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一向待人热忱(25)
他越说越小声,明明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却像是犯错的孩子般,祈求般地看向自己。
见状,多田野咬了下嘴唇,差点要将财务报表的事脱口而出。
她深吸一口气,赶紧默默念着不要这样,不能这样,而后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对不起,这是原则问题
「原则问题」
咔嚓一声,像是最后一丝希望,被人骤然剪断。
想起今天自己冒着大雨,跑遍了各大投资公司、银行,可无论哪家,对他的答复都是拒绝。
竹下眼里的光,像是残烛般,一点一点消失....
多田野不忍再看,朝对方再次鞠了一躬。
她闭上眼,正转身打算离开,然而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扑通一声。
冰冷的地下车库,她抬起眼睫,只见竹下在自己面前,竟缓缓跪了下来。
竹下双膝着地,哽咽道: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啊...您就...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上个月暴雨山洪...基地全部毁了...我去找过保险公司...可是赔的钱远远不够....
我底下有那么多的人要养家糊口!我...还有我女儿的医药费要付!求求您,能不能帮帮我!就这一次就行!求求您!
凌乱的头发贴在脸上,雨滴和眼泪一齐顺着流下。可竹下无暇顾及这一切,更听不进多田野的任何建议。
「求求你,帮帮我」
记忆如洪水猛兽般袭来,旧日与现实重叠,当年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她看着男人的风度、体面碎了一地,在地上不顾尊严地咆哮、哭喊着求她帮帮自己。
可她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竹下先生你冷静点...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多田野机械地动着双唇,每说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被抽走一分。
还有什么办法呢。申请破产,让竹下自己去自首吗?
心脏在一点一点下坠。
那些狼狈不堪,那些被逼到尽头的绝望,她站在悬崖峭壁边,注视着这一切,却无法伸出援手。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会帮我的吗!
竹下依旧跪在地上,哭喊着说,第一次你和我谈合作的时候,不是说帮客户完成梦想,也是你的梦想吗!
你就不能!不能再帮我想想办法吗!你当初是在骗我吗!!
砰
话说到一半,竹下突然激动地扑了过来,不知何时,双眼布满了猩红。
多田野反射性退后一步,却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身后顿时传来一阵刺痛,她咬着牙说:竹下先生,你冷静一点!!
然而竹下早已表情扭曲,像是失了智般,冲上来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帮帮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帮我!!
脖颈处的手越收越紧,颅内压强被迫逐渐升高,眼角也渗出了生理性眼泪。
为什么。
多田野眼眶泛着红血丝,她也想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要铤而走险,为什么当年自己没能早点发现异常,为什么......
她又像五年前一样,再一次感受自己的无力。
砰又是一声闷响。
脖颈处的手突然松开,多田野痛苦地翻了个身,随即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抬眼看去,一步之外,黑尾甩麻袋似的,一把将竹下扔了出去。
你没事吧!黑尾慌张地跑来身边。
大脑陷入短暂的休克,多田野甩甩头,赶紧回了句:我....哈...我没事...你...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晃了眼。
糟了!多田野一顿,黑尾你小心!他...他有刀!!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只发生在一秒之内。
不远处,竹下从地上爬起,从口袋里抽出把小刀,疯了似得冲了过来。
黑尾反应快,当即便侧身躲了开,紧接着将他手腕一扭,另一只手则是从背后钳住了他的后颈。
刀尖朝下,哐当落地。
多田野顾不上背后的擦伤,赶紧跑上前,一脚将刀踢得远远的。
闻声赶来的保安,纷纷帮忙将竹下按住,后者却依旧冲她咆哮着说:你这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为什么要骗我说可以!
竹下挣扎地太过厉害,连三个高大的男人都有些吃力。
保安不禁啐了口,说:这人看着瘦不拉几,怎么力气这么大啊!
靠,特么的不会是嗑|药了吧!另一个保安跟着说道。
突然间,空气安静了半秒。
黑尾最先回过神来,他一手抓着竹下,大声朝多田野喊道:诗织,快报警!这人精神绝对有问题!
