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年终(147)
送神 作者:年终
送神——年终(147)
时敬之放慢动作,屏住呼吸。
先前他们征战沙场,尹辞用的是惯用的剑气。毕竟这习惯持续了百年多,他打得实在顺手。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变化,这会儿尹辞的剑意之间,隐隐有了内力的味道。
尹辞本身似乎也相当惊异。他好似一个卧病在床多年,如今再次立起走路的人。时敬之眼看着那内力从陌生滞涩到稚嫩笨拙,再到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不过细细一想,这状况也不算奇怪。尹辞先前失去内力,不过是悬木太大。经脉相连后,他修出的那点儿内力全部泥牛入海。如今他们两人相连,精气只在两具身体内回转,反而彼此增强,颇有话本中的双修之意。
只见那剑气酣畅淋漓,自由不羁。银色光丝在空中荡出水纹似的密集涟漪,犹如夏日骤雨落于江河。暴雨所到之处,西陇士兵无声地倒下,银光与血光交相辉映。
那是很久以前,扫骨剑还未诞生之时,尹子逐的模样。
这兴许是给孙妄夫妇最好的送别。
时敬之忍不住勾起唇角,旗上阳火又旺了些许。
水火缠绵,辉光映亮荒野。鲜血四溅,西陇探子尽数殒命墓前。尹辞自个儿灌了半坛酒,就地取敌人首级,给孙妄添了点祭品。
时敬之则从血泊中扒拉出簪子,擦了个一干二净。两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多言。
子逐,帮我戴上。
待会儿,我手上全是血。尹辞立在尸堆之中,神色略微为难。别拿这便宜货色了,待会儿去晚集,我给你挑支好的。
这支就挺好,沾血也不错。时敬之兀自凑近,低下头。来。
尹辞拗不过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束起了那头凉滑发丝。
不过待会儿去晚集,该买的还是要买。时敬之念叨。
尹辞失笑:行,依你。
骄阳似火,酒气与血气一齐蒸腾。墓碑静静立着,顽石表面,一道细细的缝隙悄然裂开。
如同一抹笑意。
第161章 王爷
那罗鸠之战后,皇帝的身子一日日好了起来。群臣只道上天护佑,教皇帝免了病痛之苦。仅有少数人晓得内情当初许璟行那将人文火慢炖似的怪病,分明就是国师一脉弄出来的。引仙会神通广大,搞不好在许璟行当太子前,就叫人塞过双生根了。
引仙会由见尘寺暂时接管,而江友岳与曲断云被关进了天牢深处。许璟行有心折腾两人,便以战乱未平的理由吊着,既不审也不让人见,也不知那两人多久没见阳光了。
比起这位皇兄,容王殿下的状况要更糟一些。
许璟明也算经了大风大浪,他偶尔会想起初下鬼墓那会儿,与现下一比,简直恍若隔世。
熟知许璟明的人不少,都道容王殿下改了性子。先前许璟明眼高于顶,丝毫不将下人命当命看。谁想这一阵刀山火海滚过来,他整个人不知说是老实了还是蔫吧了,再没了那副唯我独尊的模样。
老仆晚上给许璟明端安神汤,此人正朝着房中盆景发呆。夜晚安静,推门的吱呀声尤为刺耳。许璟明整个人被吓得一哆嗦,等老仆放好汤盅,他又鬼使神差似的冒出句多谢。
这回惊吓的成了老仆,他差点打翻汤盅,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给什么夺舍了。
不过见许璟明把汤盅盖子往嘴里塞,老人又打消了这念头王爷估计是在先前的乱子里受了惊,还没缓过来呢。
许璟明确实是没缓过来,他这心态忽上忽下,着实摆不到正地儿。先前他自诩皇家血脉,尊贵无比。结果晓得悬木真仙之事,他的自我评价迅速从人上人跌到了一只大点儿的蚂蚁。自个儿先前的冷酷和豪横,如今想来全成了笑话。
容王殿下心态崩得不行,连架子都摆不利落。毕竟大家都是蚂蚁,谁比谁高贵呢。但是换态度待人是要脸面的,许璟明这人面皮薄,着实拉不下脸去。如此矛盾拉扯,最近这些时日,他硬是一个心安觉都没睡成。
许璟明无奈,只好自个儿挑了盏灯,偷偷溜出去见皇兄。
天下未定,容王殿下一直赖在皇宫附近,好孬没人赶他。许璟行又是个勤政爱民的,不到三更绝不睡,许璟明倒不怕探了个空。
见自己的胞弟梦游似的飘来,皇帝率先开了口。
放心,此回对付那罗鸠的悬木,朕也出了些人。
许璟明眨眨眼,看向皇兄卢福与引仙会关系匪浅,早被换掉了。许璟行挥退了太监,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锦衣,正在耐心地批阅折子。火光不算明亮,但搭眼一看,皇帝的气色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
由那天部之主带着去,朕放心。沈家姑娘也是个奇女子,恨意与执念俱是非同一般。这回各门派都出了些好汉,各家路数不一,如此混入那罗鸠,也不会太惹人生疑。
嗯,哦。许璟明漫不经心地应道。
对于沈朱潜入那罗鸠一事,他倒不是很惊奇。要不是足够疯,怎么会有人会以平民之身对抗引仙会最扯淡的是,无论过程如何,结果还真给她复仇成功了。
这女人显然还没过瘾,这是打算将悬木彻底赶尽杀绝。
然而困扰他的并非异国悬木。
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皇帝抬起眼:怎么?
