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26. 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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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勰将冲锋衣的拉链紧紧拉到下巴,帽檐低低地压在眉骨上。他拿地铁玻璃护墙当镜子照了照,觉得还不够,于是又掏出口罩戴上。为了尽量少去人多的地方,东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过地铁了。他心里很清楚,在每天上千万人次客流量的地铁上碰到“客户”的难度接近于中彩票,可是概率思维仍然拯救不了他的恐惧,自从第一次收网以后,他就觉得任何人多的地方都危机四伏。
    东勰在长寿路站下了车,他顺着扶梯上到地面,但并没有出站。外面在下很大的雨,半个小时之前叶蓁蓁发来消息说他被堵在了路上。东勰看着外面已经连成线的雨帘,心想也许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当初是他自己定下不能与已收网的“客户”有任何接触,而如今又是他自己破了规矩。
    上一次和对方见面,还是在浦江镇的一个隐蔽的小巷子里。蓁蓁让东勰在那里无论如何等他几天,他说这话的时候东勰就知道,这个案子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果然,一周之后蓁蓁重新来到了这条巷子,带着他东拼西凑来的十五万。这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是那么相信他,也那么相信自己能够拥这笔钱拯救他严东勰——那个时候他不叫严东勰,他叫另一个名字:卢云峰。蓁蓁想都没想就这把十五万交到了他的面前:七捆现金外加两张银行卡,只问了两个字:“够吗?”
    那是东勰第一次拿钱时心有不安。在和叶蓁蓁接触之前他调查过,这个男孩子的家境非常富裕,可是当时他忽略了一点,他父母有钱和他是否有钱没什么关系。所以当东勰得知蓁蓁是如何偷了家里保险柜中的现金,又如何去四处搜刮自己同学和朋友的时候,他的良心和风险意识同时给他拉响了警报。可那时要放弃也已经不现实了,一方面,前期投入了这么多时间精力,现在明明钱已经摆在了面前,就此放弃确实可惜。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深陷情网的男孩子根本不允许他拒绝这笔馈赠。他的眼泪掉成了不值钱的珠子,说话时有好几次因为哽咽而不得不停下,他恳求东勰把钱收好,他说这笔钱不要他还,只要他的四肢能够平安健全。那是东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作恶,意识到蓁蓁对他的情意推翻了此前他为自己的出发点做出的所有合理化辩解。
    东勰告诉蓁蓁,这笔钱算是问他借的,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东勰从来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客户”说过这种话——哪怕是为了争取对方的信任也从没这么说过。因为他的警惕让他处处设防,他要假想危险随时在身边,所以在和“客户”接触时,一切有可能会被录音当成证据的话他都不会说。可是今天他说了,而且他知道那不是假话。只不过这话不是他东勰说给“客户”的,而是他替云峰说给蓁蓁的。蓁蓁知道,以后想要再见到他的云峰恐怕更难了,所以在分别之前,他恳求东勰——应该说是恳求云峰,允许他最后为他过一次生日。东勰想起来,刚开始为了接近他,自己故意将生日说在对方生日的后一天。他记得当时对方又惊又喜,说没想到二人这么有缘,还说以后生日要一起过,这样就可以连玩两天。东勰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灼人的目光。他答应了他——替云峰答应蓁蓁好好地告一次别。
    一辆白色奥迪就在这时缓缓泊在了地铁口的小路上,车窗降下来,蓁蓁隔着繁密的雨帘看着站在地铁口的东勰。他也不去叫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将对方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描进自己的心里。东勰看见了他的车,冲进雨里,手里明明拿着伞却也懒得在几步之遥的路途中撑开。东勰刚坐上副驾驶,车门还没关上,蓁蓁的纸巾就递了上来,同时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些动作像是肌肉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不依赖于任何礼节或者教养。“生日快乐。”他说,“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是要把今天的安排一一进行完才能给你。”蓁蓁故意顽皮地将眉毛一扬,想要模仿寻常情侣间那种制造惊喜的语气,可惜并不娴熟。东勰猜不到他会做什么安排,他想,虽然今天是工作日又下雨,娱乐场所的人不会太多,可是仍然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他问:“你想去唱歌吗?”蓁蓁脑子都没过,马上说想。他拿出手机来迅速地搜索起附近的ktv,显然这个选项并没有预先在他的安排里。东勰说:“我来找,你好好开车。”说着他朝远处指了指,“喏,交警。这里不能停车。”
