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76节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杀不死,只不过要用更高阶的攻击方法。谢玖兮试着在箭矢上画了一个强化法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缓慢拉弓,瞄准叛军首领。
谢玖兮不知道谁是万景,但这个男子穿着将军铠甲,一直在阵前组织进攻,不是万景也是个小头目。
对方看到谢玖兮的动作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大笑道:“广陵真是没有人了,竟然让一个小女郎上阵。她细胳膊细腿的,箭能飞过城墙吗?”
下方士兵哄笑,难听的起哄声、侮辱声不绝于耳。谢玖兮完全不闻,耳边声音似乎变得极其缓慢,视野中唯有仰首大笑、毫不设防的猎物。
谢玖兮猛地松开弓弦,箭像疾风一样冲向叛军。楼下没人把谢玖兮当回事,他们练了神术,连九尺壮汉都伤不到他们,遑论一个女子?
直到箭矢穿入首领眉心,首领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栽到马下,大睁着眼着死了。临死时,他脸上都在笑。
叛军大惊失色,士兵推搡逃窜,很快就溃不成军。城楼上却爆发出一阵欢呼,谢玖兮平静地把弓放下,说:“看到了吗,他们亦不过是练了妖术的凡夫俗子。只要在箭矢上刻降魔法印,哪怕普通人也能杀死他们。”
叛军自乱阵脚,今日恐怕是没法攻城了,谢玖兮趁机让人把仓库里所有兵器都搬出来,在上面画降魔法阵。然而她画了两个阵法后发现,哪怕她技艺娴熟,仅靠她自己也太慢了。谢玖兮问:“军中有会画画的人吗?”
这个问题把守军问住了,军中很多人小小年纪就入了伍,连字都不识,哪会画画呢?这时候,路边有人小心翼翼道:“我是雕墓碑的,我会。”
众人听到都觉得晦气,但谢玖兮却点头,说:“在武器上画纹和雕墓碑大同小异,你和我走,我教你如何画降魔阵。”
旁边人一听,越来越多人说道:“我是绣娘,会画花草。”
“绣娘也算?那我阿爷每年帮人写对联、画年画,他也会。”
最后,参加的人实在太多,谁都怕自家被落下。谢玖兮只能在城中心公开教授如何画符、如何运力、如何锁住阵纹中的灵气。城中百姓听闻那位世家女郎要无偿传授道门仙术,争相过来听,街道、树丛甚至屋顶上都挤满了人。
谢玖兮怕这些人摔下来出事,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藏私的心,把自己多年画符、画阵的经验倾囊相授。
谢玖兮看着清冷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说话很和气,渐渐大家也敢提问。她每次都能抓住关键,三言两语便将症结说的一清二楚。
此时佛道之风盛行,但谈玄论道能成为世家子最爱的交流内容,就说明了道家门槛甚高,讲究师承,各家各派都将技法捂得很严实。谢玖兮自己天赋惊人,无师自通创了很多不正统但很实用的护身符、攻击符,随便拿一个出去就能引起道门争夺,然而她却无偿教给平民,有问必答,毫无藏私。
因为她是自己参悟出来的,所以讲得非常通透,连谢韫珠这个完全没接触过玄术的人也能听懂。谢六郎跟在后边听,感叹道:“建康都说四妹是仙女转世,天资聪颖,生来一颗通透玲珑心。我原来还不信,如今看来,这些传言乃是低估了四妹。”
往常谢韫玉听到这种话肯定又要计较,但现在她却安静站着,眉宇间一片平和。谢韫珠撇撇嘴,说:“就她傻,别人问什么她说什么,迟早有一天被人骗了。”
如今广陵被困,物资短缺,画符需要的朱砂等物不够,大家就各家各户找,想尽办法凑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有谢玖兮的天赋,一笔就能在武器上成符,百姓便集众人之力,会画画的去拓印,会雕刻的去刻武器,什么都不会的就做力气活,帮忙搬东西。
人就像扎根与土地的野草,虽然不起眼,但生生不息旺盛蓬勃,当人群汇聚在一起,想出来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一时,绣娘、书生、木匠、铁匠……所有搭边的不搭边的百姓,似乎都能出一份力。全城热火朝天,连目盲的老奶奶也取了针线出来,让人在她掌心描绘图形,她颤颤巍巍绣在儿孙衣服上。谢玖兮路过时看,竟然分毫不差。
叛军只慌乱了一会,第二天就卷土重来。守城士兵用加持过法印的弓箭攻击,胜率果然上升很多。然而这不过是将双方起点拉平了,战斗和厮杀依然存在。
刘延出城时带走了精良武器,哪怕他们尽量省着用,不到两天广陵城中箭头便已告罄。谢玖兮向百姓征集木头和铁做箭,后来连城中的铁也耗光了,家家户户便搬出磨盘、石头、瓦砾,有什么用什么,抵住了叛军一次又一次冲锋。
但是这样终究不是解决办法,谢玖兮昼夜不歇想了好几天,连走路吃饭都蹙着眉,终于,她画出来一个足以保护全城的阵法。
这个阵法借山川之力抵挡妖邪,内部五行自动循环转化,不需要另外的灵物做阵眼,最适合眼下情况。可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阵法极其繁复,错一条线都会导致阵法失败。
要想阵成,必须同时将阵法画完,这也就是说,谢玖兮没法逐次出城布阵,必须同时打开四座城门,同时将阵法线连上。
这对于不识字的百姓和士兵来说实在太难了。谢玖兮一直想着这件事,连吃饭都愁眉不展,谢韫珠看到,不高兴地说:“四娘,吃饭就吃饭,板着脸给谁看呢?”
