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55)
晁新停了一下,舌尖在下牙齿内侧顶了顶。
等大了一点,我就让我妈离婚,我妈不离,一开始说是为了我和晁望,她离了谁带我们,后来又说,离了又找不到好的。
我从小就习惯在她被打的每一次跑出去找人,找过村委会,找过还理我的亲戚,十几岁的时候,自己坐牛车跑到镇上找派出所,那个警察挺好的,是个小年轻,跟着我回了村里,我当时觉得,有救了。
晁新的眼底掀起波澜,好像藏了一个年轻而天真的少女,气喘吁吁地回到家,觉得有救了。
但我妈看到穿警服的就怕了,说哪里是被打的,是她自己干活摔的。
眼里的光亮渐渐熄灭,那个天真的少女死亡了。
后来我就想,我一定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我要读书,要考大学,我要走出这个地方,我受够了。
当时我们家里供不起两个读书,我爸想让我和晁望都辍学,晁望跪着求他,说她不读了,帮家里做活,让盼盼读,盼盼成绩很好,肯定能上大学。
上了大学会孝敬你,上了大学还有喇叭在全村通报,晁望说。
我爸答应了,晁望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书。她跟我说,她反正也学不进去,家里农活又要有人帮,等以后有了钱,她也买一辆摩托,去镇上卖菜勤一点,家里就能好起来了。
她后来惦记的,是晁望到死都没有买上她想要的摩托。
红色的,后面能挎两个笼子,能装下四只鸡。
到了高中,晁新到镇上读住校,寒暑假就给人洗盘子攒钱,那时候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她妈也偶尔来看她,给她带腌的榨菜。
那个榨菜的味道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晁新笑了笑,还有豆豉,有时候我就打一两米饭和一勺豆豉,一身豆豉味儿,同学都笑我。
不过那段时间,是晁新觉得最无忧无虑,最有希望的一段时间。
备战高考的时候,家里给晁望定了亲。
那时晁望还不到法定婚龄,但是说先到男方家里,摆了酒就算数,等生了孩子再领证。
当时的农村很多都这样,晁望嫁过去的时候,才十几岁。
晁新高考完回去的时候,晁望已经是孙家的媳妇了,在孙家一边干活一边听她说学校里的见闻,然后她说:好羡慕你哟。
好羡慕你哦,盼盼。
大概那时候晁望就有预感,她将和晁新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时候孙二没有现在这么无赖,但还是一样的怂,他家都他那个厉害的爹做主,他就更不敢吭声了,所以看着也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
从晁望嫁过去,他家里就一直想让她生儿子,几年后有了牌牌,我那时候在江城很忙,很偶尔才回去看她一次,有一次牌牌还很小,我抱着她,软软的,都不敢相信,晁望就做妈妈了。
晁新的手在自己的膝盖上略微一比划,好像牌牌就那么小,就那么小。
晁望那时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但我当时没有发现。
晁新向来控制良好的声线抖起来,鼻翼也微微翕动,但她的眼睛很干,没有眼泪,什么也没有。
终于要说到她最过不去的一段,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深呼吸一下,就直接地、干脆地说了出来。
晁望太瘦了,一直营养不良,怀二胎的时候难产,孙家不知道哪里听说她肚子尖还爱吃酸的,一定是儿子,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缠着医生,非说要保小,医生说现在没有什么保大保小了,都是尽力救人。
我后来听说,他们家觉得医生不肯保他的儿子,在走廊里扯着又哭又闹,又是磕头又是红脸。
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举动有没有贻误什么救治的时机,我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但当时孩子没保住,晁望救回来了,在病房里休养。
孙家怪她底子不好,没保住孩子还天天住病房里烧钱,不想让她住,就把她接了回去,还总骂她躺床上不干活,晁望那时候油尽灯枯,就
就
就没撑过去。
她握住向挽的手一跳,像是抽了一下筋,瞬间就凉了,向挽心疼得不行,抱住她,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反反复复地搓揉她的上臂。
晁新,晁新。她小声地、无助地叫她。
晁新回抱住她,其实很多时候总在想,晁望这一辈子图什么呢?吃一辈子的苦,她是上辈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吗?要这样无休无止地折磨她。
但怎么可能呢?晁望是会坐在田坎边抱着小黄狗说心事的小姑娘,她从来就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后来孙家去晁家闹,说花了几万彩礼买了个荒地,生不出儿子媳妇也没了,让晁家把彩礼钱退了,还要把牌牌也送回晁家,说莫耽搁他儿子找新媳妇。
晁新当时赶回去,还不太清楚晁望死亡的真相,但她觉得她必须带走牌牌。
于是忍着孙家恶心的嘴脸给了几万块钱,条件是配合办理户口迁移,把牌牌带到了江城。
那后来,你和牌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向挽问她。
