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时by打字机(26)
那个时候阳光正好,从他栖身的角落看得见路人们的脚步球鞋、凉拖、高跟鞋、雪地靴
完全不一的尺码、看起来天壤地别的季节、或匆忙或不紧不慢的步伐。
这些窗户脚步会让沈苫忍不住联想起多瑙河畔的那些纪念犹太人的鞋子雕塑,虽然时代迥异,鞋子们奔赴的人生也截然不同,但相同的是,每双不一样的鞋后都是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故事。
当然,除了人类的脚步,偶尔也会有其他动物来造访。
上周的某个午后,沈苫意外地在自己的窗户角落看见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梅花掌印。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在窗台边放点吃喝,火腿肠、猫粮、水,虽然到现在都还是没能逮住那只(或者更多只)小家伙的踪影,但每次出门路过墙边时,总能看到自己放的东西少了些,这种发现总会带给沈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甚至会让他的心里隐隐生出一点期待,让他盼着在某一天真的见到自己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好让沈苫有机会和借口给某人发些什么信息。
嗯啊。真是难得。
永远居无定所、自由漂泊、灵魂无依的沈苫,竟然在定居于孤绝冰岛上的第二个月,便变得和那些平凡普通的陌生人一样,将自己从前无拘无束的部分心情记挂在了藏在手机里的与某个联系人的对话中。
而且那家伙还不讲道理得很。
市中心的主街大路上刷了彩虹的图案,两侧都是纪念品商店,款式种类五花八门,有的店面在晴朗的白天都亮着暖色的灯光。
今天天气不错,街上的游人不算很少。
沈苫在某扇落地窗前停下了脚步。
隔着橱窗,温暖的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纪念币、工艺品和印着Iceland的小羊公仔。
沈苫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微微拧起眉梢的五官刚好和小羊的笑脸重合。他想着某个正要去见的不讲道理的家伙,眉头拧得更紧了些,但小羊却依旧不知该说痴傻还是高深地保持着看久了还显得有些神秘的微笑。
沈苫对着无辜的小羊做了个鬼脸。
所以说啊,到底为什么有人能不打招呼就下嘴亲人,而且在蜻蜓点水地亲完之后,就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询问对方喜欢什么味道的蛋糕的。
真无语啊。
沈苫想:他可真差劲!
#
他可真可爱。
烤箱发出叮声,秦峥戴好手套,在蹲下来打开箱门、小心翼翼地取出蛋糕时,他忽然想道。
沈苫很可爱,他其实对此早有认知。但秦峥好像还从来没有像前天那样,因为被人家推推搡搡一言不发毫不留情地赶出门外而觉得沈苫可爱过。
在此之前,秦峥没被人赶出到门外过。
也许沈苫也没有因为恼羞成怒把人赶出到门外过。
想到这个,秦峥又想笑了。
门铃声响了。
他租住的公寓在和沈苫的半地下室隔了两条街的路边,楼下是些小小的店面,从隐蔽狭窄的侧边楼梯上到二楼,秦峥家就在向阳那一边的走廊尽头。
生日快乐,小学生。
打开门,率先不打招呼闯入他视野的是一只做工勉强算作精巧的小羊公仔准确地说,是握着公仔的那只肤色苍白、骨节分明的属于制琴师的手。
反正礼物已经被预定成了吉他,沈苫懒得动脑筋,但又觉得自己虽是受邀者,可上门拜访总不好太过敷衍,于是在纪念品商店里待了很久,挑挑选选,最后还是带走了第一眼就看到的小羊。
不过沈苫才不会告诉秦峥自己为这只羊消磨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
不仅如此,他还学习秦峥敷衍人:路上捡的。
谢谢。
之前捡到过不少东西的破烂大王秦峥礼貌地向后辈道谢,侧身放人进门。
只要你来冰岛一次就能发现,冰岛羊在冰岛人心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图腾。
在最初的最初,当维京人第一次登陆冰岛时,这里的土地远比现在更加贫瘠,人们几乎全靠着他们不远万里携带而来的羊才活了下去。
十年,百年,北欧海盗从斯堪第纳维亚和爱尔兰带来的羊在一千多年的独特环境中,孤独而坚韧地维系着自己独有的血统,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令人惊叹的耐寒能力。
而羊的主人们也靠着他们的羊,一代又一代地在这座孤岛上繁衍定居下来。
在冰岛旅行,走进每一个特产商店,不管大小,你总能在最显眼的位置发现那么几件带有传统图腾花样的冰岛毛衣。这是冰岛最受游客欢迎的旅行纪念品,而毛衣肩部那一圈复杂的彩色花纹装饰,设计灵感正来自于冰岛羊胸前的毛。
作为礼物,一件价格并不便宜的冰岛毛衣可以说非常拿得出手,但眼光挑剔的艺术家沈苫最终还是深呼吸着从色彩斑斓的毛衣堆里走出来,走到窗边,拿起了那只只比拳头大点不多的冰岛羊本羊。
真的是很小的一只小羊,让肩比太平洋还宽的秦峥双手举着它时都显得很好吧,显得很可爱。
在玄关换鞋时,沈苫用余光瞥见二少爷垂下脑袋把鼻尖凑到小羊身上,似乎是嗅了嗅。
不知闻到的味道合他不合心意,但总之好像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气味,秦峥在闻到以后不由地向后仰了下脑袋,眨眨眼,又抬眸看向沈苫。
你真会捡。他真心地夸奖道。
背对着他走向屋内的沈苫无声地弯起唇角。
今天的蛋糕是可可味的。秦峥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沈苫终于开尊口回应了两句:不错,我喜欢。你从哪买的?
