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58)
病床上发出熟悉的滴滴声,晁新把温度计拿出来,自己先看了一眼。
38.4。
她递给护士,说。
哎,降了。护士掏出本子来登记。
嗯。
晁新当然知道降了,但她看到的那一眼没敢高兴,要等护士再看一遍,告诉她降了,她才终于有实感。
门被关上,屋里又回复了静谧。
晁新坐在一旁,十指交叉放在床上,望着向挽。
她设想过无数次假如向挽醒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还梦到过,以为会激动,会欣喜或者是热泪盈眶,但竟然都没有。
只有很突然的,挺感谢向挽的。
当她听说向挽的昏迷连医生都找不到原因的时候,就在想,她会不会要回到她本来的地方去了?毕竟向挽是科学之外的人物,最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就是她的来处。
所以当向挽睁眼的那一刻,晁新知道,她一定花了不小的力气。
她想留下来了。
你知道吗?看了她一会儿,晁新才说,你刚刚要是再不醒,就要去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了,很多管子,还可能要进入你的身体里。
医生说,等稍微状况好一点,还要给你做穿刺。
我要签同意自动出院同意书、气管插管、深静脉置管,还有她哽咽了一下,抢救同意书。
签之前医生会跟我提前宣讲可能会有的后果,包括死亡。
晁新的眼泪涌上来,但她只将它禁锢在眼底,很平静地没有再令情绪扩散。
我听说的时候,就在想,向挽那么懂事,那么心疼我,怎么会舍得我签那些东西呢?
所以如果我说我猜到你会努力醒过来,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她笑了一下,吸了吸酸涩的鼻子。
第104章
晁老师一直都很厉害,向挽当然知道。
她伸手,轻轻地勾了勾晁新的小拇指,用微弱的动作告诉她,自己不会再睡过去了。
向挽的精神果然越来越好,到了下午,血常规的结果出来了,两个重要指标都开始往正常方向靠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医生把向挽的呼吸机撤了,她一时有点不适应,狠狠吸了两口,又张开嘴用力咳嗽起来。
晁新忙帮她顺着胸口,等她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听见了一声很嘶哑的:晁老师。
很难听,难听得向挽瞬间就皱了眉头。
站在床尾的于舟赶紧说:你先别说话,几天没说了,嘴干,休息会儿喝口水润润嗓子再说啊。
苏唱正好从外面倒了热水进来,递给晁新,往里面加了一点矿泉水,估摸着等水温合适了再递给向挽。
彭姠之把向挽的床摇起来,扶她坐着。
向挽的头还很晕,像是睡过了头的那种,眼睛也烫烫的,不过倒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她抿一口温水,听晁新问她:烫不烫?
向挽用力清清嗓子,先是试了两个音,发觉不那么难听了,便弱弱开口:你怎么问我?
还是哑,像玻璃珠子被砂纸磨过。
嗯?
你怎么不自个儿尝一尝,再递给我?向挽苍白着小脸,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望着她。
我,晁新有一点意外,你不是细菌感染吗,我怕
于舟要笑死,和苏唱对视一眼,大病未愈,醒来问的是她老婆怎么不试试水再递给她。
亏她还担心等下她俩抱头痛哭互诉衷肠,自己要不要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你怎么会感染我?向挽眨眨眼,还在问。
我不确定。晁新有点懵,挽了挽头发。
你怎么不确定?向挽摇头,往日我们同吃同住,亲密无间,我也不曾感染过。
晁新微张嘴,往于舟她们相反的方向回避性地侧了侧头。
那什么,彭姠之看不下去了,我们还在呢。
你想让她嘴对嘴喂你呗?那我们走?她把手抄起来,翻了个白眼。
向挽胸腔一震,微微一笑。
小没良心的,知不知道我们守你多久啊?醒来招呼都不打一个。笑,还笑。彭姠之觉得她需要再去照个CT,看看心肺还完好吗,有没有缺斤少两的。
那么,向挽虚弱地扇了扇睫毛,说,能否请你们出去一会子。
因为,我十分想要吻她。
她坦然地说。
踽踽求生时是,命悬一线时也是,梦里是,醒来也是。
对不住,等我同她接完吻,再与你们说话,可以吗?
从来没见过这么赤诚又这么直白的姑娘,头发还散乱得很,神色也没有整理好,手腕瘦得衣袖空荡荡的,说话也还吃力,但是她醒来第一件事是对朋友们道歉,说还请回避,她想要吻她的心上人。
于舟的心都软了,软得跟搅拌好的饺子馅儿似的。
于是她拉着苏唱的胳膊:走走走。
但椅子一动,晁新也站起来:我出去找一下医生。
你干嘛?刚她说话你没听见啊?彭姠之笑她,你出去,那我们出去干嘛啊?