另两人也看向谢玖兮。哪怕他们身困孤城,哪怕外面就是岌岌可危的攻城战,他们兄妹几人依然秉持着世家礼仪,分案而食,不言不语,不可做急切、粗鲁之态。
谢玖兮深吸一口气,放缓了神色道:“没什么,我想出一个护城大阵,但是太复杂了,需要四个人同时出城画完。我不知该如何解决,这才出神了。”
谢韫玉听到,不急不缓地放下食箸,用帕子擦拭嘴角,才说:“是什么阵法,可容我看看?”
谢玖兮随身带着,让侍女传给谢韫玉看。谢韫玉看后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最会做依葫芦画瓢之事,四分之一而已,我记得住。”
谢六郎也接过来看了看,说:“四妹,你让我冲锋陷阵、上朝做官不行,但琴棋书画难不倒我。我也能画。”
众人视线自然而然转向谢韫珠,谢韫珠皱着眉,感受到不学无术的压力。
四妹生来天赋好,没得比;二姐天资不好出身也不好,所以她多年勤学苦练,无论乐理还是书画,基本功都十分扎实;六郎是大伯母口中的“不务正业”,不关心朝政却酷爱山水,兴趣是最好的师父,他的笔墨水平也很高。
唯独谢韫珠,似乎什么都不差,但什么都不占,在人均才女才子的谢家里着实不起眼。
谢韫珠看着玄妙复杂的阵法就心生畏惧,但兄弟姐妹都行,她若不行岂不是拖后腿。谢韫珠咬着牙说:“我背一会,应该可以。”
谢玖兮没想到困扰她多时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她大喜,站起来就要去外面安排:“我这就去挑选精兵,护送我们出城画阵。还有武器……”
“先吃饭。”谢韫容不在,谢韫玉便端起姐姐的范,说,“先祖安石面对前秦百万大军而面不改色,如今外面不过万人,你就急躁退席,成何体统?”
谢玖兮听后知道自己太急了,出城布阵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排好的,她急切只会引得下方人心惶惶,不如吃了饭再从长计议。
谢玖兮诚心认错,然后坐下安心吃饭,席间精悄无声,完全听不到咀嚼声、餐具碰撞声。
叛军在广陵城耽误了太多时间,攻势越来越急,广陵的城墙摇摇欲坠。谢玖兮没时间等事情安排妥当了,第二日深夜,她就安排了四队精兵,分别从四座城门护送她、谢韫玉、谢韫珠、谢六郎出去,在夜色的掩饰下画阵法。
夜晚光线不好,还要小心不远处的敌军,这让本就复杂的阵法更难画了。谢玖兮那边不用说,很快就完成了,谢六郎、谢韫玉也相继成功,只剩下谢韫珠这边。
谢韫珠为了背阵法图昨天一宿没睡,今日连饭都没心思吃,一直抱着图纸盯,恨不得将线路刻进脑子里。在家里时还好好的,如今到了城外,谢韫珠一紧张,脑子里骤然一片空白。
谢韫珠手一边哆嗦一边安慰自己不要急,然而越这样越紧张。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被叛军发现了。
最开始只是一个人,后来越来越多人燃着火把向他们这边冲来,士兵为了保护她一步都不敢让,完全被动地和叛军作战。谢韫珠听着耳边刀剑入肉的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不想这么没出息,可是她忍不住。这时候她无比痛恨在这里的为什么是她,如果换成大姐姐,或者谢家其他姐妹,定能完美还原阵法。
她忍不住想如果能出现一个英雄帮她就好了,像她在诗文中看到的那样,大英雄从天而降,无所不能,侠肝义胆,顶天立地。然而她等了很久,身边只有一个个倒下去的士兵,没有任何人来救她。
谢玖兮在对面城门,完全看不到谢韫珠这边的动静。谢韫珠隐约听到了二姐呼喊她的声音,随后另一边亮起火把,她认出来那是六弟。六弟为了引走她这边的追兵,主动暴露身份。
二姐的声音越来越急,看起来似乎也想主动暴露来保护她。如果在旁边的是谢玖兮或许没事,谢六郎毕竟是男子,也来得及跑回城,但那是快走两步路都会气喘的谢韫玉,如果被敌军发现,谢韫玉怎么跑得动?
