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室友(上)
最后一个音符从指尖跃出,班彦结束了这首曲子,今晚弹的是《风之丘》,他记得房间里的那人好像还挺喜欢宫崎骏的。
“谢啦,晚安。”室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晚安。”班彦说,然后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临睡前还是要跟父母例行通个视频电话,不过因为这时候国内还没到中午下班的时间,所以每次只能匆匆说上几句,简单汇报完一整天的情况后,父亲提醒他注意保暖,然后便挂断了。
雪球已经趴在窝里睡着了,本来它的狗窝是安置在客厅里,但雪球一向很粘人,不肯乖乖待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过夜,睡觉时总要往他的床上蹦,班彦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把它的狗窝拖到了自己房间。
他很宠爱雪球,但始终无法像对待秀珍一样倾注自己所有的感情。当年秀珍扮演着他的朋友、玩伴、亲人,是他童年时代唯一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但到了现在,他已经不必再将这些角色都只寄托在一只宠物狗身上了。
高二下学期发生那件事之后,父亲火速让他转学回了桂林,母亲也放弃了薪资更优厚的职位,与他回到桂林生活。为了避免他与男生再有过多接触,转学后父母不再让他住校,手机被没收了,上网也同样被禁止,每天就是上学,回家,上学,回家,如此重复。
因为他之前有过喜欢同性的经历,母亲对他与同性的接触极为敏感。有一次对门搬来了新邻居,那家男主人过来打个招呼,是他去开的门,邻居刚说了个开场白,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已经怒气冲冲地过来关上了门,把他拖回房间里好一顿斥骂。
他开始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热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黑白灰,他曾有过一些色彩绚烂的回忆,为数不多,但也是有过的,可那些回忆里的颜色与温度,现在他都记不起来了。他开始不断地失眠,食欲减退,每天在母亲面前逼着自己吃掉饭菜,过后却会难受地吐出来。
他变得更加寡言,更加消瘦,每天被悲观的情绪包裹着,成绩也变得起伏不定,如此换来的是父母愈发严厉的斥责。他背负着深重的负罪感,每天不断重复着自我厌弃。他让自己的父母失望了,他喜欢的人厌恶他,而那个说要和他做一辈子朋友的人,在失去联系之后,会不会就把他忘了呢?
直到某天抑郁的情绪集中爆发时,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出了第一道伤痕,当手臂传来刺痛,看到那鲜红的血液从狭长的伤口缓慢溢出时,他竟得到了久违的愉悦和放松感。他开始频繁地用自残的方式来纾解自己,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每次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但下一次仍会重蹈覆辙。
他很痛苦,也很孤独,他真的很想有个人能听他说说心里的话,于是在某天体育课自由活动时,走进了学校的心理辅导室。
那个年轻的老师不是什么专业心理咨询师,但当他听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尤其是看到他手臂上那些斑驳的伤痕时,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病症。老师联系了他的父母,还故意把情况往严重了去说,只为让他们尽快纠正这种极端的教育方式,让他能早一点得到专业的治疗。
他被诊断出了中度抑郁症。当他向父母亮出那些伤痕,并坦言曾数次出现过自杀的念头时,他们终于开始害怕了。他开始每天按时吃药,运动,母亲一边担心他的成绩与人际交往,一边却又提心吊胆地不敢过多训责。
他在高考时还是没有考出让父母满意的成绩,父亲失望而愤怒,却不再敢发泄在他身上。他的分数上不了原本的目标学校,小姨便建议他到加拿大读大学,父母本就有让他在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的打算,仔细考虑过后便把计划提前了。
他先要读一年语言班,语言学校就在小姨所生活的城市,到了加拿大后,他就住进了小姨的家里。
小姨当年是被保送进顶尖大学的优等生,后来到了国外留学,如今已在这里定居。小姨父是二代移民,对人热情无比,说话时总会带上夸张的表情。小表妹漓漓今年刚上小学,性格古灵精怪又爱捣蛋,比他所见过的男孩子还要调皮得多。
母亲很以自己的妹妹为傲,从小便要求他以小姨为榜样刻苦学习。他刚到加拿大时,小姨为了欢迎他,专门在院子里弄了bbq,还邀请了隔壁两家邻居也来做客。
小姨人缘很好,那天他看着她热情招呼邻居,开心自如地与他们谈笑,说道:“小姨,可能我一辈子都成为不了你。”
小姨很惊讶,“为什么要成为我?你要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他觉得困惑。
在他从小到大的认知里,他自出生起就对父母怀了亏欠,并理应穷极一生去满足他们的期待,他想他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而那唯一一次为自己而做的冒险,也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
做自己,真的可以吗,真的还来得及吗?
那天他看到小姨家里有一台电子钢琴,问起时,小姨说:“漓漓当初闹着要学弹钢琴,我怕她是三分钟热度,就先买了台便宜的电子钢琴让她练习,结果她果然学了几天就腻了,琴也就一直放在那里积灰尘了。”
他看到钢琴有些手痒,便弹了一曲。小表妹在他旁边傻傻地看着,一改平时活泼淘气的样子,竟有些害羞地说:“表哥弹琴好美。”
三分钟热度的表妹重拾了学习钢琴的热情,他便手把手地教她,他会监督她练琴,但绝不会逼迫或惩罚她,因为当年他正是那样挨着打骂过来的。当看着小表妹磕磕绊绊地弹完一首《小奏鸣曲》,他的满足感和成就感难以言喻,兄妹二人一起开心地鼓起掌来,他已不记得自己究竟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开学后,他与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年轻人成为同学。他独来独往,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因为长相出众,一向不青睐亚裔男性的外国女生们也爱拉着他一起玩,还总说:“既然是来上语言班的,不多开口说话,怎么能学好语言呢?”
他有时候会有点无奈,这些鬼佬们还真各个都是李柏庭那副德性,不过总这样下来,他终于又交到了一些朋友。
有一阵子他课业繁忙,刘海快遮住眼睛了也没时间去剪头发,小姨便自告奋勇地要亲自给他动刀,结果剪成了个难看的狗啃头。看着小姨一脸歉疚地对他笑,他叹了口气,说:“小姨啊,我不生气,可是这样真的太丑了。”
冬天到来时,他跟小姨父一起在门前铲雪,小姨父四十岁的人了依然童心未泯,会趁他不注意时用小团的雪丢他,见他不做反应,还愈演愈烈,他终于也捡起一团雪回击,最后两个人竟丢了铲子打起雪仗来。
每次他和父母通视频电话时,小姨都会在旁边插嘴,一边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一边帮他挡住压力,还总笑着说:“姐,你还信不过我吗,把班彦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一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转进一所知名大学。在来到加拿大的这一年里,他好像真的找到了一些除了满足父母的期待之外,属于自己的存在的意义。
进入大学后,他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认识了自己的新室友。那是个娃娃脸的男生,第一次见面时,他一脸灿烂地自我介绍:“我叫柴梁,我爸姓柴,我妈姓梁,所以我叫柴梁。”
“我叫班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