哦...好...好!你们等下,我马上叫警察过来!多田野颤抖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指滑了好几下,这才解了锁,点开拨号页面。
心脏跳得太过厉害,呼吸早已乱得不像话。
这时,不知谁的照片,随风缓缓飘落到了她身边。
照片映入眼帘,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女孩坐在轮椅上,笑呵呵地看着镜头,而在她的身后,站着一男一女。
女人挽着头发,温婉贤淑,而男人,则是
多田野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对面早已尊严尽失的中年男人。
刹那间,耳边仿佛万籁俱静。
啊,她是被推着走的刽子手,是间接杀死别人的那把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多田野红着眼眶。
良久,闭上双眼,摁下了拨号键。
第36章 意合
五月初的这场暴雨来得太急。
车窗外, 雨刷器飞快地刮去雨水,急促又沉闷的唰唰声,在一片沉寂中, 越发扰得人心绪不宁。
去往警局的路上,黑尾陪多田野坐在后座, 与她十指相扣。
多田野垂着头,一言不发,嘴唇紧紧抿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尾无意识地皱起眉, 好几次想开口, 话到嘴边又堪堪咽了回去。
警车驶入缓冲带,颠簸中,座位下方的黑色公文包啪哒倒了下去。
外侧的夹层里,几本房产宣传册从内滑落,边角处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已经泛起了褶皱。
多田野微微一怔, 从上面收回视线。
她转而看向黑尾, 干涩地说道:抱歉啊,今天...本来是要陪你选房子的...
哎, 你说什么胡话呢。黑尾揉了下她的手, 试图缓解气氛,都这种时候了, 还要跟我客气吗。
也是。多田野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笑容里,满是疲惫。
这或许是近几年来, 她度过最为漫长的一天,也是近乎巧合般的一天。
因为意外而推迟的体检, 在医院恰好遇见的客户,命运推着她往前走,让她再次体会到了五年前的无力感。
到了警局,俩人各自被带去做了笔录。
问起和黑尾的关系,多田野如实回答说:是前男友。
旁边做笔录的警官,方才在车上吃了一路的狗粮,这会得到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答案,忍不住心中小小惊讶了一下。
监控和人证都有,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案件。
两人走完笔录流程,被安排去了休息区,等待竹下的问询结果。
多田野捧着纸杯,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竹下最后声嘶力竭的模样。
黑尾在她身边坐下,久久不知该如何开口,平日里那样巧舌如簧的人,现如今,能做到的好像也只有陪伴。
半晌,多田野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指腹摩挲着杯沿,问:黑尾,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我...黑尾挠了挠头,撒谎道,没有。
大骗子。多田野立马回道。
黑尾:......靠,都这时候了,还讲不讲道理啊!
良久,他叹了口气,干脆侧过身,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
好好好,我是大骗子,我很笨、又不会说话,总是惹你生气,让你无可奈何。
很笨、不会说话。
你说什么鬼话呢...多田野顺势埋进了黑尾的颈窝,呼吸一洒一洒,不过惹我生气这点倒是真的。
哎呀,不对不对,你弄错重点了~黑尾手臂收紧了些,安抚似的蹭着她。
我的意思是呢,自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没有办法让你立刻开心起来。
你看啊,你聪明能干,又好看,身边一定不缺追求者。我不是那个最有钱的,也不是最帅的,但唯独有一点。
黑尾顿了顿,贴在她耳边说: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哪怕你嫌我烦,嫌我粘人,我也有自信,会比任何人,都要长久地陪在你身边。
低沉醇厚的嗓音,像是一枚安定剂。
鼻尖处,多田野嗅到了淡淡的檀木香,温暖、安心,在她四周形成了天然的保护罩。
我......多田野吸了吸鼻子,心底的防线,在这几年里,终于找到了坍塌的契机。
黑尾。她唤了声他的名字,而后,也伸手抱紧了对方,我大概一直欠你一句道歉。
不愿提起的回忆,终究要被面对。
曾经她的故作潇洒,其实是软弱和逃避,做了她人生中,最伤人的一次决定。
那时候也是这样多田野缓缓开口说。
作为半只脚踏入职场的实习生,五年前,她和大多人一样,怀揣着理想,进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风投行业。
从拉客户,到做尽调报告,她遇到过难缠挑刺的老古董,也遇到过善解人意的叔叔。
但无论怎样的困难,她坚信,只要咬咬牙努力下去,总会得到回报。
直到那次,自己费劲心思拉来的客户,被一直敬仰的公司合伙人,转手变卖给了别人
生意场上,处处都是陷阱。
创业者们等待着投资者的橄榄枝,盼望外来的资金,可以让梦想越走越远。
结果等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投资者和他人私下联合,在签完股权协议后,转头便将它卖给了竞争对手。
失去了对公司的绝对控制,甚至核心技术也被对手偷走。
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梦想如泡沫般破灭。
剩下的故事,也只留一声叹息,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人很好,女儿和我差不多大,谈合作的时候,他妻子心疼我工作忙,特意做好盒饭让我带回去。
那个软件是他半辈子的心血,是和几个朋友窝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好几年没日没夜做出的成果
选择自|杀之前,他曾经哭着求过我,就像竹下今天这样....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帮他但是我
多田野靠在黑尾肩头,小声呜咽道: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我一直敬重的合伙人,今西...他居然会干出这种事....