谢韫珠咬着牙,脑中混沌一片的阵法线似乎清晰起来,谢韫珠画一条忘一条,外围士兵用血肉之躯顶着叛军,城墙上的守军也放箭来掩护她,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跑进来。
终于,最后一条线搭到谢韫玉画的阵法上,似乎有无形的灵气从地上流过,随即,阵法线逐渐亮起。
谢韫珠哭得满脸是泪,怔怔抬头,和城中被惊醒的百姓、城墙上的守军、不远处的敌营士兵、江对岸的渔夫,一起看着流光溢彩,凤吟清脆,一个玄妙庄严的法印浮现在广陵城上方,像从天而降的神佛一般,终于看到了人间,护住人世疾苦。
深山中避世修道的阮钰察觉灵气波动,出门相看。同门师兄弟围在崖边,对着北方的异象指指点点:“这是哪家大能入世,竟如此强大。”
阮钰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脸色沉肃如雪。
阵法中的叛军倒地哀嚎,缕缕黑气从他们体内逸出,被大阵绞成碎片。叛军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恢复了凡人之身,外面的叛军试着靠近,然而刚触碰到阵法就哀嚎不止。
身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百姓争相出门膜拜,身边浴血的士兵也有的欢呼雀跃,有的跪地痛哭。谢韫珠倒在地上,怔怔没有反应,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上方金光。
谢韫珠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那么崇拜未婚夫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她臆想了一个英雄,将书本、诗文中所有美好都糅杂其中,然后投射到未婚夫身上。所以发现王家没有来救她时她才那么难过,并不是因为她生命危险,而是因为他们打碎了她的幻想。
可是世界上哪有总能恰到好处出现的盖世英雄呢,如果有,那个人也只会是她自己。
谢韫玉跑过来,看到谢韫珠呆呆傻傻坐在地上,长松了一口气:“你怎么都不回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谢玖兮独自完成了最大、最难的阵法线,她回城时,百姓争相跪拜,她慌忙扶起来:“使不得。”
然而出来磕头的人还是越来越多,谢玖兮扶不动,只能掩面回府。谢府再也不是曾经被百姓围起来喊打喊杀的地方了,每天墙外都放着百姓送来的吃食。谢玖兮拦不住,只能将食物转赠给城中孤寡妇孺,尽全力回馈这份善意。
谢玖兮不敢走正门,施了轻身诀翻墙而入。她在正堂里等了很久,才等到另外三人回来。
谢玖兮看到另外三人身上衣服都被拉扯歪了,惊讶问:“你们怎么才回来?”
谢韫珠看到谢玖兮衣冠整齐,姿容优美,同样很吃惊:“你怎么回来的?”
谢玖兮诧异道:“你们该不会是从正门走的吧?我以为正常人都能想到翻墙,我还特意在墙边留了梯子。”
谢韫珠感受到谢玖兮无声的嘲讽,她想到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而谢玖兮优雅从容,颇觉丢面子,嚷嚷道:“要你管,就你事多!”
谢韫珠气咻咻跑走了,等看不见后,谢玖兮问:“她怎么了?”
谢韫玉摇头:“不知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在哭。”
谢六郎由衷感叹道:“三姐哭得声音真大,一听就中气十足。”
兄妹三人在灯下笑了笑,一晚上的惊险、疲惫仿佛都消弭在日常拌嘴中。谢韫玉敛衽坐下,问:“外面那个阵法能持续多久?”
谢玖兮摇头:“不知道。这个阵法只能防邪魔,但不能防凡人,如果能吓退他们最好,如果他们不肯撤退,还要围着广陵,那困局依然在。”
谢韫玉和谢六郎听了都叹气,忧心忡忡。谢六郎忍不住看向建康方向:“只隔着一条江,建康肯定能听到这边的动静。他们什么时候会派援军来?”