秦峥:如果你问的是可可粉和面粉,那是从我最爱的粉红猪超市。
Bonus当地最有名的连锁超市,店名logo中的O是一只显眼又可爱的粉色小猪仔。
在物价感人的冰岛土地上,这是公认最便宜也是最实惠的一家超市。虽然比起外地的大超市,商品种类算不得多么丰富,但绝对可以满足日常需求,不仅本地人热爱光顾,很多游客也会把这家超市视为有必要打卡的景点之一。遗憾的是超市的营业时间不够友好,基本只在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半之间开门,有时甚至要到十一二点之后才营业,而一旦你下午被事情绊住手脚,那么赶到后迎接自己的绝对只会是两扇紧闭的大门。
沈苫很喜欢Bonus的酸奶,三不五时就会光顾一次,而秦峥更是神经质一样隔一天就要去采购一次(神经质是沈苫这个自己不做饭的家伙强行加的形容词)。他们两个逛超市的时间差不多,基本上沈苫去五次,有三次都能碰上二少爷在货架前研究保质期,于是便有了秦峥最爱的粉红猪超市的戏称。
呃,所以。
沈苫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你自己做的?
秦峥嗯了一声,将从柜子上摸来的饮料塞到人家手里。
秦峥,自己给自己做生日蛋糕。
真有他的。
沈苫抿住嘴,低下头,又想笑了。
但鉴于他上一次当着秦峥的面笑出来的结果有些突然,沈苫这次笑得很防备。
上次只是个意外。秦峥解释道。
沈苫怀疑地把嘴抿得更深。
好吧,秦峥坦白道,我无法保证意外不会重演。
沈苫翻了个白眼。
但你最好也不要这样。
秦峥弯下腰,突然靠近沈苫。
靠得太近了,差点让沈苫的目光打结。
能触发我耍流氓的契机实在有点多。秦峥语气平平地威胁人。
沈苫张开五指覆到二少爷的五官上,将这张英俊到让人有些受不了的脸推远了些。
那就和我保持距离。
秦峥配合地点了点头,直起身子回答: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但我做不到,秦峥想。
我也不想做。
但不管他想不想,沈苫已经将此题揭过,自顾自地在秦峥的房子里参观起来。
第36章 Ch36 有但是
#
除去在江城时抱着最后一次见面碰碰运气想法的那次,这是沈苫第一次正式造访秦峥的家。
事实上,他也很少造访别人的家。
即使是在从前几度落地西海岸后抵达秦峥所在的城市,沈苫也从没尝试提过要去对方的家中过夜。
家不是普通的场所,一个人几乎所有的生活都有可能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私密意义太强,即便邀请者自己对此都毫不在意,沈苫也很难忽视掉自己心中下意识的回避。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条做人准则好像从他们落地布达佩斯开始就对秦峥失效了,到现在,沈苫已经不止一次地邀请秦峥来到自己的家中做客,而当秦峥前两天邀请自己时,沈苫也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但仔细想想,也许秦峥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沈苫生命中的一个意外。在涉及到模糊原则的事情上,他对他的陛下总是很纵容,不怪沈玉汝第一眼便瞧出二人之间的关系非乎寻常。
秦峥的房间面积不大,但格局还不错,一室一卫一厨一厅。在路过房门大敞的卧室时,沈苫视若无睹地从门边经过,但又止步于卧室门边的过道,看着对面墙上的挂画,他咬着嘴里的饮料吸管,很认真地端详起来。
要不是前几天才刚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秦峥几乎要被他此刻专注的神情迷惑,以为他们现在还在温暖的维也纳博物馆里看席勒的画作。
但这幅风景画的确不属于冰岛在画框右下角落款的位置,作者用小小的花体英文写了一句in Paris,在巴黎。
我在巴黎的时候,走在街上,总能看到有人在路边画画。沈苫悠悠开口。
台阶上、大桥边、花坛侧、路灯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浪漫之都的风都格外有艺术气息,所以才能在每个人的笔尖都催生出风格迥异且天马行空的画作。
你画过吗?秦峥问道。
他们两个人都不止一次地去到过巴黎,但却从来没有一起去过。沈苫说的那些画画的人秦峥也见到过,只是比起那些陌生人,他更愿意想象其中最特别的一张面孔。
没有,沈苫笑了笑,不过有很多人画过我就是了。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出去散步的。
有时去公园里走走,有时在桥上吹着风发呆,有时就只是坐在城市里某个能看见埃菲尔铁塔的安静长椅上,用耳朵收集身边出现的所有声音鸟叫、叶片拂动、风、礼貌的小狗、人类的喘息
以及一声或热情或腼腆的Bonjour(你好),和随之而来收到的一张主角是他自己的画。
秦峥和他一起倚在墙边,轻声询问:那些画你都留着?