    东勰找了一家商场顶层的ktv,他之前曾去过这家店在其他区的分店。今天商场人不多,而顶层只有这家ktv,因此人更少。东勰放了心,在这里耗上一下午,再下楼随便吃个晚饭,应该可以安全地打发掉这一天。蓁蓁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听凭东勰反客为主地安排一切。东勰将会员卡出示给前台的服务员,嘱咐她开什么房间、送什么酒和零食。最后,他还请服务员帮忙买一个蛋糕。东勰转过头对蓁蓁笑笑,说他很抱歉错过了他昨天的生日,也抱歉没有为他准备礼物,所以今天算是补上一个仪式。
    服务员将会员卡还给东勰,然后对他说:“严先生,这边请。”说着领路朝里面走去。
    东勰抽冷子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服务员竟会把自己的姓大张旗鼓地叫出来。他悄悄去看叶蓁蓁的反应,果然看到对方脸上写满问号。他问:“‘严先生’是谁?”东勰定了定神,立刻想出对策,他冲蓁蓁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故意将声音压低,说他用的是朋友的会员卡,还嘱咐他不要声张,否则被服务员发现就没办法打折了。
    他们两个人订了一间大包厢,酒水零食陆陆续续上来,摆了一桌子。叶蓁蓁今天点了很多伤感的情歌,边唱边喝酒。他的歌声是好听的,可是跟嘉穆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后来,蛋糕也来了,吹蜡烛的时候蓁蓁没忍住眼泪。东勰抱了抱他,听他在自己的胸口一声声地叫着“云峰”、“云峰”。东勰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好徒劳地摩挲着对方的后背。
    晚餐选在了楼下的海鲜自助餐厅。整个晚上,蓁蓁都忙个不停,一会儿问东勰想不想吃这个,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吃那个,还没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奔向了餐台。晚餐时间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东勰尽量坐在座位上减少活动,以免撞上哪一张熟面孔。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心想刚刚应该坚持去吃隔壁的川菜馆,川菜简单,速战速决,不像自助餐吃起来这么没完没了。
    蓁蓁又端来两盘鳌虾催促东勰赶快吃,因为他看到那边供应澳龙的餐台已经排起长队了。东勰放下餐具,说他已经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蓁蓁马上提议吃完再去哪里散散步。这回东勰拒绝了他,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明天一早要去外地,所以需要回去整理行李。他看到对方眼里的光点像是剧院散场时的灯光一样突然暗了下来,蓁蓁没再说别的,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走出商场的大门,一阵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蓁蓁小心翼翼地问东勰,能不能让自己开车送他回去。那语气里的卑微像是在为一个得寸进尺的意图碰碰运气,因为拒绝是预期之内的,同意便是赚到。东勰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眼睛立刻躲开了。东勰发现原来拒绝一个人是这么困难。他知道对方在拖延,在用各种手段推迟与他的云峰告别的时间。东勰以方向不顺路为由拒绝了他,但还是答应对方将自己送到一个不远不近的地铁站。
    蓁蓁将车开出地下车库,刚拐进商场背后的一个小巷子,只见一辆车风驰电车地从后面超上来,接着突然一个急刹加右转,整辆车猛地横在了路上。蓁蓁大惊失色,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同时将刹车一脚狠跺到底。两人的身体瞬间被惯性弹了出去,又被安全带野蛮地勒住,重新跌回座椅。这一两秒钟漫长之极,两个人同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可是等东勰看清楚那辆车的时候他才明白,刚刚那种级别的惊险,不过是一道开胃前菜。那是一辆宝蓝色的宾利,他当然记得这辆车,因为在他所有的“客户”里,只有一个人开宝蓝色的宾利:韦楚诚。
    叶蓁蓁怒气冲冲地将安全带扯下来,开门下了车。东勰在车里能够清楚地听见他愤怒的咆哮,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他想,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在这偌大的一个上海想要躲掉一个人竟也是如此困难。蓁蓁一下下用力地拍着对方的发动机盖,一边粗着脖子吼,东勰听不见他在吼些什么。这时,对方的车门也开了,韦楚诚不急不缓地从车里走下来。他甚至没有去看叶蓁蓁一眼,而是直接走到东勰这一侧的车门前,轻轻敲了敲车窗,像一位优雅的绅士在毕恭毕敬地请求他人的会见。
