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万安 第112节
裴行昭从善如流,感谢地一笑,“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皇后回宫去跟各个嫔妃递话,很快神气活现地回来:“一个个儿的都不打蔫儿了,要么找佛经,要么央着我来向您讨要需得抄写的古籍,还把我存的料子绣线、笔墨纸砚抢走了一大半。”
由此可见,皇帝在他的妻妾心里是多不受待见。裴行昭笑得不轻,唤阿妩阿蛮去书房找那些残旧的古籍,又对皇后道:“笔墨纸砚料子绣线我都补给你,横竖我这儿多的是。”
“嗳!”皇后也不见外,“您所谓的闲书,定是关乎星空大漠游记之类的,到时候各分我一本。”
“真让你猜着了,少不了你的。”
这一年的夏日,宫里宫外都有声有色:
嫔妃忙着抄写或绣古籍与经文,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办个斗诗会、赏花宴;
以乔景和为首的三法司一日不停歇地修改完善律法;
户部尚书与许彻、杨攸率众“发现宝藏”并合力挖掘,向上报的财物数额层层增加;
乔尔凡着手的事宜告一段落,请到的十位男女名士允诺常年与她一起执教,书院修缮完毕,已经得到官府的批文,在各地招募求学的闺秀;
马伯远在奏折中报喜,北直隶境内种植的棉花因着风调雨顺长势颇佳,收成一定差不了,原东家已建成六处作坊,共有四千架织机,自江南聘请的经验丰富的织工绣娘已经赶至作坊,教一些人手织、染、绣棉布。
——无一不是令裴行昭心悦之事。
可她不会也不能知足。
夏日天光长,她睡得晚,起得早,一日总要腾出三两个时辰观摩舆图,亲手画布阵图,做沙盘。
这日,英国公与她说完五军营的要事,她请他到书房,“国富兵强,两者相辅相成,这一阵我就琢磨边关固防练兵的事儿了。”
说到自己一生热衷的事,英国公精神一振,“这样说来,太后娘娘已有章程?”
“只能说是有了些眉目,你给参详参详。”
“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先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向北部、西南区域的两个位置,“这两处地形不同,却有相同之处:可以沿着防线布置相似甚或相同的参照物,且不需大动干戈,就地取材即可。”说着转到沙盘前,“你来看,这是我依照实际情形做的沙盘,瞧瞧是否可行。”
英国公凝神看完舆图,又一瞬不瞬地瞧着沙盘,良久轻声道:“的确,北地这边空旷,大可以将树木、山坡做得尽量相同;西南这边地势起伏,多水渠沟壑,布局也不难。如今练兵多为强身健体,保证身手不退步,让将士们轮班做这些也没坏处。好,这法子太好了!这要是布置好了,不就是迷阵么?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
“没错。”裴行昭笑着颔首,“这也是探皇陵想到的一个点子。在那里边,我跟一名暗卫走了不少冤枉路,恰恰是被这样的障眼法困住了。我想的是,布局相同,而埋伏不同,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压力与阻力,而说到的这两处,若是不用这种法子,只能用埋炸药、挖陷阱等过于常见的招数,对方能豁出几个人就能避免严重的伤亡,这种起码能困住他们一段时间。”
“对!”英国公双眼迸射出迫人的神光,恳切地道,“太后能不能将这差事赏了臣?如今五军营军心齐,当差少有不勤勉的,谁都能代替臣执掌;家母心宽身安,犬子算得上进之辈,朝堂内外臣都是个闲人,不如让臣走一趟,就算给谁当个跟班儿的也成。”
“说什么呢?”裴行昭莞尔,“与你说便是有辛苦你的心思,却不成想,你倒把我劝你出这苦差的话先说了。”
“这哪儿是什么苦差?臣已数年不曾踏足边关,最远不过是在京城周边巡视一周,做梦都想再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英国公笑得开怀,“既得了您的准话,臣这就去找张阁老商议代替臣的人选,安排一应事宜。”
“把你儿子也带上,纵然有满腹文韬武略,也该多看看外面的人情世故。”
英国公大喜过望,深深行礼道谢。
三日后,英国公及世子奉旨巡视边关,固防要塞,五军大都督职由禁军统领颜学开暂代。横竖小太后在皇城坐镇,许彻杨攸又在颜学开麾下,禁军如何都出不了岔子,颜学开早就嫌日子太清闲,忙个一两年是正中下怀。
裴行昭继续斟酌固防的事,如雁门关山海关嘉峪关玉门关这些用兵时不得失守的重地,更要依据地势和周边环境加固。
她与各处将领商讨策略的信件如雪片一般来回飞转,立秋时均定下缜密的章程,得到将领贯彻执行到底的保证。