当初她才二十出头,是血气方刚,是还没有见过太多肮脏的年纪。
事发,自己找到今西理论,甚至偷偷和木村一起,收集了公司内部违规操作的证据。
然而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哪来的能力和庞大的集团对抗。
所以,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失去工作机会的代价,也同样,断送了自己在日本国内,整个行业里的前途。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说到这里,多田野吸了下鼻子,从黑尾的臂弯里离开。
迹部找到了我,愿意给我提供海外的职位,我不想离开这个行业,同时,我更害怕面对那个男人的家人....
所以。多田野苦笑了一下,我逃跑了。
她缓缓抬起头,盯着黑尾的眼睛,眼眶红红的。
然后像是自|残般地,把自己血淋淋的心脏掏了出来,展示在他面前。
我安慰自己说,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法,我自认为潇洒,自认为做出了最小的伤害...但其实我...
紧接着,她一刀一刀地刺向自己。
我就是个卑劣又自私的胆小鬼,是个自负还不自知的大混蛋,我......
那我呢。黑尾打断了她的话,手捧上她的脸颊,深情款款地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喜欢上了你,我...
就是个大怨种吧?
多田野鼻涕冒了个泡:......哈?
气氛陡转。
刚要破框而出的眼泪,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啪唧一声,多田野毫不犹豫,一巴掌糊到了黑尾脸上。
喂,你干嘛打我啊!黑尾捂着半边脸颊,表情满是无辜,我跟你深情告白,你就是这样回应我的吗!
多田野又气又好笑,刚才自怨自艾的情绪,被黑尾不合时宜,且傻瓜似的告白一扫而空。
她抽了张纸巾,狠狠地擤了下鼻涕:你这个人,怎么总能让我生气啊...!
黑尾伸手揉了揉她的脸颊,而后,掌心贴上她的后脑勺处,安抚道:好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磁性:我觉得呢,过去了就过去了。
你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堪。毕竟真的计较起来,当初我什么都没做,岂不是更要后悔自己的无能?
多田野闷闷地回了句:你干嘛这样说自己....
喏,你看。黑尾耸了下肩膀,学着多田野的语气,你也这样觉得吧,干嘛那样说自己?
多田野撇了撇嘴:狡辩,我懒得理你。
见她心情好了点,黑尾轻轻笑了声,说:诗织,由他人的因而产生的果,不需要由你来背负,但如果,你想要揽下来呢。
放在多田野脑后的那只手,稍稍往前用了下力。
黑尾亲了下她的额头,说:我想和你一起承担。
算不上完美的表白,却成功染红了耳根。
多田野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要为自己忏悔,也不是要祈求黑尾原谅。
她只是需要一句,我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然后她就可以下定决心,重新开始。
半晌,多田野撇开视线,小声抱怨道:臭小子,谁教给你的中二病式发言啊,丢脸死了...
欸,丢脸吗?黑尾嘻嘻笑道,随后猫咪占有领地般,用头蹭了蹭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这个人,就是很没皮没脸啊~
论讲歪理,没人能赢得过黑尾。
多田野语塞了一秒,过了几秒,才蹦出来一句:......小混蛋。
黑尾的手掌,依旧拖在自己的后颈处,从那里传来的温热,顺着脊柱一路向下,传遍了全身。
他抵着自己的额头,轻轻蹭着自己,鼻尖处有些痒痒的。
黑尾...多田野呢喃道。
诗织,叫我的名字吧。黑尾在耳边蛊惑道。
垂在大腿上的手指,情不自禁动了下。
多田野偏了下头,像曾经无数次接吻那样,手掌也顺势抚上了黑尾的脸颊。
空旷的休息室里,有墙上指针的嘀嗒声,也有属于他们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