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53)
有看热闹的人围到路口,在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指指点点。向挽上前,拉住晁新的手放在掌心,又温柔地抱住她,手轻轻蹭了蹭她的脊背。
然后对孙二说:你想要什么,你讲出来,我们想想法子,若能谈,凡事好商量。
否则,我带了刀。她温声说,晁老师什么都不怕,我也什么都不怕的。
说完淡淡笑了笑。
孙二粗鄙的见得多,哪见过这种文明的腔调和架势,生生愣住,眼神仓皇地想要找她的刀。
苏唱适时上前,道:如果要钱,好说。
去镇上,谈完让我们见见牌牌。
第95章
晁新把长卷发拨到一边,率先穿过围观的乡民,往坡上走。
孙二整了整衣服,从墙上爬起来,对着指指点点的老乡吼两声,色厉内荏地骂几句脏话,在田坎边蹭了蹭鞋底的泥,就要跟着往上坡去。
老汉,我也要去镇上。小男孩一边说话一边用竹竿打鹅。
哦,孙二扬一个尾音,走嘛,走嘛,赶场去。
又在空气中薅一把他的媳妇,让换了衣服赶紧走。
彭姠之瞥一眼,跟于舟小声说:小兔崽子挺逗,他爸被打够呛,他在旁边打鹅。
然后又嘀咕:我们要不把这小兔崽子扣了,极限一换一。
不好吧,于舟苦着脸,犯法。
那你说咋办?真给钱啊?彭姠之坐上车了还在跟苏唱说悄悄话,这可是无底洞啊我告诉你,有一就有二,你苏大小姐财大气粗,晁老师和向挽可不是,再说了你懂什么叫欲壑难填,真让他知道这招好使了,缠死咱们。
她用了咱们,好像把晁新当自己人了,于舟忍不住看她一眼。
只是想先去镇上,比村里方便,想办法见到牌牌。苏唱一边开车一边轻声说。
所以你其实也没计划。彭姠之有点头疼。
苏唱笑了:这种事,我能有什么计划。
彭姠之忧心忡忡的,又低头一直给向挽发信息,确保她们那一车里还算安全,万一再打起来,抢方向盘啥的。
好在孙二虽然无赖,也算惜命,到了车上先是用屁股蹭了蹭真皮座椅,转着眼珠子环顾一圈,晓得晁新果然有钱了,倒是淡定了,坐得安安生生的,一副老实人的样子。
晁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捏着方向盘的手就收紧了些。
就是这副样子,就是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在晁望怀牌牌的时候,他陪晁望回过一次门,那时候他耳朵夹着烟,搓着手缩着肩膀,不怎么说话,就哎哎哎,是是是的,晁望还说,他对她还可以。
还可以
向挽敏锐地发现了晁新的脸色不太对劲,立马缓声叫了一句:晁新。
晁新看她一眼,嗯一声,专心开车。
除了孙龙一直闹腾,路程还算顺利,到了迎朋宾馆,正好是晚饭的点儿,夕阳从街头漫上来,陷在小镇的枯藤里,终于有了点洋气的色彩。
孙二说在宾馆旁边的酒楼开一桌,边吃边聊,几人耐着性子等他点菜,要了一瓶五粮液,用小酒杯一咂,就着拍黄瓜和花生米,又给他亲儿子点了几盘鱼香肉丝和口水鸡之类的,苏唱她们没有动筷的心思,看他放下酒杯,才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打算要多少彩礼?
孙二回味一口酒,眼皮抻得老长,过了会儿才拿眼在晁新和苏唱身上来回扫。
伸出右手比了个五。
五彭姠之有点不确定。五十万?
起码也要五万嘛,孙二看她有点嫌多的样子,一拍桌子嚷起来,现在都是这个价了哈,你可以去打听。
彭姠之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清清嗓子,用手抵住下半边脸,转过头,给苏唱回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苏唱微微合拢眼帘,觉得很悲哀,就五万块,在孙二的眼里,就五万块。
晁新没开口,她瞟到了彭姠之意外的表情,也瞥到了苏唱略微悲悯的神色,她们不理解,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什么都很便宜,连人也是。
比如说,到了结账的时候她们就会知道,这个五粮液,才99一瓶。
是否我们给了你五万元,你便让我们将牌牌接走?向挽问他。
那是肯定的,我拿到了彩礼,就当她嫁了嘛,你们以后要是在城里给她找更好的,很有钱的,我也就是去喝杯酒嘛。孙二说。
你还要来喝酒?彭姠之柳眉倒竖。
我是她亲爹,我未必还不能去喝喜酒?孙二又倒一杯酒。
给五万,立字据,写断绝父女关系的协议。向挽想了想,说。
那不得,孙二头直摇,我还指望她给我养老,城里人嘛,我还是要享受。
于舟受不了了:你这不是有个男孩儿了吗?他不能给你养老?