晁新略垂着头,把头发往后一撩,不自在地说:她才刚醒。
还没有做完检查,不太好。
于舟眼盯着她,头靠近苏唱,掩着嘴小声说:晁老师脸红了。
看到了。苏唱也回了个耳语。
于舟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哦呵呵呵呵呵呵。
但她表情很镇定。
哎呀,怎么办啊小古人,彭姠之两手撑在床尾的铁架子上,阴阳怪气的,我们一出去,你家晁老师也要走。
你可能野不了了,还得先等退烧。她做出很遗憾的表情。
向挽垂眸想了想,说:那便欠着。
所以我们可以回来了吗?于舟站在门口,吊在苏唱身上。
请坐。孱弱的向挽仍旧大家闺秀的做派。
几人都笑了,又回来坐下。
说话间医院送餐来了,哪怕向挽没办法进食,晁新还是每天按时给她订粥,这回终于不用浪费。
她接过来先放到床头柜上,把盖子打开,等稍稍凉一点,再喂给向挽吃。
刚醒,可能胃不太舒服,先慢慢喝,我们喝一点就好。她一边执勺,一边说。
她好会哄。彭姠之啧一声,对着于舟摇头。
我们喝一点这种语气,彭姠之是万万不可能说的。
向挽听见她说的了,嘴角一掖,竟然有一点骄傲。
她好得意。彭姠之皱眉,抵了抵下巴,又对于舟说。
这跟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啊,本来是收到通知说可能要去ICU,她在家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妆都没化就来了,半道上又听说醒了,她推门时做好了喜极而泣抱头痛哭的准备,但是向挽这么平淡这么日常,好像她根本没有病过。
但嫌弃了一会儿,她似乎有点回过味来了,向挽鬼精鬼精的,最知道怎么让所有人放松。
心里又有一点感叹,不要再受罪了,希望她以后都别再受罪了。
几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向挽说头不大疼了,于是又量了一次体温,37.8。
真好,又降了,晁新抬手摸摸向挽的头,像一个无需明言的鼓励。
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了吧?于舟把保温杯递给向挽,再多喝点热水,发发汗。
等出院,再休养一下,记得来把疫苗补了。苏唱说。
唉,打疫苗什么的,你们公司报销吗?彭姠之问。
苏唱没理她。
我昏了几天?向挽这才看向苏唱,节目录制如何了?
停了,没继续录,还是之前的进度,录完了交换导师,等你和晁老师回去,继续录个人竞演和最终舞台。
向挽唔一声,又说:我怕是拿不到最强个人了。
她的状态她自己清楚,苏唱跟她说过,如果觉得自己不行,要趁早跟她说,早做打算。
但苏唱笑了,轻声说:挺好的。
嗯?
至少你还没有跟我说,想要退赛。
我自然会比到最后。向挽又咳嗽一声。
嗯。
苏唱。但向挽没有结束对话,又低低叫了她一声。
嗯?苏唱把玩着于舟的手,掀了掀眼皮子。
向挽沉吟了一会儿,说:从找晁老师到接回牌牌,再到影响工作室的比赛,我十分想同你说对不住,但这会子人有点多,我脸皮薄,不好太郑重,却又觉得,若此刻不说,转过头来,未见得很恳切了。
于舟笑出声:你怎么还这么逗啊,刚醒就开始致辞。
苏唱也拎了拎嘴角。
于舟点她:你最该致辞的,是苏唱吗?是我们吗?最该说的那个,你只跟人家说了一句想要亲她。
晁新收拾桌面的动作一顿。
向挽瞄她一眼,说:我与她,自是不必说太多。
说完动了动输液的手,很麻,低头一看,同大白萝卜似的,她蹙起眉头,问:晁老师,我这是受什么伤了?
没事,输液太多,手肿了。
向挽默了一会儿,问:还能恢复么?