皇兄,你打算怎么处置引仙会的人?许璟明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想为你那友人求情?
我也不知道曲断云拿没拿我当友人。许璟明苦笑一声,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回咱们没几个人干人事儿。你我从小视时敬之为怪物,皇兄你至少是个好皇帝,我
自视甚高,从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看。与曲断云相比,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实在是没什么谴责的立场悬木暴露之前,自己亦是将天下人视作猪狗,不过是过得舒服,没有下重手罢了。
眼下曲断云被关了大牢,自己却在外头闲晃。许璟明虽不至于自认罪不可赦,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情绪。劫后余生、羞愧难当混上了迷茫,他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深深地瞧了许璟明一眼,嘴上另起了话题。
江友岳与此事牵连极深,罪责难逃。但引仙会在民间影响甚大,朕决计不能当众斩杀他,最多将其囚禁到死。
江友岳外貌年轻,内里也上了年纪。牢中无材料施法,无书籍解闷。狱卒禁止与囚犯交谈,他甚至连阳光都瞧不到。就算什么都不做,老人也活不了太久。
不过比起尹子逐的遭遇,这也算便宜他了。
曲断云是个棘手的。虽说有江湖人作为人证,毕竟物证不足,曲家在朝中亲戚亦是不少。当今正是用人之时,若将他草草处理,亦是会招来曲家人的不满。
许璟明疑惑地看着皇帝,不太明白这话为何要冲自己说他丝毫不操心政局,这会儿听得头都大了。
曲断云爹娘深明大义,我已与二老谈过此事。他们决定令其改姓,与其断义,将其逐出曲家。江湖事江湖了,如今他一介布衣,就让江湖人自己处理吧。今后是死是活,且看他的造化。
许璟明安静地听着。
这回曲断云出狱,就由你来送出去。消息我已经让阅水阁放出去了,现在太衡也不收他,你既然与他是故交,就由你来安置他吧。
嗯。
许璟明嘴上应了,心里依旧不懂。他恼的是人生大事,皇兄却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若说安置一介平民,阅水阁分明更合适。
曲断云出狱那日,弈都已是盛夏。
比起春日入狱,曲断云清瘦了许多。如今他形容枯槁,没了当初豪气冲天的模样。牢中无光,吃不好睡不好,曲断云健壮的身子也单薄了不少。乍一看,与街上行走的普通人无异。
曲断云人虽然执着,却不傻。悬木已毁,国师一脉已被皇帝攥牢,百年大业回天乏术。他被曲家赶出来,将来考不得功名,也入不得行伍。他背着江湖的血债,在武林也是过街老鼠。曲断云虽说保住了一条性命,眉眼里却尽是迷茫。
皇帝留了他一条命,也只留了他一条命。
没了大业,没了出路,钱财也只够这几日的吃喝。曲断云呆呆地坐在马车内,连下一步做什么都不知道。马车窗布微微飘起,一个挑着担的脚夫路过轿边。那人皮肤晒得黑红,尽是汗水,脸上却带着十足的笑,正与城门口的官兵唠天唠地。
先前,这般景象,他是不屑于去看的。这会儿看进眼里,曲断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看那粗陋不堪的鞋拔子脸脚夫,过得似乎也比他体面。
差不多得了,你这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马车另一边,许璟明叹了口气。
当初时敬之出城,状况与你差不多。皇兄没给他多少钱,也没给他半点好身份。他后来那些钱,基本全是自个儿帮人瞧病赚的。
曲断云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许璟明。许璟明当他要说些成王败寇之类的豪言壮语,结果曲断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是第一次尝到这尘世的庞大与沉重,许璟明嘴角抽了抽。也是,他们先前吃穿不愁,压根没考虑过怎样凭自己活。
你你先想个法子给武林人一个交代,反正留得一条命,总比被关到死好。你有功夫,就算混不了江湖,卖力气也饿不死。
卖力气也饿不死。曲断云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点冷笑之意。王爷说得轻巧,可曾考虑过自己下去卖力气?
