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黎明 第33节
这人虽还是往日倜傥不羁的样子,脸色却苍白了几分,像抹了一层粉一样,赵黎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关心人的话却不怎么会说,半天才梗出来一句:“你是要死了吗?”
江酒臣笑起来,说:“且还能活一阵子。”他说着弯腰下来,一只手撑在赵黎的桌子上,另一只手的食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过来。
赵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是凑了过去,江酒臣附耳轻声说:“我好像发现了刘乃超。”
赵黎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被江酒臣按住了肩膀。他抬起头,低声问:“你确定是他?在哪?”
江酒臣直起身来,坐在办公桌上,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说:“第四精神病医院。不确定,看着像。”
赵黎微微凝眉,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那不是我的家吗,宝贝儿。”江酒臣扬眉。
赵黎盯着他瞧了三秒,见江酒臣弯起的嘴角才反应过来,刚要给他来一下子,江酒臣笑着从桌子上跳了下去,看着赵黎的神情仿佛在逗五岁小孩好玩。
“你下次再满嘴跑火车,就别上我这里来!”赵黎气得一口牙要咬碎,江酒臣只是笑,笑着笑着幽幽叹了口气,说,“哪里有那么多下次……”
赵黎闻言又是一愣,江酒臣看着他,悲凉的表情没超过三秒,这下笑得直不起身子,被恼羞成怒的赵黎揪着脖领子拖到墙角好一顿揍。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赵黎不愿放过哪怕一点的蛛丝马迹,就这么信了他的糊弄,两个人三更半夜地爬进了第四精神病院的院墙。
近三米的墙头,上面围着铁丝网。翻墙的时候赵黎觉得莫名的熟悉,想起了那座建在山里的学校。他心里又是一动,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好的花季的学生,竟与精神病人们的待遇一样。
第四精神病院收容的都是一些病情比较严重的病人,赵黎对这里颇有耳闻,据说里面的防护做得特别好,跟监狱一样固若金汤,所以院子里就没什么好特意加固的了。
江酒臣到这里还真是轻车熟路,一度让赵黎怀疑这里真的是他家,这医院内部结构复杂,分门别类,各种诊室病房乱七八糟,一般人还真找不到哪里是哪里。
“爬上三楼。”江酒臣说,“这里的医生都不会离开,也没有单独的宿舍,办公室就是房间。”
赵黎不疑有他,两个人顺着排水管往上爬。今晚月光很好,夜色很是明朗。赵黎方才在下面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这时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边的窗户都小得不行,只有一扇,且距离很近,这样看上去,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鸡笼。
一般只有一楼和二楼的窗户会设有防护栏,这里每个窗户前都有。他正思考这些,有些晃神,突然在旁边的窗户里看到一张小脸,他手一松,险些掉下去,还好应激反应,这才堪堪悬住身体。
是一个小男孩,十四五岁的模样,脸还没长开,显得有些有些稚气。刚才那一下弄得赵黎一后心都是冷汗,隔着护栏看着小男孩,几乎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们毕竟没在干什么正当的事,赵黎有点心虚,生怕小男孩喊人。谁知小男孩连他们是谁都不问,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对赵黎做口型。
赵黎一愣,仔细辨认,发现这孩子在说:“救我。”
一遍又一遍。
第50章 无边之夜(二)
楼里非常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走廊里的灯十分昏暗,在这样的环境里,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赵黎看着眼前的景象,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衡源二中的教学楼。楼道上,所有的栏杆都用铁栏杆和钢化玻璃封死了,一点空隙都没有。
江酒臣捏了他一把,说:“你们现代人都流行拿学生当精神病看待吗?”
“滚。”赵黎轻声骂了一声,推了一把江酒臣的肩膀,让他带路。
医生办公室在哪里两个人都不清楚,顺着走廊向前走,小心避开可能出现的值班人员。
这医院里居然没有监控录像。
走廊又黑又长,好像是走不到尽头似的,赵黎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感觉喘息困难,他想起江酒臣说自己的共情能力,只好尽力安抚自己的情绪。
一般的医院里面的气氛都难以言说,何况是精神病院?这里的压抑氛围是正常的,不要被影响到。赵黎这样想着,心绪非但没有平稳下来,脑子里又闪过刚才那个男孩的神情,心里更觉得不舒服。
他稍有些晃神,江酒臣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躲在门框的地方,走廊尽头的地方,两个人走过。
两个人穿着便装,看起来不像是医护人员——更不可能是病人了,那会是什么人?