她是拉拉,手之一事,有一点紧要。
晁新笑了: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再乱动。
故意吓唬了她一小下,向挽果然正襟危坐,另一手伸过来,将肿了的五指捋平,放放好。
晁新看着她的小动作,眼里盛满了笑意,抬头看着她,向挽也抬眼,眨了两下,垂下眼帘。
对视这个动作真的很奇妙,奇妙在于它很叛逆,它会在该严肃的时候让你忍俊不禁,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也会在明明故作轻松的时候用棍子捣一下你的心底,令双方同时失去语言的能力。
晁新看出来她有一点失落了,也不管还有别人,抬手轻柔地捏捏她的下巴,说:其他什么都不要想,想想出院以后想吃什么,既然还要参加比赛,也想想怎么调整状态。
好喜欢。向挽低着头说。
什么?
这个捏下巴的动作,好喜欢,她抬眼,再来一次。
我们还是走吧。
彭姠之把二郎腿放下来,翻着白眼说。
第105章
向挽恢复得很快,再两天医院就让晁新去办理出院手续了。
我说你这小姑娘真够神的啊,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挺好,还是福大命大,医生把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跟她开玩笑,回去多锻炼身体,增强体质,要是再发烧还得注意下,赶紧上医院来。每年体检要按时,别偷懒。
知道了,多谢大夫。向挽应承得很乖巧。
然后慢腾腾地挪着目光看晁新收拾东西,这个她喜欢极了的人,规整妥帖地把自个儿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好,准备接她回家。
幸福得不得了。
离开满是消毒水味儿的环境,回到熟悉的家里,晁新特意在茶几上插了一束花,白玫瑰和粉玫瑰交错,在流淌的阳光里好似是活的。
见向挽盯着那束花看,晁新问:喜欢吗?
从没听向挽说过喜欢什么花,但莫名觉得粉白适合她。
喜欢花,更喜欢晁老师在家里摆花。向挽莞尔一笑,盈盈望着她。
晁新心里一动:为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晁新在生存以外,有了一点生活的小情趣,有了一点小欢喜,有了一点小希望。
但向挽没说,只用小臂软软地圈住晁新的腰。
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每天订一束,好不好?我看到有那种每日鲜花什么的。晁新温言问她。
好。
那先去洗个澡,我给你放水,几天没洗了。
有味道么?向挽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晁新摇头:我给你擦身子了。
向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全部?
晁新一愣,眯了眯眼。
因为向挽拿着晁新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下摆里探进去。
抚摸着向挽光滑的肌肤,又开始发热了,但这回热的是晁新的手。
嗯。
怎样擦啊?向挽睁着天真澄澈的眼睛,微微偏头,用气声问她。
晁新的手往上移了移。当然是从上到下地擦,仔仔细细地擦,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她也很想向挽,禁不住这种撩拨。
但向挽没有打算放过她:等我洗完澡,晁老师再告诉我。
晁老师也去洗澡。她又说。
不能在一起洗,怕情难自禁。
但晁新微微拧了眉头,很怕她胡天胡地:你才刚出院,先好好休息,最好不要太放纵。
不放纵的,晁老师,向挽亲吻她的嘴角,小声说,我只动动手,哪里算放纵。
不信去问大夫,出院的病人可以动手指么?大夫一定说,可以。
饿了几日的小狼崽终于吃了一顿饱餐,各种意义上的。
晁新没舍得碰她,怕她身体受不了。
一天后正式进入录制,瘦了一圈儿的向挽重返舞台,声音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不太好,一如最初自由声展的样子,但她觉得恍如隔世。
同样是照得让她恍惚的大灯,同样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世间只剩她和一竿黑色麦克风。
明明只缺席了一周的录制,却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仍然紧张,因为底下除了观众,还坐着她的女朋友,但又不那么紧张,因为底下除了观众,还坐着她的女朋友。
这次的竞演,她让于舟帮她扩写了剧本,但用了她第一次配音的台词。
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站在静谧的光影中,温柔而坚定地开口。
我从前尘往事里来,从千秋万代中来,穿过时间的刻度,打乱言语的排列,只为了,找到她。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也不求轰轰烈烈,最高兴的时候,是她回到家给我煮一碗小面,我在一旁卧鸡蛋,最痛的时候,是在病床发一场41度的高烧。
我想留在这里,做一个普通人,普通地
爱她。
三年前的夏天,她第一次走进录音棚,青涩而又充满激情地说了这段话,那时她刚来到这里,头一次感受到声音表演与文字结合的魅力,说完之后,她有一点难过,因为这段文字恰如其分地狙击了她的来处,让她恍惚地觉得,好似是有备而来。
然而这有备而来的文字,没有落脚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对谁说出这番话。
当时她以为会是于舟,但于舟站在观察室外,和她的爱人苏唱站在一起。
向挽那时候想,自己真的要按照于舟的安排,走上配音这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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