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男子汉，舒明甄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也有必须对脸蛋小心翼翼的一天。

    他用本杰明送他的洗面在脸上揉了二下，手指上的薄茧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鼻翼上的突起，异常敏感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嘶”了口一声。耐顿失，他抓下花洒头对着脸就是一阵猛浇猛喷，把刚刚揉起的泡沫冲了个干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一晃眼发现外面似乎有个走动的人影，他惊愕得僵了僵，下意识的扯下浴巾把自己围住，大吼道：“舒明月，你就不知道要敲门？！”

    隔着一扇磨砂玻璃，他其实也知道外面看不到浴室里的情形，但还是有些恼羞成怒——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本杰明那个家伙多嘴出卖了他！

    舒明月在外面“噗”地笑了：“我敲啦，你没听见嘛！听说你长青春痘被女孩子笑话，我急不可待地来关心你，当然就不拘小节了呀！”

    少年巨大的烦恼被她用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忍不住又气又怒：“你给我滚出去！”

    “不滚！”舒明月用力摇了摇头。

    这二年他似乎越来越抗打击了，对她以“锻炼意志”为名，不间断刺激他的行为已经有了免疫力。自从他开始进入变声期后，想听他的怒吼也不容易了。今天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呐？

    想到他此时在浴室里一定是憋气愤愤的样子，舒明月心里不由觉得好笑。快步走到浴室门前，勾手敲了敲门：“喂，你洗了很久了，小心被雾气熏倒。快点出来吧啊，我已经等不及观赏你小脸上的壮丽风景了啊！”

    舒明甄早已明了她的坏心眼，知道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让她如意，强压着烦躁，语气淡淡地说：“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这孩子，越来越会掩饰情绪了。舒明月暗暗嘀咕，嘴里拖着长长的调子喊：“那我在外面等着，动作一定要快哦——”

    听见关门的声响，舒明甄急匆匆地从浴室里冲出来，飞速套上衣服——他太清楚她的作风了，只要晚上一秒，那个死丫头一定会缺德地把他丢脸事大声嚷出来。

    拉开门就看见舒明月正举高的手，显然正准备敲门催促。

    见他动作如此迅速，舒明月遗憾地摇头一叹：“反应怎么越来越快了呢？”

    舒明甄心想果然逃过一场大劫，喘气之余忍不住展眉一笑，心情飞扬，大方地让开路：“进来吧。”

    舒明甄的房间，就如辛元辅早先打算的那样，是整栋房子里最小的房间。除了嵌在墙里的壁柜、一张大床、书桌和椅子，就没法放下更多的摆设。舒明甄的身高夏天时刚刚突破一米七，身躯在不大的空间更显得颀长，颇有英姿挺拔的气势。

    舒明月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仰头看着他夸赞了一句：“个子很高了啊！”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她又从身后拿出个放大镜贴在眼前，眯眼盯着他的鼻子啧啧有声：“痘痘看起来很红啊！”

    舒明甄直被她逗弄得没了脾气，有些无奈：“你想干嘛……”

    她嘿嘿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摇着手里的放大镜蹦到他的床上，拍拍旁边的位置冲他招手道：“来来，让本名医给你好好诊断诊断！”

    看样子，她是不打算放过他——的痘子。舒明甄满怀怨恨地瞪她，最后还是妥协地在床尾坐下。

    发现自己跪坐的高度刚刚足以和少年平视，舒明月心中顿时升出一股“我家少年初长成”的浩然之感。

    然而当她抬手轻轻揪住少年高挺的鼻尖，看见少年闭上眼睛摆出认命由她折腾的架势时，她又有些怀疑自己：这二年多里，她是不是将少年逼得太紧了？

    刚到伦敦的时候，她便建议他不要参加国王学校的海外学生语言培训中心，而是在请家庭教师辅导，然后越级直接参加中学部的考试。本杰明从五岁开始就在国王学校就读，有他作伴一起入学，更有助于他自然地融入学校的环境。

    幸好舒明甄的基础底子不错，考试很顺利。

    他刚刚提出要寄宿的时候，她和元辅都有些意外。元辅原本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下了住所，还请了帮佣照顾二个孩子的饮食起居。当时赶来陪同儿子入学的常丽，就大力反对他的主张。他还是固执地坚持主见，连本杰明也被他说动一起参与。

