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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华!”,脱缰一般追赶上去。船舶驶在河面越行越远,钟二郎不管不顾跃进忘川
河,手脚搏动翻波打浪,一边跑、一边游、划着水、趟着泥,满头满脸被水打透,任
凭自己追得气喘吁吁,却总与船舶相隔一程距离,不禁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后面鬼差
怔在原地,只以为钟二爷输了钱耍无赖,跳进河里逃赌账,面面相觑不知追赶。湛华
双手攥紧船栏,眼睛定定望向河里的钟二郎,几乎以为自己昏了头,睁大眼睛看到心
中的幻像。他喉咙破裂发不出音调,耳朵里嗡嗡乱闹更听不到声响,眼见钟二郎划着
水浪声嘶力竭的呼叫,即使皮囊退去只剩焦黑的骨架,却依然被对方清楚辨识出。前
面视线越发模糊,湛华头昏脑胀强自支撑,渐渐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钟二,唯有攥
紧双手默默想,即使这是转世前的一段梦,也希望自己能睡得长久些。
波涛翻滚水浪湍流,待到湛华真正清醒时,眼前视野豁然明朗,睁大眼睛打量四周,
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人间的公寓中。他僵在房中呆怔好一阵,身上再没有丝毫疼痛,大
梦初醒一般打个寒战,忙寻着镜子去看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又搁下来,镜面上自然
映不出鬼影子,白腻手指触到面颊上,抚摸到皮肤细幼光滑如初,当初火烧的惨痛却
依然烙印在心中,不禁心有余悸微微颤抖。外面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习习溜进屋
,吹拂着湛华的头发扫在脸上,他避开窗口透进的阳光躲藏进角落,探着脑袋四处张
望。房中墙壁被太阳光熏上一团暖色,人间正值初夏季节,打开窗户遥望出去,度过
漫长的萧寥,万物俱兴树荫葱茏,路边野花争相绽放,奶油杏色的蔷薇偎着招展迎春
花,浓芳艳艳招蝶引蜂,微风徐徐吹拂过树枝,层叠绿叶窸窣颤动,好像粼粼碧水倒
挂在枝上,摩擦碰撞沙沙作响。湛华深吸一口气,胸腔灌进温暖的气息,终于确信自
己历经折难走出了地狱,活人的世界明艳甜香,他渐渐从黑暗走出来,光线炙得身体
微微刺痛,忙寻出伞撑在头顶,心中全然没有对光明的畏惧。
湛华推开房门大踏步出去,脚步还未里开公寓,一颗心插了翅子径自跃上云端。他与
钟二郎心意相通,迫不及待朝对方奔迎而去,一路上风驰云卷大步流星,沿途各处喧
嚣热闹,车如流水摩肩叠迹,沿路行人匆匆擦身而过,在各自的世界中执着忙碌。湛
华赶到医院前,钟二爷已被打包塞进停尸间,醒来之后感觉腹内饥饿,抚摸肚皮发觉
自己肠子还淌在外面,只得揭开白布跳下床,看见管理员背朝着自己整理尸体,和和
气气问人道:“能不能替我把伤口缝起来?免得待会儿来人见了唬一跳。”那人缓缓
回过头,一声尖叫冲出屋去,钟二郎捂着耳朵迈步跟随,迎面忽然撞上一个鬼,抬起
头来细细端详,却见对方熏红脸孔胜过芙蓉花醉,乌黑的眼睛好似翦水潋滟,气喘吁
吁凝神相望,正是自家养的鬼魂湛华。双方相逢百感交集,未待湛华忘情扑到钟二郎
怀里,停尸间管理员带领众医生护士浩浩荡荡冲将过来,争相目睹死人复生的奇迹,
人声鼎沸嘈杂混乱,以至于很多年之后,他两个都记不清那次重逢的情景。
且不论医生教授如何探究病患复生的奥秘,钟二郎的肚皮终于如愿以偿被缝合,从停
尸间搬入普通病房里,因为遭遇离奇颇有科研价值,被安排住进单人房。湛华当日搬
进医院陪伴照顾,唯恐对方重伤体虚,端水喂饭无微不至,却不知钟二郎如今不在生
死薄中,虽然肚皮上豁口尚未痊愈,迈起步子却能撞翻拖拉机,这会儿赖在床上假充
垂危,一双魔爪神出鬼没,醉翁之意言语不尽。他两个久旱逢春你情我愿,关紧房门
露艳芳浓,日日如胶似漆蜜里调油,除却大夫殷勤查房打扰清幽,养病的日子堪属逍
遥。只是附近食堂口味奇异,早中晚饭堪比猪食,幸而院内不乏糊涂鬼魂,钟二郎平
日大敞开门,眼瞧着冒失鬼闯进屋,守株待兔饱餐一顿。然而此等便宜未能贪图几日
,医院里毕竟不比屠宰场,病人生还机率远远高过绞肉机,眼瞧着身边鬼魂越发稀缺
,钟二郎即要饿肚子,湛华毅然决然挑起重任,每日起个大早买菜烧饭,无师自通研
习煎炒烹炸,费尽心思置齐四菜一汤,拿饭盒细心盛起来,喜不自胜带给钟二吃。对
方赞不绝口狼吞虎咽,自称情至深处引发间歇性抽搐,自那之后再不嫌弃食堂的饭食
,每到开饭便头一个冲出病房。
第108章
经过转世投胎的波折,他两个更加珍惜彼此形影不离,白天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夜里
相思不尽同睡一张单人床。湛华唯恐冲撞钟二的伤口,辗转反侧甚难安稳,偶尔在噩
梦中忆起地狱的情形,唬得全身冰凉抖瑟如糠,大汗淋淋挣扎跳起来,双手紧紧绞住
钟二郎,瞪大眼睛吁吁喘着气,仿佛在泥渊中抓住救命的稻草,生怕对方又凭空消失
,身边只剩虚幻的泡影。黎明之前万籁俱寂,周围一切都掩埋在荒芜黑暗中,钟二郎
被湛华吵醒了,眯着眼睛将对方圈在怀中,他们相依为命紧密依靠,鬼魂的皮肤冰凉
透骨,仿佛一股水贴在身上,依偎着体温微微颤抖。
钟二知道他被吓坏了,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对方的眉眼,贴近耳侧悄声安抚。待到湛华
终于渐渐平静,害冷一般蜷缩成团,上牙咯咯砸着下牙,捏紧被褥轻声低咛:“我沿
着黑暗崎岖一路走过来,早已经筋疲力尽心如死灰,然而因为遇到你,身边恍然绚烂
光明,霎那间所有希望延伸到眼前,自己仿佛又活了一辈子。那些温暖光亮一直陪伴
在身旁,乃至后来我们几乎失之交臂,也再未陷入原先的绝望,全因为你给予了太多
,整颗心都被填满,纵使我们果真无缘相互错过,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然而历尽波
折咱们终究又能在一起,好似甘甜的梦境忽然冲到身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简直不
敢相信自己能够深蒙此恩,脑海中反复回荡地府重逢的情景,隔着汹涌翻滚忘川水浪
,我那时全身焦黑面目全非,又混在无数哀嚎鬼魂中,你如何能够辨识出?”他一边
言述一边微微打着寒战,眼神飘忽意识迷离,好像新生的蝴蝶破茧而出,立在草叶上
抖干柔软的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