碰到金鲤嘴唇时的恶心又潮水般漫进脑中。摸到那些圆粒,远比见到时可怕成百上千倍。简直像是地狱里生出来的东西,外壳坚硬里面却很柔软,自己的身上也好像痒了起来。
还是痒,好痒啊,真不舒服
不光是手臂上,动来动去的哥哥把被子踢到一边,裸露的双腿上也同样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嫩芽。
哥哥,哥哥,自己极力维持镇定,可声音还是像运输中水桶里的水一样,跳跃不已,哪里痒?哪里最不舒服?
背上,背上。
自己爬出帐台,将一动不动的大进使劲儿地拉过来。大进低声问道,是是豌豆疮吗?
不是的,别瞎说。
两个人一起解开哥哥的衣服,把他翻了过来。
脊背上的圆粒比手臂上的还要密集,生得也更加壮硕。大进见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抓了两下自己的后背。
这里?自己的双手已经伸到了哥哥的皮肤上,大进讷讷地看着。哥哥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哼了两声。
藤大纳言抓过那崎岖的脊梁,圆粒在搔摩之下,如迎风凋落的樟花。
可以了吗?
哥哥不吭声。大进与自己赶紧给他穿好衣服。哥哥的神情平静下来,眉间很深的黑色沟壑不见了。
还有哪儿?
哥哥摇了摇头。自己沉默着斜坐在浜床的边沿。过了一会儿。哥哥忽然伸直了手臂。藤大纳言还以为他又有哪里难过,急忙倾身过去查看。哥哥嘴唇紧闭着,两只手像在抓挠什么似的,互相把卷到手肘处的袖子捋到手腕,确认了那蟾蜍一样的皮肤被衣服牢牢地掩住之后,两只手臂都钻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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