    现在想来，也许这个离乡背井却要强的孩子是不想在受照顾的过程里让人过于贴近，看到他不欲被人察觉的艰辛。

    他本来就生得俊美，在学校又是一副与众不同的东方面孔，持续了一年多的变声期让他的口音也变得特别明显，平时难免让同学关注一些。这回在鼻子上长了个红痘痘，被女同学盯着念叨了几句，正好让他酝酿已久的负面情绪都爆发出来。

    “舒明甄，很辛苦吧？”

    “不啊。”少年眉头微微动了动，语气淡淡。

    真是越来越会装了，一点都不可爱。舒明月用指尖戳了戳他鼻翼上的红肿，他“嗷”了一声，大张的眼里喷出耀目的火光，愤愤的特别灼人。

    舒明月托托他好看的下巴嘻嘻一笑：“连煎鹅肝都不敢吃，也是为了这个痘子吧？”

    少年眼里划过一丝窘迫，打开她的手气呼呼地道：“你检查完了没？！”要不是她说什么脂肪含量高啦，这了那了危言耸听，他早就吃了！还好没吃……他刚才上网查过，内脏是发物，哼。

    舒明月嗤嗤忍笑：“我看不像是粉刺，也不是暗疮，大概就是毛囊发炎而已，不严重，上点药就好。”

    舒明甄看着她举高的小药瓶，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将信将疑。在他眼里，舒明月这个死丫头就像一个神棍，嘴里经常有一些不靠谱的理论。例如当初他和本杰明选体育转向的时候，她就再三强调不能选足球，口称发育期间要避免肌过度长成，影响身高。

    偏偏这种似是而非的道理，他和本杰明都信了。现在本杰明偏爱马术，而他则是学校划船队的预备成员。

    舒明月叉着腰，煞有其事地点头：“我问过福婶，这是老中医的配方，万能绿药膏，很管用的！”

    少年满目忿然：连福婶都知道他长痘痘了？！

    “哎，我说，你其实是不是暗恋那个嘲笑你的女孩子啊？”舒明月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瓶里挑出点绿药膏，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瞎胡猜。”舒明甄再度认命的闭眼。

    “那既然不是喜欢的女孩子，人家说什么，无关痛痒的，就没必要在意吧。”她凑近一些，把药膏点在少年的痘痘上，慢慢揉开。

    不知道是因为药膏的冰凉的触感，还是因为她指尖轻柔的动作，或是她轻描淡写却实则劝慰的话语，舒明甄觉得自己心头沉积的郁结一点点地被揉散，近在咫尺的浅浅呼吸像柔风一样，吹走他那些仿佛自找来的烦忧，心海慢慢归于平静，再也兴不起一点浪花。

    他的眼镜悄悄张开一条缝，低眼正好看见舒明月垂下的细密的黑睫毛。

    黄色的灯光下，他似乎看见有温柔的波光从她长睫的缝隙里渗出来，仿佛她的眼里，藏着一条静谧流动着的神秘河流。

    哪怕他的母亲也没有让他感觉过这样奇怪的柔软，舒明甄一时有些恍惚了。

    “好了。”

    他看见女孩子樱花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弯起，含笑的气息吹拂到他的下巴上。他不自觉地放轻呼吸，可惜下巴上微痒就像风过春水一样，转瞬就了无痕迹。

    舒明月见他低眼沉默，便将药膏瓶子塞进他的手里，拍拍他的肩膀后无声地走了出去。

    心里难免自嘲：对舒明甄，她总是惯用迫使的手段多一些。自幼被父亲、阿狼和元辅宠坏的自己，其实又怎么会懂得梳理少年青春期的心事？有些事情，大概还是要交给时间去摆平。

    这样想着，她的视线不由落在厅堂里的巨幅肖像上，上面那张用十年化成的姣丽面孔张扬而逼人。

    她笑了笑，就算搞不定舒明甄，世界上也总有一些事是她可以努力做好的吧？

    慢慢绕着走道行到元辅门前，叩门进去，小女孩似地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小声地喊：“元辅元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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