两个人对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t字型的结构,走廊走到头,又一条长廊向两头延展出去,两端是楼梯。
这两个人应该是从楼下上来的,赵黎回想了一下,那个方位应该就是向他求救的小男孩所在的房间的那侧。
两个人在垃圾桶前停下,在禁烟的标识下掏出烟抽了起来。其中一个开口,问:“你家孩子来多长时间了?”
“三个多月。”
“确实是不一样,你看你家孩子现在多听话啊,今天点评课上的发言,我都听哭了。”
男人笑了一声,说:“以前也真没想到这孩子能这么懂事。”
“我家那个,啧,心里还不服呢,我看他就是装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不过杨叔是真厉害啊,我家那小崽子第一次从那屋子里出来,直接就给我跪下了。”
“一开始都这样,过一阵就好了。”
江酒臣疑惑地看向赵黎,小声说:“这不是精神病院吗?”
赵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了江酒臣一把,示意他安静。
两个男人还在交谈,话题都是孩子,直到抽完烟。两个人又按着原路返回,下楼去了。
“跟下去。”赵黎轻声说。
如果江酒臣说的是真的,刘乃超真的在这里,这个精神病院敢窝藏杀人犯,那还有什么不敢干的?赵黎听完两个人的对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赵黎这一辈人,学生时期看的恐怖小说,有一半都得跟精神病院扯上关系,打心里就对这地方满是抵触。再加上入了刑警这一行,知法懂法,真心的明白精神病院要想搞点什么猫腻,真的是让人哑巴吃黄连,能钻的漏洞太多了。
这里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
二楼的病房比较多,刚才说话的两个男人坐在门外的椅子上,不再言语了。
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里,总是要有个缘由的。赵黎拿出手机,打字给江酒臣:“他们在‘值班’。”
他朝走廊的那头看过去,又打出一行:“我要去那个小男孩的房间。”
江酒臣看向他,接过手机打下了两个字——“加油。”
赵黎作势要用手机砸他,江酒臣笑了一下,把赵黎往楼上推了上去,赵黎莫名其妙,还是顺着他走了上去。
“爬出去,从窗户进。”江酒臣轻声说,“你总不能让我带着你从那么多屋子里穿吧。”
月光下,栏杆的投影落在窗前,照不见屋子里的景象,这安静让赵黎心里掠过一丝羽毛般的不安,他扭头看向江酒臣,江酒臣问:“你确定要进去?万一那小孩是个什么反社会人格的,跟咱俩演戏玩呢,一进去就把咱俩放锅里炖了,怎么办?”
“少贫嘴。”赵黎说,“快点。”
下一秒,两个人跌进屋子里。
这动静吓得那小男孩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一张小脸煞白。赵黎支起身子,刚要说点什么安慰小孩两句,却见那小男孩一下蹿了过来,一把捂住了赵黎的嘴巴,犹如惊弓之鸟似的看着门的方向。
似乎比起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房间里的两个男人,他更害怕的是门外的什么东西。仿佛这里有什么寂静岭里的怪物,他一出声就要被分而食之了。
赵黎马上反应过来,举起双手,示意男孩他会保持安静。然后他拿出了手机,打字:“你在怕什么,为什么让我们救你?”
男孩连他是谁这种话都没问,手抖了半天才敢拿起手机,赵黎看到他的指甲和虎口,有许多类似阵眼的疤痕,颜色焦黑——这是电击的痕迹,赵黎心下诧异,难道这孩子真的是患有什么严重精神疾病吗?他说的话到底能信几句?
“你们是外边来的,对吗?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对吗?”
赵黎点了点头,把工作证掏了出来。
男孩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赵黎的手机在他的手心里蹦蹦跳跳,好几次都快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打出来了下面的字:“带我走,带我走。”
在赵黎和男孩这样交流的时候,江酒臣已经看完了整间房间。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屋子太小了,除了角落里的床,几乎只够人落脚的。小小的窗户上围着铁栅栏,看起来比监狱还要寒酸。这孩子不敢说话,是怕外面的人听见吗 ?