    东勰将胸中一口长长的气息叹出来,接着他打开了车门。
    “言江宁。”韦楚诚脸上浮着一种很古怪的笑容,他一字一顿地说,如同在玩味某个第一次听说的名字,“真是好久不见。”
    叶蓁蓁呆立在一旁,这个中年男人莫名其妙的言行让他心里塞满了困惑。他突然想起云峰在ktv里听见服务员叫他“严先生”时,他眼里曾闪过的那一瞬间的慌乱,再看看此时他对“江宁”这个称呼的默认,蓁蓁心里马上对什么都有数了。他的目光钉子一样敲进东勰的身体,像不认识他似的,问:“你姓严?”蓁蓁显然没有搞清,服务员和这个中年男人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同音字。东勰的嘴巴空张了张,发不出声音。“难怪服务员要叫你‘严先生’。”蓁蓁说。
    此时,小巷子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韦楚诚横在路上的宾利让这条原本就拥挤的小巷子彻底瘫痪了,不少车主从车上下来破口大骂。
    “你先去把车靠路边停好,”东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钱的事情我们私下解决,犯不着大张旗鼓地殃及别人。”
    趁着韦楚诚和叶蓁蓁停车的空当,东勰马上想好了对策。在开始这桩营生的那一天起,他每天都在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做着准备,每一天都保持着事情即将败露的警觉。他让韦楚诚等他五分钟,然后他重新上了叶蓁蓁的车。东勰顺着自己的铺垫继续往下编故事,他告诉蓁蓁那个人是自己最大的债主,自己还欠他一笔钱。他还说自己躲了他很久,却没想到在这里被他撞上。蓁蓁对这些说辞竟然丝毫没有怀疑,包括对方到底姓“言”还是姓“卢”在内的一切困惑在他心里都自动开始了合理化。他甚至因为自己今天的任性让他的云峰暴露在危险中而感到自责,他问是不是上次给他的钱还不够。东勰让他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现在他请蓁蓁先回去,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来处理。蓁蓁一开始不肯,还说要马上报警。可是当东勰说到一旦报警自己也可能跟着坐牢时,蓁蓁马上就沉默了。
    目送叶蓁蓁的车子开走后,东勰坐上了韦楚诚的车。可是刚上车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车窗,又是蓁蓁。东勰不知道他为什么去而复返,只好又下了车。蓁蓁递上来一个手提袋,说:“生日礼物忘记给你了。”他絮叨着嘱咐东勰,“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情你给我打电话。”东勰一一答应着,接过了生日礼物。他此时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好集中精神去应付另一个大麻烦。
    “这是你的又一个‘猎物’吧?”韦楚诚看着重新坐上副驾驶的严东勰说道,“从他身上赚了多少?”
    东勰将刚刚应付蓁蓁的那一套说辞重新拿出来,可是没想到韦楚诚却笑了,他问:“这就是你想出来的紧急预案?”他那种做惯了老板、对所有人都带着点有礼有节的瞧不起的劲儿又回来了。那一瞬间他变回了曾经的韦楚诚,“你不用装了,我找了私家侦探调查你,全部的资料都在这儿。”说着他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丢给他,“可别跟我说这些都是假的,严——东——勰。”
    东勰震惊,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出其不意地早早开始了对自己的调查。他强压着恐惧,把一沓厚厚的资料从纸袋里抽出来一张张翻看。资料里记录了自己详细的个人信息:家庭、学校、工作,各种社会关系巨细靡遗,如同从档案局里直接调出的档案。另外资料里还有很多自己被抓拍的照片:在街上独自行走的、跟其他‘客户’在一起的、在顾颖小区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的......都是近期照,看来对方请的人是最近才开始行动的。东勰的后背上瞬间汗毛倒竖,淋漓地起了一层冷汗,他没想到私家侦探短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将一个人的隐私挖到这个程度,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对自己身边凭空多出的一双诡秘的眼睛毫不知情,还当所有的计划都滴水不漏呢。
