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浓(下)
“振轩,你那位友人不会是户部徐侍郎的公子徐兴祖吧?”杨巡按突然话,别有深意地看了弄影。林学士把夫人和侄女儿托付于他时,约略提到他的侄女儿芳名在外,徐家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上门提亲,他侄女儿不满徐兴祖既无功名又风评不佳,执意不从。他兄弟不忍强拂了女儿的意,又不敢得罪徐家,还是他侄女儿想出这么个离京访亲的主意,也是避过风头、让那风流公子知难而退的意思。
振轩不知这里的缘故,杨巡按一问便点头道,“正是徐公子!这位徐公子文采斐然,交游广阔,平素给了振轩不少指点……”
“他指点你便指点你,平白扯上我做什么?难不成我竟要做你谢恩的筹码……”一看容琳、昊琛、昊瑱惊异地交换眼色,弄影更急了,方才看杨巡按的神色,便知林学士是把原委跟他说了,已经怫然,怪自己的伯父太也大意——那徐兴祖是太子的人,他妹子又在年前进成了皇后所出的乐平公主的教习,眼下说那徐家炙手可热也不为过,伯父怎就糊涂得让人知道他们林家无意结交?这份急恼还未来得及发作,振轩又火上浇油,弄影顿时就朝他去了!
“弄影!”一听弄影口不择言了,昊琛拧眉,振轩却先站了起来摇头道:“将军勿怪令妹!”转身对了弄影,勉强带着笑,“弄影小姐,振轩行事鲁莽,不合把背地里的说话就这么搬出来,冒犯了小姐,望小姐雅涵,千万恕罪!”说罢离席,躬身给弄影施礼!
弄影被昊琛喝了那么一声,便懊恼自家未把持住、又把急躁露出来了,见振轩这番行止,也怕他心里存了疙瘩再远了她,忙起身回礼,连声道,“振轩少爷,你快莫如此,我也是一时心急那么说说罢了,你要如此,岂不让我再无颜面对你了?”
杨巡按见随口的话引出这些是非,也觉扫兴,摆手道,“你们两个倒不用这么让来让去的,原也不是你们的错,不过是我这老不修的胡言乱语……”
弄影一听杨巡按意兴阑珊的话,如何还能等闲视之?忙撇下振轩,望上娇笑道,“世伯,您这么说可就是在挑侄女儿的不是了!弄影是把你们当作家人一样的,才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你们都屈弄影的心……”话到这儿,真就委屈起来,明明是他们不该拿她说笑,怎么反怪到她头上?念至此,小姐的子就上来了,脸上的笑也硬了,“世伯,您要就觉得是弄影的不对,那弄影就给你们跪下、求你们饶恕好了!”
容琳先听她笑着对杨巡按耍娇,还以为能圆滑过去,及至听到后来像更要拧着了,立时担忧地去看昊琛,正见昊琛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眉峰蹙起,忙隔案把手放到他膝上,自家先笑着道:“弄影妹妹,你这话可岔了,家人闲谈莫说没有什么对错,即便有,巡按大人又哪会要你磕什么头?那还不若要你‘殷勤彩袖捧玉钟,今宵拼却醉颜红’呢,世伯,我说的可对?”
杨巡按听了她说的先是一愣,随即悟出她是改了晏小山的词来应眼前的景儿,体会得她要破这僵局的苦心,遂笑道,“说得极是!弄影丫头,过来给我把酒添上!刚刚儿总算略解了馋,接下来我可要好好品品了,一味儿湖喝海灌的可就辜负了这醇酒佳酿,侄媳妇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容琳见他把话头转到自己这儿了,忙接口道,“世伯说哪里话?有句话叫‘酒’逢知己,这杯中物今朝遇到您这么个知音人,不知有多荣幸呢,您……”
“侄媳妇,高见!”杨巡按拊掌而笑,“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听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以这么分开来讲的,振轩,你可听说过没有?”
振轩在座上欠身,“回大人,振轩也是闻所未闻!”眼光在容琳脸上略停了停才移开,心中喟叹,他的三妹妹向来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本事,他何幸曾与这样的女子两小无猜,又何不幸眼见这样的女子明珠……也不能说是暗投吧,毕竟她所嫁的男子,也算得上是人中翘楚了……
满腹心事地对自个儿苦笑了笑,振轩抬眼,恰看到昊琛正若有所思地看他,不由一怔,下意识就要转目他顾,忽又觉真如此竟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遂强打起神看了昊琛,看他欲待何为,却见昊琛展颜一笑,侧身对容琳说了什么,容琳听得直点头儿,一双凤目看过来,也是满面含笑!