江酒臣低头看了赵黎和那个孩子一眼,动了点小手段,然后说:“说话吧,没事,外面听不见。”
他一开口,那孩子吓得又炸了起来。江酒臣微微叹了口气,在地上跳了跳,说:“真的,不然他们早就冲进来了,对不对?”他说着又跳了两下。
孩子狐疑地看着门口,见真的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的用很小的声音开了口。
“这是第二周了。”小男孩说,他又看了看门口,确定外面真的听不见,接下来,什么都没说,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赵黎看向江酒臣,江酒臣扬了扬眉毛,一副陪着赵黎跟精神病聊天的样子。赵黎看着小男孩,心里也很是纠结。
这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孩子,说不准真的就是个精神病,情绪波动这么大,看刚才的反应,被害妄想症的倾向也很严重,连赵黎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自己多疑了。
也罢,来都来了,即便真是精神病人,就权当听故事。
小男孩哭一会儿停一会儿,足有半个小时才算是哭够了,哽咽着说:“我爸爸说,要给我买新的游戏机,几个人把我绑过来,带到房间里,往手指里插针,是电击的东西,我知道这里。”
语无伦次。
赵黎看向江酒臣,江酒臣没什么反应,赵黎叹了口气,心想要是车衡在这里就好了。
小男孩说着把手给赵黎看:“我没病,我没病,他问我有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又打开那个东西,几个人按着我,我动不了,问我有没有病,我说我有病。我没有病!他说让我不许跟我爸爸说,我出去说,我好疼,真的好疼,我抱住爸爸哭,我爸爸问我,还玩游戏吗,我说不玩,我说同学也玩也没被带到这里来。”
“我爸爸脸色不好看,然后那几个人又把我带了回去,更疼了,好像骨折了,好像手被人剁碎了,一个人捂着我的嘴,他又问我,想留在这里吗,我说不想,然后,然后……我说想。”
“我出去就给我爸跪下了,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前两天点评课,我不知道是什么,我没有哭,被加圈了。”
“加圈?”
“有一些班级委员,会拿着本子记录你,如果犯规了,就会被画上一个小圈圈,小圈圈多了,就会被电。”提到“电”这个字,小男孩立刻哆嗦了一下,“我今天跟我爸说,受不了想回家,他告诉了杨叔。”
“犯规?犯什么规?杨叔是谁?”赵黎轻声问。
“电击我们的人。什么都是规矩,数不尽的规矩,做什么都会被电,只要他们想……什么举动都可以被视为犯规。”小男孩抹了把眼泪,“你是警察,你是来救我们的是不是?我本来今天要被电,但是有一个盟友自杀了,没成功,被拖去电,又关小黑屋,他们随便把我塞进来,现在把我忘了,我现在就想死,我真的想死。之前有人说想报警,也被电了,你们带我走吧,我给你们作证,他们随便电人打人,这肯定犯法了。”
赵黎想起之前楼道里那两个男人的对话,隐约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问:“你是被家长带过来的?你说的盟友……都是学生,被家长带过来的?”
小男孩摇了摇头:“不都是学生,也有大人,也有被老婆或者老公送过来的,电完就听话了。他不是治网瘾的,他什么都电。”
这话一出口,一股凉意顺着赵黎的脊梁骨蹿了上来。
他看着小男孩的脸,然而刑警的经验只针对正常人,刚才那些话让赵黎觉得心惊肉跳,却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小孩儿的胡言乱语。
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赵黎在暗中思忖,小男孩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是精神病,这里的人都不是,这间精神病院里,一个精神病人都没有。”
赵黎一愣。
“你不会带我走的。”小男孩刚才如同沸水煮过的情绪竟在这一瞬就平息了下去,他的眼底积了两汪泪水,啪嗒一下顺着脸颊滑了下去,一张小脸惨白。
没人救得了他们。
逃跑的被抓回来电了几个小时,自杀的救活了就拖进电击室,跑到对面的女孩是被自己的家长亲自抓回来的,他们对围观的人说她有精神病。那些盟友里,还有大人,他向往的、可以用自己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的大人。
他们都在这里,何况他呢?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算不得人,只不过是父母手心里的物件罢了。
没用的,没人救得了他们。
这个警察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