沈苫点了点头:我有个专门装这些的纸箱子。
在他放弃定居之前。
决定成为流浪者后,沈苫很明显做不到抱着个箱子满世界跑,于是就将它和其他不必要的行李一起,全部打包寄回了布达佩斯。
他的杂物不少,整理的时候虽然在大同小异的箱子上都事先贴了标签,但缺少条理和耐心的沈苫很快就会把不同的东西混在一起全部丢进完全不属于它们的分类空间。
二十多岁了还在给外婆找麻烦,沈苫不是没有为此不好意思过,但在先一步寄出那封大笔一挥写下没有隐私,可以全部丢掉的信件之后,他那为数不多的愧疚感也随之全部消散了。
但也是上次回家后沈苫才知道,原来沈玉汝当时不仅没有丢掉他的垃圾们,还一样一样拿出来为他分门别类全部整理了一遍,之后又完好妥当地收到了沈苫的房间和阁楼上。
虽然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沈苫到底还会不会回来,但外婆永远都会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秦峥放低了声线:你外婆真好。
瞧这酸溜溜的语气,真是做作。
沈苫本不想搭理他,但不知怎么又忽然改了念头,他转头看向秦峥的深色眼睛,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想,她也可以对你很好。
沈玉汝的好不是那种春风化雨无微不至的关怀,恰恰相反,沈苫几乎被她放养长大,成长路上有很多道理全靠自己摸索着学会,但每一次他人生中每一次巨大的转变时期,沈玉汝总会恰到时机地出现,三言两语点拨外孙两句,在给他的小小世界带来深远震荡后,又静静微笑着转身退回到老宅的那面工作台之后。
在用爱和温情包裹着太多无奈磋磨的世俗家长中,她是一位很好的引导者;而在那些总是保有边界距离感的引导者中,沈玉汝又是一位时不时会让人感到窝心的、很好很好的家人。
沈苫很庆幸她是自己的外婆。
而他现在对秦峥说这句话,就算只是从字面意义上来辨析,似乎也是他可以、也愿意把外婆对自己的爱分给秦峥的意思。
依照世俗常理,这种话不能随便开口,必须是建立在二人拥有一定成文或不成文的具有一定契约束缚的社会关系时,才有可能向对方做出这种承诺。
但沈苫刚才的语气却足够的诚恳、平静,让秦峥没来得及生出任何旖旎期待便第一时间发觉,比起分享,沈苫更像在托孤。
但他想托付给另一个人照顾的到底是沈玉汝还是秦峥?
你想吗?沈苫再一次问道。
仿佛只要秦峥想,他就能立刻给沈玉汝打电话,让老太太去把二少爷的名字登记到他们家。
秦峥岔开了话题。
你喜欢画画吗?他问。
沈苫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他的嘴唇轻颤着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般,重新展开笑颜,自然地回答秦峥的问题: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习惯了吧。
作为制琴师,琴身的轮廓与琴身上或繁复或简约的线条与花纹都需要制作者一笔一笔勾勒之后再一刀一刀雕刻在木材上,沈苫必须要会画画,而且他还要懂得鉴赏那些别人看不懂的各种主义,以便未来不知何时为自己所用。
沈苫取下绑缚长发的头绳,将脑袋向后仰靠在贴了布纹纸的墙上,若有所思:我小时候总是见到外婆伏在案边,对着一些只有文字记录的书籍和五花八门的花纹原型,尝试在纸上复刻失传已久的乐器构造。比起其他小孩的儿童书籍,那些可能是我更早的启蒙读物,后来再大一些,有时候我也会试着和外婆做同样的事。
沈玉汝念书时是专门学的提琴制作,但沈苫学的要更杂一些,除了提琴,他还花了很多工夫去研究其他样式的乐器,并且非常热爱复刻那些浸染着洛可可繁复装饰风格的古典拨弦乐器。
不过也就是上学的时候才会做那些。
中学时同龄人都在操场上踢球,沈嘉映却像个怪胎一样只想着快点跑回家里刻东西。在奥斯陆的时候也是,每次交作业,他总会因为花里胡哨的技艺得到满座惊叹。
可当真的将这份爱好作为工作之后,沈苫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
他仍然会去研究那些宗教古籍中的对称式符号,并且潜心钻研怎么将其修改复刻到立体的世界中,但那都只是因为甲方的要求。
曾经有一位客人,他想让我把莫奈晚年画的睡莲搬到他的琴上。你能理解这是多么离谱的构想吧?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