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远处庭审厅最中央的墙壁上: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及色欲化为扭曲的人形,等候审判。他们的形体夸张而又怪异,但又带着人的特点,拼凑出恶的部分。
而壁画中央的正义女神,与以往高高在上充满神性的女神形象也有所不同。画家参照着真实的肌肤纹理来绘制她的样子,她握着长剑的手上布满伤痕,白布蒙住双眼,微微低头神情中仿佛混杂着悲悯与坚毅,闪烁着人性中善的光辉。
明暗交织的画面布局,如同黑暗裹挟着世界,但诞生于正义的黎明终将降临在这片大地。这种光影对照的画法与里昂·卡普特列尔的那幅《圣战》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可在某种程度上又似乎更具有冲击力。在这样宏伟而壮观的壁画之下,每一个走进大厅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灵魂的震颤。
她在审判谁?或许,她审判每一个置身于这间大厅里的人,那是人性对自我的审视。
庭审结束后,所有人陆续离开了大厅,温芙跟着从最后一排起身,她听见有人在议论她的画,这使她不由放慢了脚步。
“你看见那幅壁画了吗?据说是里昂的学生画的。”
“是个从杜德来的女画家,前任杜德公爵似乎也很欣赏她的画。”
“你觉得那画怎么样?”
“还不赖。”那人嘟囔道,过了一会儿又感慨似的轻轻补充了一句,“一个女画家……真是不可思议。”
……
温芙跟在他们的身后,听着他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她在原地停下脚步,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间抿唇笑了起来。
“你是专程来这里听听人们怎样称赞你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温芙转过头,就看见里昂握着手杖踱步走来,看来他这一路上也听见了人们有关那幅画的议论。
温芙:“那您一定没有听见有人咒骂画这幅画的人是个魔鬼。”
她想起早上在这儿遇见的一个修女,她跪在墙壁前忏悔着祷告:“如果这个人没有去过地狱,怎么会画出这么可怕的东西!”
里昂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这也算是一种赞美。”
事实上,温芙也这么想。于是他们不禁相视着笑了起来,随后,又一同朝着庭审厅外的草坪走去。
路上温芙反问道:“您呢,您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里昂握着手杖,戏谑道,“或许是来看看我的学生如何取代我。”
“我永远都无法取代您。”温芙说,“他们提起我的时候,永远会说那是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学生。”
听了这话,里昂微微挑眉:“看来你终于认可了我是你的老师?”
“从我进入画室的第一天起您就是了。”温芙谦逊地说。不过一想到他还记着在杜德时说过的话,她又不免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因为您终于认可了我是您的学生。”
里昂停下了脚步,他皱起眉头对她说:“知道吗?从杜德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想要向我证明你画得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但事实上,没人这么认为,画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你更清楚地知道你的才华,他们嫉妒你,也同样畏惧你,是你始终都在否定你自己。”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里昂忽然间意识到,画室里的每一个人或许也包括了他自己。相比于其他人,他更早也更清楚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天赋:对色彩异乎寻常的直觉,对光影敏锐地捕捉,自然柔和的笔触……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阿尔贝利因为嫉妒而构陷她的时候,他才会异乎寻常的愤怒。那种愤怒不仅仅是由于欺骗,而是出于某种恐慌。
他也会嫉妒他的学生,就像更加年轻璀璨的星星终将取代逐渐黯淡的星光,她终将会有超越他的一天,就像他也曾超越了他的老师那样。
里昂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些阴暗而又难以言说的情绪困扰着他,使他最后决定离开杜德。
里昂像是突然间变得不快,他目光复杂地定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忽然从胸口吐出一口气,紧接着转过头,大步离开了庭院。只留下温芙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画室的那几年,温芙已经习惯了她的老师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前一秒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微笑并不代表什么,因为下一秒他就有可能变得十分暴躁易怒,当你胆战心惊地开始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第二天当他再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或许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因此,面对里昂的突然离去,温芙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身后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有人叫住了她的名字。温芙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温芙小姐吧?”金发的男人彬彬有礼地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叫费文·格列德尔,也曾是……里昂先生的学生。”
第71章
费文·格列德尔长着一张娃娃脸,精致的五官和白瓷般的皮肤使他看上去仿佛还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有一双格列德尔家族标志性的蓝眼睛,温和可爱的外表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我刚刚欣赏了您的画,它和我想像中的一样好。”费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师想必十分为你感到骄傲。”
温芙听说过有关他和里昂之间的绯闻,不过她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也并不清楚他对里昂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因此面对这位尊贵的殿下,她的态度也显得十分谨慎:“谢谢,那是我的荣幸。”
费文又接着说:“我还听说了你和布鲁斯先生之间的事情,听说那面墙壁原本应该属于他。”