此外,裴行昭还对大周各处将领下令,所谓练兵,不要拘泥在教军场,只达到军兵身手有所进益的目的,大可以时不时兵分两路,各自布阵较量出个高低,总之,宗旨就是不但要强身,脑子也不要闲着。
当然,自家人较量要避免伤亡,最好是杜绝,兵器皆要用没开过刃的,用的阵法则是越复杂诡秘越好。而若出现伤亡,给予三倍抚恤。
这还是禁军如今的情形给裴行昭提了醒:如今锦衣卫、骁骑卫自上到下都以身在其中为荣,别人因着近乎天性的好强心毫不懈怠地整肃风气刻苦操练,力求有朝一日平分秋色。
热血满腔的将士也是一样,即便在无战事的年月,也会希望自己所在的军营是整个大周的军兵所钦佩仰视的。
就如前几年,裴行昭麾下的将士被人私下里称为裴家军,每一个裴家军都以此为荣。
裴行昭并不想独一无二,想要的是军中翘楚更迭交替,军魂不倒,军心不散。
兵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农商兴盛,农商兴盛则国富势强,如此方能始终屹立不倒,睥睨四方。
张阁老深知裴行昭的心意,力劝她写一篇“兴天下书”。
裴行昭不肯。她的意思是先做到再说也不迟。
张阁老坚持要她边做边说,鼓舞人心,为此跟她磨烦了大半个月。
裴行昭服气了,只好照办,着重点明了一点:本朝重文轻武、重武轻文都不可能,文武各展奇才,才是帝心所望——皇帝再二把刀、不上道,凡事也得捎上他。
同时阐述的是,日后会尽力改善官员的处境,争取官场没有三餐不济困窘度日之人——银钱够用的话,除去人心不足的,大多都不会铤而走险贪赃枉法,反之,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人家不想法子从别处觅食才怪。
皇帝将这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看了半日,直到倒背如流,竟成为第一个为之鼓舞振奋的人,一字不改地颁发下去之后,有一阵每日上朝,每日参加廷议。
但本质懒驴,没多久又捡起了修道大业,慢慢地恢复到偷闲躲懒的情形。这是活神仙也没辙的事儿,宫里宫外的人悄悄地笑一场,也就罢了。
而那篇文章对所有官员的作用却绝不是一时之事。
已然明白太后、皇帝在位期间的行事原则,而且不难想见,在太后跟前长大的大皇子日后也必定传承下去,那么好歹一算,便是几十年的事儿了,谁就算熬得过太后、皇帝,还能熬得过大皇子?不跟着上头的心意行事,迟早被官场淘汰。
但是反过来一想,为官倒也变得简单起来:恪尽职责,遇事不要管涉及的官员是文是武,只计较对错即可;需要文武协力促成的事,谁跟自己拿架子摆谱,直接告状就行。
什么抱团儿站队的事,想也不要想了,好处是省掉了找靠山经营人脉的时间和财力,摒除了涉险行贿受贿的嫌疑,能把这些功夫用来挣功绩以盼升迁,尤其不用担心脑袋在自己脖子上不牢靠。
官场风气真的变了,从内阁与裴行昭每日经手的奏折便可看出,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官员们进取向上的斗志。
张阁老笑得心满意足。
裴行昭也觉得是意外之喜,承认自己对官场朝堂的了解还不够透彻。
先前她以为,只有众志成城的将士才需要时时鼓舞士气,他们之外的官员最爱揣摩上意想东想西,就默认为有些话不用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原来谁都希望有人时不时地给自己打打气、指明前路。
于是她做了决定:以后关乎轻重的事宜,都由内阁拟文,再由皇帝以他的名义颁发下去。
要她总写文章,她做不来,对自己写过的东西分外嫌弃,写完再看一眼都觉尴尬。
转眼秋意已浓,菊花争艳,桂花飘香。
户部尚书、许彻和杨攸押送着斩获的价值两千万两的财物回京来复命。
满朝皆为之欢欣鼓舞。要知道,之前数年来,朝廷每年的亏空不超过二百万两,六部就能跟过年似的乐一阵,如今这么一大笔财富充入国库,能解决的问题可就太多了:官员的俸禄不会被延期发放,不需加重各地百姓商贾的赋税,不需军兵一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屯田养活自己……朝廷有了底气,可以依照丰年的光景维持三五年。
在燕王、林策和宋阁老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官场到民间,坚信这是皇帝、太后推翻祖制的福报,双月儿及诸多同病相怜之人若泉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
乔尔凡的书院招募到女学生达近两百名,幸好请到的名士便有十位,不然真要因人手不足乱了阵脚。进宫复命时,她向裴行昭照实说了。
裴行昭笑着鼓励她一番,说会让林策得空就到书院看看,能帮的就给予协助。