后来我爸跟人打架,打得挺厉害,人家要他赔钱,我妈找我,我不愿意掏钱,我爸就坐了牢,我以为我可以带我妈出来,她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但是她恨上了我,逢人就说我不是个东西。
我爸牢里这一折腾,已经瘦得跟被掏空了似的,出来的时候高兴,连喝几天,那个冬天又冷,他脑中风死了,我妈那之后就有点不记事,脑子清楚的时候,见到我就咒我,说我害死了我爸,不清楚的时候,又说我爸打她,快把她打死了。
她宁愿住我姨妈家,也不想再见到我。
后来,我也就只偶尔给姨妈一点生活费。
向挽的心像被压了一块又一块石头,光是听着都喘不过气了,而晁新还能平静地说,还能温柔得像从未经历过。
我说完了,挽挽。晁新的脸上浮起一抹虚虚的笑,然后抬手捋了捋向挽的头发。
所以你应该知道了,我为什么觉得你可能不能接受我的家庭,我也怕万一再有什么变故,成为我的负担,也成为你的。
晁新揉着她的手,细腻又柔嫩,连磨难都自惭形秽地想要避开。
你这次来了,也真的可以好好再想一想,这些东西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嘴唇被向挽占用了。
向挽虔诚地吻她,像是迟到一样急切。
从未有任何一次气息相缠,像这样这样接近于灵魂的交换。
你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对吗?向挽吻着她的脖子,呢喃着问她。
没有。
晁新,我是你的第一个,任何意义上的。向挽亲吻她的锁骨。
也要做最后一个,唯一一个。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晁新。
永远都不要。
向挽,晁新的眼圈儿迅速红了,她捧着向挽的脸,艰难地望着她,我刚才让你想一想,你的回答是不要再分开。
你说了这一句,她吸了吸鼻子,摇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手了,除非你跟我说,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向挽把她汗湿的额发拨开,哽咽着点头:嗯,我记住了。
记得了,这句话她从千百年前就在等,终于听到了。
她心怀感激地临摹晁新的身体,钮扣一颗颗散开,她将头埋下去。
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晁新勾住她的下巴,阻止:脏。
环境很脏,身体也是。
不脏。向挽用她最漂亮的地方去清洗。
没有听到熟悉的意乱情迷,但她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晁新哭得很安静,好像只是让水把干涸的泪痣晕开了一点。
向挽把手指塞进她的指缝,跟她十指相扣。
想要取悦她,不止是身体,不止是今晚,还有漫长的以后。
向挽想到了一辈子,这个她所能预想最长的时间刻度,用在了晁新身上。
第99章
洗过澡,向挽又缩在晁新的怀里,像之前很多次那样。
晁新光裸的手臂揽着她,听向挽在锁骨处跟她说话。
晁老师。
嗯。晁新把玩她的发绺儿。
这几天,似一场梦一样。向挽说,同你和好后,还未来得及好好做你的女朋友。
说到女朋友时,她羞涩了,用清甜的嗓音问她:我是你女朋友么?
睫毛在晁新的肌肤上一扇一扇。
是。晁新笑了笑。
女朋友向挽用食指在她前胸画了几个圈。
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做我的女朋友。晁新说。
她也要学习怎么好好做向挽的女朋友。
好像真的是太喜欢了,光是想到这三个字,就有点心潮澎湃。
说像一场梦一样,是我有些抱歉,向挽软声道,我只是听着,只是心疼着,没法子对你所有的过往全然感同身受,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让我感同身受,你不舍得。
你同我说,只是想对我敞开,也告诉我,你想要依靠我。
向挽抬起头说:你可以依靠我,以后若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想法子。
晁新觉得眼里的水雾又漫上来了,从前的沙漠好似变作了绿洲,如此充盈,如此丰盛,如此能够容纳向挽带来的一把春风又一把春雨。
晁新,向挽又慢悠悠地说,我十分喜欢你这个名字。
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挽挽。晁新鼻腔酸涩,搂着她,嘴唇在她的额头一碰,没有贪恋太久。
她之前很讨厌这个世界,因为它一点都不仁慈,它让无数个姑娘不被期待地来到这个世界,又给了她们最敏感最柔情的心脏,让她们比任何人都更要迅速地察觉到自己的不被欢迎。
可刚才向挽没有多说什么,只用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舔舐那个曾让她受尽白眼的源头,告诉她,这里的水源是大地的馈赠,它会被珍惜的人一次次含在舌尖,用近似于顶礼膜拜的方式。
所以不是这一片水源的错,是没有正视它的人的错。
有时候晁新觉得山里的女人像田地,被践踏被挖掘,用自己的身体牺牲和孕育,但有一些庄稼人只在意从田地里榨取的果实和收成,如果它不等同于利益,他们不会再看可怜的田地一眼。
所以她时常厌恶,厌恶这个环境,厌恶用爱情的糖衣包裹的剥削,很长一段时间里,想到亲密关系甚至让她反胃。
然而,在她33岁的时候,她遇到了向挽。
纯粹得好像天外来物,温软得又似刚接触尘嚣的幼兽。
她用不疾不徐的方式告诉她真正爱情的本质,是尊重,是包容,是付出也是给予,是无视肉身与性别的自由,是千万人之中只衷情一人的倔强与骄傲。
因为遇到了向挽,晁新又开始觉得可能这个世界也有偏爱自己一点的地方。
晁老师,向挽知道她不想睡,所以即便很困,还是在和她讲话,等回去,我们买一只猫,好吗?