    东勰又反复检查了这些资料,心里暗自庆幸,自从那天在机场险些遭遇韦楚诚之后,他就全面提高了警觉。从资料和照片上来看,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和嘉穆的联系。他一边看,韦楚诚在一边宣布他的调查结论,玩推理游戏似的竟然将东勰实施诈骗的步骤猜了个七七八八。东勰等着他说,任由他说,不去破坏对方的兴致。韦楚诚的神情甚至难得地出现了一些激动,智力上碾压对手的快感也找回来了,看来他今天是打算把从“言江宁”那里丢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找回来。
    东勰冷静了下来,称赞对方分析得足够精彩。可那又怎么样呢?东勰将资料丢还给他,“我掌握的你的信息,不比这堆东西少。”镇定下来的东勰冷漠得可怕,“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想威胁我?还是想去报警?实话说吧,我输得起,可是你不见得。”东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椅背上,目光从眼角出来看着对方,“你不会从来都没发现吧?你在我面前跪下去老公爸爸地乱喊乱叫的时候,不会连一次都没发现有镜头在对着你拍吧?天呐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拍了你这么多视频我不给云盘开通个会员都存不下。”韦楚诚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眼里的羞愤瞬间变得杀气腾腾。“别这么看着我,”东勰皮笑肉不笑,“要是没想好全身而退的办法,我会做这种营生?你要是想让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同事、客户、合作伙伴看到他们的韦总是如何在床上放浪形骸的话,就尽管拿着那堆废纸去折腾。警察抓我还需要点时间,但是我把视频发给他们,可只需要点点鼠标就行了。”
    东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韦楚诚的反应,对方成了一座正在酝酿灾难的活火山。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一张因激愤而紫涨起来的脸显出狼狈和老态。东勰心想绝不能再激怒他了,如果对方真的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决定,他自己也未必是赢家,搞不好还会殃及嘉穆。说到底,真正输不起的人是他东勰才对。
    而此时,车上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被东勰放在脚下的那个礼品袋里除了装着叶蓁蓁送的礼物,还装着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在几个路口之外的另一条马路上,叶蓁蓁在车里将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他的手脚指像冰块一样冷,整个人在不住地打抖。他的手机此刻正开着免提,将卢云峰的秘密一句一句播放出来。
    一个小时以前,叶蓁蓁还深信那个名叫韦楚诚的男人就是卢云峰的债主,所以他人虽然走了,心还牵挂着云峰的安全。他故意将另一部手机拨通后放进了礼品袋,又折了回去,千方百计地将自己的耳朵连同精心准备的礼物留在了云峰身边。回到车里偷听时他都想好了,只要那个男人敢威胁到云峰的安全,他就不顾一切地杀回去和对方拼命。
    蓁蓁长着嘴巴,气流从他空洞的喉咙里徒劳地冲出来,变成了无声的嘶吼。若不是亲耳听见他卢云峰——现在应该叫严东勰——亲口招供了自己的全部罪行,蓁蓁绝不会相信,也绝不愿相信,自己所有的牵挂、期待、憧憬以及对一个人死去活来的痴迷、奋不顾身的奔赴、无可救药的执念,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被一个诈骗犯像管理用户体验那样精心设计出来的。
    叶蓁蓁将电话挂了,在车里又好好地哭了一通,哭完之后兀自在座位上发呆。他几次拿起手机想要去报警,可是最终都还是算了。真相可以在一瞬间发生转折,但是爱上的人不可能一瞬间就不爱了。那个名叫韦楚诚的人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恐怕不仅仅是被严东勰用一模一样的套路欺骗,还有此时此刻无法随意发生转折的迷恋。他很庆幸这残忍的真相是被自己偷听来的,致命性经过了一番灭活,否则他很难想象如果今天坐在严东勰对面的人是他叶蓁蓁,去面对那个曾为自己写过情诗花过心思的人如今将自己当做死敌,听他用那么冰冷的语气去展示那些足以令自己屈从就范的把柄——或许也是什么视频,又或者是更加致命的要挟——这样的伤害他需要花费多久才能去结痂愈合。
    蓁蓁将车子重新启动,同时降下车窗把手机扔出了窗外。算了吧,那十几万。无论怎样,对方终究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为他留下了一段关于“卢云峰”的回忆。不管这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留下的痕迹都是真的。痴迷也好,奔赴也好,执念也好,这十几万就当做是他叶蓁蓁为了这些被设计出来的用户体验买了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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