“我想没有哪面墙壁必须属于某个人,”温芙说,“如果希里维亚人民不喜欢我的画,那么他们也可以找其他人来画一幅更好的。”
费文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如果光从外表上看,温芙很容易给人留下温和柔顺的印象。乌黑细长的眉眼和小而尖的下颌叫人感觉她总是低着头,仿佛就连抬眼看人都叫她感到胆怯。她说话的声调也是这样不轻不重的,不过语调没什么起伏,既不过分热切也不过分冷淡,冷冷清清的,透出一股疏离。
费文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她:“我只是想起当初老师离开希里维亚时,是那样的坚决,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但是,他却为了你回来了。”
“他并不是为了我回来的。”温芙说。
“那么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见温芙沉默,费文勉强牵起笑容:“你如果知道他在离开前对我说了什么,你也会像我一样这么想的。”
温芙的确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她隐隐能够感觉到事情或许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
费文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了默认,他轻声问道:“那么你呢,你爱他吗?”
温芙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想您或许误会了什么……里昂先生是我的老师。”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也曾是我的老师。”费文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不过这会儿这笑容看起来古怪极了。
温芙已经不想继续与他在这里交谈下去了,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她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维持着最后一丝耐心对他说道:“我不知道您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费文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他粗俗而又直白的问题叫人不适,温芙皱起了眉头,冷冷地注视着他。费文对她长久地沉默感到不满,又一次逼问道:“是吗?”
温芙不卑不亢地回答:“如果您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失礼,为什么不去问他?”费文神情一顿,露出稍许犹豫。温芙观察着他的反应,紧接着又轻声问道:“因为他不肯见您吗?”
费文的脸色猛地一沉,像是被说中了痛处,不由朝她逼近了两步,他咬着牙恨声道:“你以为……”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忽然有人拦在了他们中间,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对方个子很高,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费文恼怒地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相貌英俊的黑发男人。他不像是希里维亚人,高挑的身材和深邃的五官使他站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事实上,温芙也有些意外,她盯着面前男人的背影,听见费文不悦地冲他低声呵斥:“滚开,少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而他则用一种比对方更为轻蔑的语气说:“我只知道你看起来像是一条疯狗。”
费文呼吸一窒,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来路不明的男人,大约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不过泽尔文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温芙淡淡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这位先生说的吗?”
温芙没说话,她倒是有许多话要问他,不过和眼前这位费文殿下,她恐怕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见两人准备就这么离开,费文又一次上前拦住了他们。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执拗地盯着温芙说道。
温芙最后一次对他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向您解释了里昂先生只是我的老师。但是我想,除非他亲口告诉您,否则无论我说些什么,您都不会相信的。”
费文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将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泽尔文身上,像是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些证据:“那么他呢?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温芙微微皱眉,看起来仿佛已经耐心告罄。倒是泽尔文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避重就轻地替她回答道:“我们住在一起。”
这个答案令费文和温芙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费文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她的情人?”
温芙看不见泽尔文的表情,不过她好似听见他泄出一声轻笑,随后处变不惊地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费文的脸色竟然变得好了一些。离开前,他蓝色的瞳孔如同一颗冰蓝色的珠子,毫无感情地对温芙说:“我会弄清楚我要的答案,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这次短暂的见面更像是一种威胁和试探,温芙并不好奇他和里昂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她衷心地希望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费文·格列德尔是个疯子,不要和他走得太近。”等他离开之后,泽尔文这样对温芙说道。看来,他一早就认出了这位王室的继承人。
“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于他的事情。”
不过泽尔文并没有说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好在温芙也并不关心。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经过的人群:“你怎么会在这儿?”