多个娃儿多个屋。孙二赖笑道,往旁边一看,唉,大钱哪?
妇女指指玻璃窗外面:不吃喽,在外头耍。
你盯起点。孙二说。
晓得。
于舟气得心里有点发慌,跟苏唱说要去上厕所,俩人从烟味浓郁的酒楼里出来,揣着手站在路边。
烦死了,怎么办啊。于舟咬着嘴上的死皮。
苏唱摸摸她的手,有点凉,正要说点什么,却见晁新也出来了,裹着风衣踏着高跟鞋站到旁边。
晁老师怎么也出来了?于舟问。
突然想抽烟。晁新的手在风衣的口袋里一捻,疲惫地阖了阖眼睛,他在里面喝得正高兴。
要不我们打官司,于舟出主意,之前有办监护权转移吗?
没有,晁新摇头,那时候我哪知道这些东西,我们都不懂。当时晁望去世,他们家说不要牌牌了,嫌弃是个累赘,二话没说就配合我把牌牌的户口投靠到我的户口上,所以牌牌才能跟着我上学。
但监护权,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
那时孙家是不想要这个赔钱货的态度,所以晁新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讹上门来。
要不等下你跟认识的律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于舟一边跟苏唱说,一边往路的那头看去,突然提高了嗓子,哎哎哎,你干嘛!
苏唱和晁新循声望去,愣了一秒。
停在街边的两辆豪车跟小镇的劣质灯光格格不入,但颜色被映衬得很漂亮,尤其是晁新的水光银,而旁边站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儿,也就是孙二家的好大儿,显然被这新奇的庞然大物吸引,蹲下身拣了一块石头,在车身上写写画画。
刺啦一声尖锐的轻响,车漆上留下可怖的划痕。
小男孩显然被这漂亮的黑板激发出了兴奋劲儿,从兜里掏出砸鹅的瓦片,以尖锐的一角继续在上面划。
于舟立马就要上前,但被苏唱拉住了手腕。
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掏出手机,对准车身和小男孩,把这一幕原原本本地拍了下来。
于舟看着她雪白的手腕,和微微扇动的睫毛,突然心头巨跳,柳暗花明一般在脑子里炸了个烟花。
最好再划划我的。苏唱眨了眨眼,轻轻说。
晁新对上她的眼神,猛然明白过来,急匆匆走到前台,问还在看电视的小妹拿了纸和笔。
再给我一个印泥。她说。
前台小妹收了钱,拍在桌上,晁新收起来,走出宾馆的门。
然后发微信把彭姠之叫出来,不用提前给剧本,她看到这一幕就夸张地嚷起来:草!这小兔崽子在划我们的车!
声音工作者的穿透力不言而喻,惹得整个酒楼都看过来,连里头没精打采的前台小妹都哆嗦了一下。
孙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来,看到小兔崽子吸溜着鼻涕站在车旁,手里的作案工具还没扔掉。
他有点慌,但也没有很慌,仍旧躺着身子站着:嗨呀,划几个道道,好大回事嘛?
恐怕要很大一回事。苏唱说。
递给他手机屏幕,上面是晁新车辆的最低售价以及她的车的最低售价。
不好意思,忘了问,你识字吗?她轻声说。
噗。彭姠之没忍住,笑出声。
站到晁新旁边的向挽也掩唇,抿嘴一笑。
你啥意思啊?哪个不识字啊?这么多人看着,孙二的脸飞快地就涨红了。
嗯。苏唱低头,翻了事先查好的熊孩子划豪车赔偿的新闻,又摆到他面前让他看了看标题的金额,然后示意他进去。
现在,我们重新谈。
第96章
前引擎盖,侧门两个,晁老师的车,我的侧边门三道划痕,我估算了一下,维修费用大概要18万。
重新开了一个包间,苏唱坐在孙二对面,用清贵的嗓音轻轻说。
孙龙站在墙根儿旁搓着手上的黑泥,妇人长大了嘴,本能地就伸手扯孙二的衣领,孙二被她扯烦了,反手甩开,此刻心里已经隐隐有惹上事的预感,但仍旧嘴硬:几,几个道道嘛,要恁多钱,我,我是可以告你诈骗的哟。
说完迅速地嗦了一口茶,和着滚烫的热气冲下去。
这是刚刚给你看的新闻,这辆车的价格是150万,划痕维修费用12万,这是车辆的受损状况,你可以跟外面的车况对比一下。苏唱不紧不慢地把消息截图给他看。
卫视频道的新闻。于舟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标题下面,提醒他看。
孙二睁眼,仔仔细细地够着头去看。
啷个,啷个要恁多?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天价的维修费用让他脑子成了浆糊,总之只是用蚊蝇一样的声音,问了这一句。
晁新在一旁讽刺性地一笑,从进门就没说话。
而向挽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也没有多言。
幸亏有苏唱她们帮忙。因着晁望的前情,和牌牌的缘故,晁新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孙家谈判,而自己又从未和这样的泼皮打过交道,若果真交由她们处理,怕并不能如此镇定自若。