可惜,谢玖兮的担心又一次灵验了。广陵守城的花样层出不穷,叛军意识到城内有法宝,越发不肯放弃广陵。
他们无法靠近广陵城,就想出些极阴损的主意,比如火攻、引水倒灌,甚至往城内抛死去的鸟禽尸体,想活活耗死广陵。
法术可防邪魔,却不能防瘟疫。为了攻城就往城内扔死尸,这种行为简直下作至极,但架不住有用。谢玖兮简直焦头烂额,她又一夜未睡,黎明时分,忽然有士兵急急忙忙禀报:“女公子,有援军来了!”
谢玖兮提裙跑上城墙,举目望去,地平线上隐约冲来一阵骑兵。
此时正值日夜交替时分,天将晓而尚暗之,山河只能辨别出模糊的轮廓,他们像是从天幕里冲下来。为首是一点寒光,白衣银甲,一马当先,在昏暝中如一柄匕首,划破日夜边界。
夜皎皎兮既明,谢玖兮紧盯着前方,无意识喃喃:“既明……”
第78章 重相逢
援兵来了,城墙上的人都欢欣鼓舞,谢玖兮立刻拿定主意,说:“开城门,前后夹击万景叛军!”
叛军在多日攻城战中已经疲惫不堪,身体的疲倦还在其次,广陵城亮起的护城大阵对他们士气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如今援军天降,阵前银甲白衣的少年将军宛如天际一抹流光,一马当先,气势磅礴,竟比身后千军万马还要慑人。
而广陵城门也开了,憋屈了多日的守城士兵嘶吼着冲出来,各个双目通红,恨不得生啖叛军之肉。
还没交战,叛军就已经生出怯意,很快就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城中百姓不顾外面还在交战,激动地跑出来看:“援军来了,朝廷的援军来了!”
谢府同样被欢呼声惊动,谢韫玉和谢韫珠顾不上世家女的矜持,拎着裙子跑到城门口。
城外战斗已至尾声,东方一缕阳光穿破云层,越过原野,照射在城门口的修罗场上。血汇成溪流,一直蔓延到城门,染红了砖缝土壤。在毫无美感可言的肉搏和厮杀中,一道雪光显得尤其抢眼。
他手持方天戟,骑着马从敌军阵中掠过,手中长戟由精钢打造,砍刺劈勾灵活变幻,在阳光和鲜血的映照下快得像雪光,所到之处叛军如稻草一般齐刷刷倒下,而他身上白衣如昔,一滴血都没有溅上。
太阳越升越高,明光从他背后洒下,美丽圣洁又杀气凛然。城中百姓都被他身上的杀气所慑,一时没人敢动弹。
谢韫珠不太确定地问:“二姐,这是谁?”
他的面容和在建康时没有差别,但浑身气势大变,尤其是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戾劲,让谢韫珠不敢相认。
谢韫玉还没说话,城门口传来一道浅浅的“既明”,刚才还在无情收割生命的少年将军顷刻收敛了身上的杀气,轻巧一跃翻下马背,快步朝城门前的少女跑来:“皎皎……”
谢玖兮完全不在意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萧子铎也没有在意背后乌压压的军队,两人相向奔赴,在朝阳初升的城门前紧紧相拥。
城中百姓都怔松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印象中的谢女公子永远冷清理智,永远面不改色,他们从没见过谢玖兮如此外放的情绪。
背后一路跟着萧子铎南下的青州军队同样很震惊,这是萧少将军?
萧子铎的长相太过好看,有些时候都不得不戴面具来减少麻烦,而他雪白的皮囊下却是一个杀神的灵魂,所有见过萧子铎杀人的士兵再不敢直视他的脸。齐地和北魏激战半年,最后北魏人看到白色铠甲就下意识害怕。
冷着最好看的脸、杀着最狠的人,两军私底下都叫他“玉面杀神”。但现在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玉面杀神却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女子,甚至细心地替她提起裙子,以免地上的血污脏了她的裙角。
青州士兵都不敢再看,默不作声打扫战场。这种时候身经百战和久疏训练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青州军行动井然有序,彼此配合,都不需要萧子铎发话就知道该做什么,而广陵士兵就显得无序很多。
谢玖兮刚看到萧子铎时惊喜交加,一时冲动跑了下来,现在情绪褪去才意识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萧子铎,萧子铎却从容地站在她身边,一一问好:“二表姐,三表姐,六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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