想要养猫吗?
嗯,很想。从前在于舟家里有一只,一开始我不喜欢它,我害怕,后来我们两个相处很好,它晚上会睡在我的枕边,它叫做碗碗。
挽挽?
碗筷的碗。后来我一个人住时,总也想有一只猫,但我不敢养,因为怕搬家不稳定,许多房东都不让养宠物。
但现在向挽想要养了,她的言下之意很隐晦,她想要跟晁新安定下来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猫?黑色的,白色的?
晁新对猫的品种不太有研究,所以只说了个颜色。
向挽扑哧一声笑了:什么都好,投缘逗趣的就好,等得了空,咱们一块去挑,让牌牌选一只她也喜欢的。
好。
我白日里说小金库,不是哄你,我这回上节目,有一些通告费,还有平日里攒的一些钱,原本想过年给干娘添置一些东西,但先紧着这头吧,不晓得苏唱修车要多少钱,听她同孙二言语,恐怕不会少。
不要担心,我可以付。晁新哑着嗓子说。
那若是不够,你同我说。
好。
这回虽然接到牌牌,我心里究竟放心不下,待回了江城,再与牌牌好生说一说,晚间千万等着大人接,最好同老师也说道说道,她五年级了,如今转学怕是不好,咱们紧盯一些,过了这两年,她便升学了,换了学校,那人再也找不着她了。
向挽咳嗽两声。
晁新怕她着凉,忙把被子又给她裹一层。
然后看着她,笑了。
笑什么?
笑你刚刚说的话老气横秋的,你才二十出头,挽挽,不要操心这些,好不好?
晁新自己就可以,她真的可以。
二十出头,在李朝,若是我得力些,能做府里头掌事当家的了。
向挽不认同。
那你也要当我的家吗?晁新温柔地笑,望着她。
你愿意吗?
愿意啊,我的卡都给你。
向挽想要说话,没开口又咳嗽几声。
怎么回事?冷吗?晁新拍拍她的背,想要起身去给她倒水。
向挽摇头,清了清嗓子:只是嗓子有些痒。
说话间听见了外头的狗叫,又听到了鸡鸣声,向挽探了探身子,觉得新鲜。
晁新看出来了,笑了:其实乡下也挺多好玩的,等有时间我带你去别的乡村,住吊脚楼,吃烤得外焦里嫩的瓦片豆腐,还有糍粑,那个黄豆粉很香,城里吃不到的。
向挽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会骑马吗?
会。
你说会,脸红什么?
怕你让我骑给你看。
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觉得我骑马不太好看。
你总觉得你这不好,那不好,可我瞧着都很好。
向挽笑吟吟地对着她,明眸皓齿,清透动人。
晁新心里叹了一口气,是结结实实的那种,有头有尾,甚至能听见气息在她肋骨间横冲直撞的响动。
你连打架都很好看。向挽又说。虽然打架不好。
你
怎么?
不要再夸我了。
哦。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明是毫无营养的话,偏偏聊到天亮也毫无困意,索性起来收拾东西,等彭姠之牌牌和苏唱于舟她们都醒来,几人下楼退了房,只买了几个饼子,没有再在镇上耽搁,就驱车回城。
彭姠之怕晁新疲劳驾驶,提出开她的车,于是晁新和向挽、牌牌一起坐到了后座。
彭姠之简单熟悉了一下车内的情况,就打灯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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