而第三人的关系,带着无关痛痒的陌生,总是更能令孙二心生忌惮些。
这是我给你看过的,晁老师的车和我的车的价格,不比刚刚那一辆低。苏唱淡淡一笑,你可以,简单地换算一下,想一想我有没有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的意思是,你想一下我们是不是故意吓唬你,有没有资格让你赔这么多钱。彭姠之适时递一句话,怕他没文化听不懂。
不可能哟,孙二把身子往后一撤,那就画了两道,又不是故意的。
这话你能跟修理厂说吗?我不是故意的,你把修理费给我免了吧?彭姠之乐了。
你们,你们,孙二半天说不出来,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你们要去大城市修,那肯定收费贵嘛,在我们这边没得恁贵。
孙二支支吾吾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十八万十八万,他的舌头都要直了。
不是我们要去江城修,是只有4S店能够恢复我们的划痕,车漆看似薄,其实有好几层,甚至有的是不能修理的,只能换门,具体要到什么样的程度,还需要保险公司来定损,维修方出具维修报价,保险公司赔付之后,会问你们要赔偿。
所以并不是我们说多少就是多少,18万恐怕只是一个底价,你最好作好心理准备。
还有,走划痕险之后,我明年的保费会提高,车辆补过漆会大幅度贬值,车辆的折旧费用也值得一提。以及因为处理这类事故以及配合送修提车因此产生的误工费用,我和晁老师的,你应该不太知道我们每个小时的报价。
苏唱不紧不慢地说,但也颇有技巧地说。
晁新敏锐地发现她用了声音工作室的表演技巧,层层加声压,逐字逐句收紧速度,用一个配音演员拿捏节奏和渲染情绪的功底,驾轻就熟地营造了一个逐渐紧张的氛围。
苏唱话音一落,妇人哇地一下就哭了,哭得伤伤心心,一边哭一边用力打孙龙。
孙龙呜啦啦地哭喊起来,手在脸上抹出一道黑一道黄的泥印。
孙二抹一把汗,转头大声斥道:哭!哭你个锤子哭!老子日死你个先人!
他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向挽听得蹙起眉头,又有点好奇,睁着澄澈的眼抛向晁新,好似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晁新伸出胳膊,揽过她的肩膀,然后抬手在她的左耳处稍稍一捂,又不动声色地放下来,揉了揉她的耳垂。
不想让这些话脏了她的耳朵,不想让这些话脏了她的向挽。
妇人不敢再嚎了,抱着孙龙抹泪,孙龙被一吼也只敢啜泣。
孙二喘着没平息的粗气,往桌子上一拍:那又咋样嘛!老子没得钱!一分钱都没得!你也不过是把我瞪起。
他梗着脖子,像引颈就戮的老鹅。
泼皮的惯用套路,赖着,要钱一分没有。
猜到了。苏唱叹气。
所以我本来是想,直接报案就好。现在我一个电话,可以同时通知镇上的派出所和最近的保险公司,保险公司来确定事故和定损,根据赔付金额向你追偿,如果你无法赔偿,会面临起诉,也就是打官司,官司判决之后,即便你说你没有财产,我们也可以申请强制执行,到时候你名下的所有的财产,包括你的房子你的摩托车你鱼塘里的鱼你地的庄稼,可能都会面临转手拍卖。
我猜,还不够,那么你会被列为失信行为人,嗯,也就是上黑名单,你赚取的每一笔钱都要优先偿还债务,直到还清,你可以想一想你们家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是一方面。苏唱笑了笑。
打电话给派出所报案,是因为我要取证,我会以故意损害财物罪把孙龙告上法庭,我刚刚咨询过我的法务,这类损坏属于数额巨大,除去民事赔偿以外,会涉嫌刑事责任,也就是最高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苏唱说着,把法务发来的录音,转文字摆到孙二面前。
他已经完全蔫儿了,愣愣盯着屏幕,也不知道看进去没有。
苏唱说得很通俗,甚至添油加醋了不止一点,但对于孙二这样没经过什么大事的人来说,这些足够令他晕头转向了。
当然,孙龙是未成年人,假如构成犯罪,也会从轻处罚。
但是大钱还要读书,要有好前途,你们望子成龙,对吗?点到即止。
她的手指手机旁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仿佛在说,她随时都可以打这两个电话。
然后就可以让孙二家鸡犬不宁。
不过。
等孙二已经开始哆嗦了,她适时递上台阶。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你也很清楚,我们只要牌牌,如果我们能带走牌牌而且你保证以后都跟她没有瓜葛,那其他的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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