修改完善律法的事宜,乔景和是抱着试水的心思在做,因着三法司心齐,动作仍旧不小。
裴行昭拿到他们联名的奏折与修改之后的范本,凝神阅读,还算满意。
官妓、营妓这类字眼,已不存在于条例之中;
幼女年龄范围的限定,自十岁拓宽到十二岁;
未及笄女子不得选秀进宫;
女子及笄之前成婚,若自己心甘情愿,后果自负,若是被逼迫,大可向官府告发,所在地官员若敷衍了事、不予审理,与女子状告之人同罪;
……
关乎女子的种种条例,不需问也晓得,是乔景和拟定。
事情终究要由皇帝拍板。
皇帝毫不含糊,在朝会上与百官详议,当日明发旨意,着内务府从速刻印修改完善的律法,下发至各个地方;着所有官员全然依照修改完善的律法行事,倘若阳奉阴违,由锦衣卫缉拿至诏狱,从重论罪。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北直隶的棉花试种效果甚佳,产量颇丰,采摘下来的棉花,依照裴行昭、马伯远一早打算好的安排下去:务农的百姓留下做御寒被褥衣物的份数,其余用来上缴赋税,再有剩余便折合市价卖给官府,家中有闲下来的人手,只要能够胜任,便能在原东家开设的作坊做织工、绣娘等差事,按月领取酬劳。
后宫嫔妃给太皇太后、太后抄录刺绣的经书、书籍陆续送进慈宁宫和寿康宫。在裴行昭提议之下,皇帝大封六宫,除了本就在妃位的宋贤妃,每个嫔妃都升了位分,王婕妤因其母原东家为朝廷效力,破格晋为淑妃。
宋贤妃并非无所得,皇帝亲口给了她和王淑妃协理六宫之权。
两女子和别的嫔妃都明白,自己得到的益处,都是皇后和太后促成。捎带着看出来的是,这一任皇帝的嫔妃位分最高到妃。
当然,谁也没想过那些,现在大家都不稀罕皇帝做场面功夫给的恩惠了,哄得皇后和太后高兴,跟姐妹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行昭这一阵,也是少见的舒心。
这时候,有一个人来到皇城,求见太后,帮忙递话的是许彻。
那人是裴行昭最最敬爱、常常牵挂,却从未想过能在皇城相见的尊长。
这位尊长,便是教沈居墨、裴行昭一身绝学的老爷子,是武林泰斗、道教当世宗师,是明明凡人之躯却被世人奉为神明的传奇——通玄真人钟离玄。
许彻望着裴行昭,还在犯迷糊:那位老人家是真正的道骨仙风,出尘绝俗,他简直是懵着听老人家说完话、接过一道符,稀里糊涂来到清凉殿的。
裴行昭恍然片刻,轻声道:“快请,不要声张。”
“是。”
裴行昭命阿妩阿蛮带着宫人退下,站起身来,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
这一刻的她,有等待的迫切焦躁,更有着患得患失。
她真怕恩师年岁越长越孩子脾气,此行只是来跟她来一出恶作剧。
又怕恩师特地过来告诉她,要去海上、山中寻觅仙境,归期杳杳。
胡思乱想着,身着道袍的老者进门来,望向裴行昭,只一刻,唇角便逸出温和的笑,举步走向她。
望见恩师,裴行昭的心忽然就镇定平静下来,在他走到近前时,退后一步,徐徐跪倒,行大礼拜见。
“快起来。”钟离玄扶了她一把,“记着以前也没这毛病。”
裴行昭莞尔,携了他的手臂,转到书房说话,“您怎么得空来看我?”
钟离玄落座,微笑道:“来见你,也是来见皇上。”
“嗯?”
钟离玄道:“这些年了,也该为你,为这天下做点儿事情了。”
“这话怎么说?”裴行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处在太后这位置,你历练了大半年,朝堂官场不在话下,唯一拿不准的,也只有皇上。”钟离玄道,“前一阵,朝天观几个道士去见了见我,话里话外的听着,皇上倒真没乱七八糟的心思,怕的只是有人带上邪道。朝天观畏惧你,并不乐意应承皇上,迟早给他推荐别的去处。与其如此,那就不如我亲力亲为。”
“那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裴行昭提醒他,“要是有这心思,不如您指个可信的人。”
“除了你跟居墨,在我眼里,哪儿有可信的人?”钟离玄笑道,“我也不敢说别的,起码能让皇上不失本心,不走歧路,你也就能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少一重顾虑。”
“师父……”裴行昭望着老人家,眼睛酸涩,但是眼底干涸。
钟离玄笑容慈爱,“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时不时碰面,说说话,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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