许璟明瞧了眼轿子外头的热浪,堂而皇之地缩了缩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样?
曲某我也算见过群峰之顶的人,断然不会滚去泥里求食。曲断云的声音还有些飘忽,只要世上还有悬木,悬木便可为人所用
他这语气并非往日那般自信,许璟明也没有挑明。未尝过俯瞰众生的滋味还好,但凡尝过一点,人便难以再低头了。
什么悬木不悬木的,你还是先给自己想个新姓氏吧。
曲断云盯了许璟明一会儿,那目光复杂非常。许璟明往后挨了挨,后颈起了一片鸡皮。自从他们重逢,曲断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
你倒好。曲断云轻声道,语气有些心不在焉。重来也好,坚持也好,你要轻松得多。
说完这句后,他再次看向窗外,没有再与许璟明说半个字。容王殿下愣在另一边,自个儿咂摸出些奇妙的滋味来,似有所悟。
轿子晃晃悠悠,远离弈都。
到了城郊凉亭,轿子慢慢停下。许璟明把轿子里的食盒包袱一提,自己下了轿子。同一时间,凉亭中飞出一人,足点清风,满面笑意。
来了啊,挺准时的,我老远就闻到了。时敬之一把抓过食盒,另一只爪子勾住包袱。有劳容王殿下亲自送东西,难得,再会。
说完,他扭头就往凉亭冲,活像瞧不见的尾巴着了火:子逐,子逐,这就是我小时候吃过的点心!我特地朝宫里讨的,可好吃了,你快趁热尝唔尝。
他这话越说越模糊,估计一块点心已经进了嘴巴。
许璟明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将手上扇子一拍。法器扇穗激射而出,把要溜走的时掌门勾了个正着。那狐狸刚吭哧了一声,一道闪烁寒光的剑气袭来,竟是把那法器一刀两断。
下一瞬,尹辞从天而降,一张脸让三伏天都寒凉了几分。
百两银子的法器瞬间报废,许璟明心在滴血:那混兄长跑得太快了,我只是想叫他留步。
这句兄长几乎是哼哼出来的,差点被草丛间的蚊子叫给遮盖过去。
他也不想下手,还试图笑脸相迎。谁能想到时敬之撒丫子就跑,莫说他们还算兄弟,一般人对送菜的店小二都没这么敷衍!
唔,留步。尹辞意味深长地笑,我们不过来此消暑,没什么大事好谈。
也、也不是大事。皇兄把曲断云塞给我了,我不太晓得怎么处理。时兄长是过来人,在江湖吃得开,我想他兴许有点手段。
许璟明搓搓手,赶忙赔笑。
这不,正巧与兄长约了见面,索性
啊?曲断云?时敬之拿点心戳尹辞的嘴唇,随便找条河,扔去喂鱼呗。
许璟明:
他高估了欲子的人性,时敬之那话发自肺腑,的确还是那六亲不认的时敬之。要是把烫手的曲山芋甩给时敬之,曲断云怕是隔天就成了鱼食。
许璟明:兄长吃好,我就随口一问,再会。
这回扭头就跑的成了容王殿下。他慌忙不迭地跑回轿子,迅速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时敬之冲那摇摇晃晃的马车喷了口气,接着笑嘻嘻地转向尹辞:好不好吃,要不要我再喂你一块?
尹辞微微低头,他一手按着即将滑下的鬓发,细细舔干净对方指尖的碎屑:来。
许璟明扫过一眼他从没在时敬之脸上看过那般柔和的表情,那人似是绞尽脑汁抠挖过往的甜意,将其掰碎了一点点分享给心上人。
简直刺眼。
他把轿子布帘一扯,白眼翻到天上去。缓了半天,他才顺出一口气。
罢了,我仁至义尽,你自求多福。今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完这话,他突然一阵近乎瘫软的轻松。
曲断云照旧没有回应他,只是点点头。
在那之后几年,许璟明没做出怎样的功绩,唯有夹着尾巴做人一事炉火纯青。容王府成了下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地方,此人姑且算有了点民间威望。他也曾关注过曲断云的动向那人使劲浑身解数,在武林众人中虚与委蛇,终于以自断一足的代价换了条命。最初两三个年头,许璟明听闻过那人蛊惑人心,试图再起的消息。再往后几年,江湖上依旧有断云君的传言。
然而二十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听闻过那人的境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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