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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逃逸线 作者: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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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车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到达她和母亲居所所在街道,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她下了出租车,前方还有一小截黑漆漆的路要走。这里曾经是有路灯的,但是她不在的这些日子,路灯被砸坏了,一直没有人修。
成蔚毫不迟疑,凭着记忆,沿着漆黑的路走下去。
第五章 终章 择日回家 (3)夏日在上,沿途再见 【终】
炎夏来得猛烈、恼人,像一只突然掉进汤碗里的苍蝇。都市喜剧《高小姐的俗套爱情》第一轮选角会从下午两点开始,已经持续了超过四个小时,但最后一个来面试的女孩,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预约的名单上。听说是她母亲和副导演“打了招呼的”,特地坐飞机来,就为了让十九岁的女儿参加这一次选角。关于这安排,在外地勘景的副导演没留过话,给他打了电话也没人接;联系他助理,助理支支吾吾地答,“好像是有这个事,你们先接触一下吧”,大家也就只好坐下来。那女孩端坐,念了几句台词,字数和感情浓度都少于她母亲在面试前后的寒暄。负责拿主意的制片人之一,赶着要和投资方晚宴,就以“今天其实就是初步了解,我们至少还要走一轮”为话头,启动了要把人打发走的标准流程。
“那,您觉得瑛妮她表现得怎么样呢?”女孩的母亲说。
“来来,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制片人说。
在制片人麾下四个员工中,成蔚是最后一个开口的。其实她走神了,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墙角上方一个看似蜘蛛的斑点。制片人提醒一句“小成,你呢”之后,她才说:
“我觉得挺好的,这个角色的念白气质确实应该是这样,有一种俏皮可爱、少年老成的感觉。”
成蔚自觉应付得还算可以,看了看制片。制片转过头去,对女孩和她母亲说:“我和大家的看法在很多方面都有共同点。”
既然是副导演牵线来的人,那门面上必须说些好话,但同时又不能说死,因为事情还不能就这么定了。听了这么一排“专业人士”的好话,女孩的母亲难掩喜悦之情;她的女儿表情没太大波动,悬置在过于甜腻的腼腆,和货真价实的迷茫之间。成蔚熟悉这样的表情。那么多来试镜的女孩,从小就好看,家境优越,早早地学习了芭蕾、声乐,在明白过来自己有个人选择的权利之前,就被锁定在了试图成为明星的道路上,在目前的人生中听尽好话,不再能区分他人赞赏的真实程度。
“谢谢成老师……”
成蔚还是不习惯这些女孩叫她“成老师”。她做执行制片助理不到一年,当同事们对外人介绍她的时候,会说“成老师以前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演员”,这只是提升公司专业感的话术,她自己最清楚这不是事实。当然,偶尔也有今天这样的时刻:在见过十数个新人的“试镜”之后,她会想,可能当年的我也没有那么差劲。至于星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散会后,成蔚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快步奔向视线中徐徐关闭的电梯门;当她觉得赶不上这一趟的时候,电梯门又打开了;她说着谢谢跨进去,发现替她按住 OPEN 键的是公司美术指导小董。小董比成蔚小两岁,芝加哥艺术学院毕业,入夏之后几乎每天都穿款式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只是在右上角略有变化:一个他自绘的橡皮擦拟人化小人,在不同的衬衫上摆着不同姿势。发现进来的人是成蔚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把背挺直了些。
电梯从十楼下降的过程中,小董站在稍前的位置,背对着成蔚,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
“成姐,还顺利吗?”
“什么?”
“试角色啊,有顺眼的吗。”
“镜头都没上,再顺眼也就是看看,还早呢,定不了。”
小董笑笑,瘦溜的肩膀抖了抖。
基于日常交流留下的印象和女同事之间的闲话(主要是前者),成蔚知道小董对她有意思。他目前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成蔚希望这样的情况维持久一些,如果小董自愿移开目光,那更好。虽然这样说有些无情,但她在这公司不到一年,不希望工作场合的小小烦扰变成真正的不方便。倒不是小董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潜在恋爱对象,需要不择手段地斩断与其发展关系的可能性,而是成蔚此刻无法想象和任何人在一起。现在的她,内心深处更加习惯猜疑,以及从可能的坏结果来反推事物的发展方向。她快把自己说服了:打不倒你的会让你更强大,这未必;最多只能说,打不倒你的会让你更精于自保。如今她对待身边刚认识不久的人,如同一个心态不平衡的观光客,围绕着雕塑转圈,不是为了多角度欣赏它的美,而是要寻找其他人都乐意忽略的微小裂痕。
电梯门打开,成蔚满怀心事地快步走出去了,没有注意到试图和她并肩走出,但是没跟上的小董。
一个人,虽然是老相识了,却仍然要接受成蔚这一番严格审视:她的母亲。实际上,这是一种相互作用力,她和母亲常常无情地互相审视对方。成蔚从没有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在从云陇关回家之前,成蔚心里充满愧疚,心想着索性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母亲。母女俩的确过了一段心心相印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成蔚无法对母亲透露那一段经历,只能用显而易见的谎言来搪塞;而在母亲眼中,那成了女儿一段“失落的时间”,可以随意往里面填充许多不体面的联想。渐渐的,成蔚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诡异地成为了有过出轨嫌疑的丈夫,两人之间的一切不合都可以归因到那一段她不肯老实交代的黑洞之中,又因这永存的黑洞生出更多不合。其直接结果,是回家两个月后,她们已经为彼此流了总量令人担忧的泪水,成蔚只能在工作前景不明的情况下搬出来独居。独居的头一周非常难熬。她开着整个屋子的灯睡觉,也无法驱赶有人站在卧室门外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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