泽尔文瞥了她一眼,故作姿态地说道:“我以为有人邀请我来看她的画。”
听见这个答案,温芙愣了一下:“您在希里维亚还有其他画家朋友?”
泽尔文瞬间黑了脸,见他这副神色,温芙终于忍不住抿唇微微笑了起来。泽尔文意识到她的恶作剧,佯装气恼,转头就走。温芙在身后快步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语含笑意地说道:“好吧,请您务必要去看看那幅画,您的评价对我来说很重要。”
泽尔文停下脚步,又见她看了看不远处人来人往的长廊,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条早上出门时带来的围巾递给他:“不过我想你最好戴上这个。”
泽尔文低头看了眼面前那条墨绿色的围巾,在忽冷忽热的春天戴着它倒是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不过他皱起眉头。温芙以为他不乐意,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踮着脚替他围上了那条围巾:“我保证它很干净,而且对你很有用。”
围巾确实很有用,长度适中,很好地遮住了泽尔文的大半张脸,使他只露出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而且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也很干净。泽尔文能闻到上面好闻的香皂味,还带着一点刚被取下时的余温。
他最终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条围巾。
当他们两个重新回到庭审厅,发现大厅里没什么人。下午的庭审还没开始,人们都在外面的凉廊上休息。
经过门厅时,只有巴特先生抬起头,注意到温芙去而复返的身影奇怪地问道:“我以为刚才您已经回去了。”
“我邀请了一位重要的朋友来欣赏我刚刚完成的那幅壁画,”温芙强调说,“毕竟他的评价对我来说很重要。”
泽尔文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不过听见这话时,眼珠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对她的介绍很满意。巴特先生认为她今天有些古怪,不过他留意到她唇角若有似无的微笑以及站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的神秘男人,很快就恍然大悟地对那位围巾挡住大半张脸的先生说道:“是的,您一定会喜欢那幅画的,这几天我已经听到不少人夸赞它了。”
他意有所指地说:“温芙小姐是我见过最勤勉的画家,如果您也喜欢那幅画的话,可以把我说的这句话也一块加上去。”
泽尔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准备让自己加些什么。只有温芙听出了巴特先生的意思,他似乎因为温芙的话,将泽尔文误认为了报纸上撰写评论的批评家。
这使她不由失笑了一瞬,不过或许也没错,她很想听听从泽尔文这样苛刻的批评家嘴里会对她的画作做出怎样的评价。
他们两个走进大厅,在那幅壁画前站了一会儿。
泽尔文仰头看着那幅画,好一会儿没说话。温芙在等待他开口的间隙里不禁开始走神,直到他问:“那个苹果——”
温芙回过神,早在蔷薇花园的时候她已经听说过有关泽尔文殿下评价一幅画的好坏,取决于画面中的那个苹果是否画得够圆这样的传闻了。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提出这一点,他问的是:“那个苹果是代表什么?”
“欲望。”温芙说。
泽尔文像是感到有趣,因此他追问道:“所以你认为欲望是一种罪恶吗?”
温芙迟疑了一下,但教义告知她真理:“欲望使我们迷失自我。”
“但我觉得有时候是欲望引导你走向那条正确的路。”泽尔文轻声道,“只有失败的,无法被满足的欲望,才会被定义为罪恶。成功被摘下的金色苹果,摇身一变,就会成为神的恩赐。”
他的目光放到屋脊的最高处,那是神的居所,但他野心勃勃,不再俯首。
温芙感到她的画笔落下时,某一刻在脑海中无意间拨动的琴弦,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回音,而又正是这一声回音,才叫她隐约知道了她所拨动的琴弦发出的究竟是哪一个音符。
片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么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呢?”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父亲一直为我毫无艺术天赋感到遗憾。”泽尔文注视着眼前的壁画,平静地说,“但我认为一幅画的好坏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角度和见解,美丑是很直观的东西。”
泽尔文转过头看着她说:“真可惜这幅画没有留在杜德中心法院的墙壁上。”
下午庭审快要开始的时候,两人才从大厅出来。巴特先生还坐在门厅里,看见他们两个的身影,主动问道:“您觉得那幅画怎么样?”
泽尔文注意到对方热切的目光,尽管不明所以,但还是沉吟片刻后回答道:“构图不错,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