振轩犹在纳罕那夫妇俩是何意,昊琛已对首座上的杨巡按告了得罪,双手擎杯对振轩道:“振轩,这杯酒是我和容琳早该敬你的!当初我们走得匆忙、也未得机会跟你说个‘谢’字,今幸有杨大人这东风,让我夫妇得以用一杯薄酒、谢你当日为容琳奔忙的辛劳!”昊琛是看振轩有些郁郁寡欢的,以为他是为弄影的失礼不快,有心这么打岔,想让振轩脸上好看些,倒并未疑到别的上头。
振轩听他这么说,才知道是自家多心,只让昊琛一提,思及前事种种,更觉心中涩苦,笑意就勉强得很,“将军客气!”举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默然放杯,并无别话。
昊琛见他如此,虽觉怪异,也体谅他素日里就是心重内敛的,今又在志得意满时被弄影当众抢白,难免会不自在,故不以为怪,只容琳是知道振轩心事的,一看这番情形便知端倪,说不得、劝不得,暗自苦恼振轩竟未如她所想的时过境迁后就放下了,不由也是神伤。
杨巡按听昊琛说了敬酒的源,摇首,“威远将军,这可是你的不是!既为这个谢振轩,就该是你夫妇共同举杯,如何你一个人就搪过去了?如此简慢,我老人家可都看不过眼儿了!”
听到这席上还有个监酒的,昊琛笑起来,“大人说的是!只是拙荆不胜酒力,故而……”
“哎——”杨巡按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这饮酒之道,头一条不是量大小,而是要有那个气势在,要觉着哪怕那就是一盏鸩毒也不在话下,有了这份儿胆气,你再看那酒,它可就渺小得很了……”
“大人,您就别费心了!”振轩口,“我这妹妹却不是胆气和心意不到,实在是体质的缘故,一杯淡酒下去,都是醉态可掬,何况这陈酿?还不醉得不省人事?旧时在家里,尚书大人和夫人们可都是不许我们逼她喝酒的!”杨巡按是好热闹的,别不知轻重地一味儿相激,容琳再却不过,逞强喝了,过后辛苦可就不是他所愿了。
振轩都出面说情了,杨巡按自不好再勉强,好在他向来是圆熟的人,不会一意孤行置自家于无路可退的境地,因哈哈一笑对容琳道,“侄媳妇,你什么都好,只不饮酒这一样不合老夫的意!你有夫君、兄长护驾,我也奈何不得,沐云姑娘,咱们且不与那不懂酒中之趣的人计较、来喝一个如何?”
沐云和昊瑱都是打横坐着相陪的,闻言敢不从命?笑道,“大人,请!”先干为敬了,昊瑱不等丫头上前,早又给沐云添上了,杨巡按放下杯,不掩赞赏,“沐云姑娘果真是风采依旧!”沐云含笑欠身,“不敢!”竟和滴酒未沾时无甚两样。
杨巡按此时方有了一、两分酒意,谈兴大发,对昊琛笑道,“威远将军,前次来平卢,有两桩事令我等念念不忘,你猜是哪两样?”
昊琛感念他不难为容琳,言语上就更要遂他的心意,因顺着他的话笑道,“哪两样?”
杨巡按目中皆是神往的光彩,“一桩是将军的铁笛、一桩是篝火野宴时沐云姑娘的酒量!”
他说的事昊琛兄弟和沐云都记忆犹新,闻言就会心而笑,至于剩下那三个人,莫说振轩和弄影不知,就连容琳也不明就里,三个人面面相觑,杨巡按看了就笑,对昊琛叹道,“威远将军好心!”寻常人怕早把这样的事挂在嘴边儿上吹嘘了,他竟连夫人都没有告诉!
弄影好半天未得机会说话,此时就在座上前倾了身子,“世伯,你说的什么哑谜儿一样?快说给我们听听好不好?!”看容琳的神色,她也是不知的,昊琛哥哥和她不是尽释前嫌了吗?倒是何事竟还瞒着她的?
杨巡按是巴不得有人问的,藉此就像说书的把前尘旧事讲了个跌宕起伏,太子如何要微服出巡的、如何轻车简从到了平卢地界的,如何在山中穿行时捕了狼崽子的,如何被狼群追踪而至围困在野庙的,京中驭马如何战栗不前、狼群如何前仆后继、他们一群人如何眼见要命丧狼口……容琳听得指甲尖儿都掐进了昊琛的手心而不自觉,杨巡按这才来了个峰回路转,“太子都亲自披挂好、把护卫点齐了,说要和狼群决一死战、不能让畜生们看着人竟不如它们了,结果听到一声铁笛划破群岚,直如金石迸裂、山川变色,一小队人马似神兵天降,铁骑纵横中,乱箭齐发,狼尸遍野……若问那救我等于生死攸关之际、护储君于危难险重之时的……”
“好啦,杨大人,您要再这么往下说我三哥就该刨个洞钻进去了!”昊瑱自己听不下去了,倒把昊琛拽出来当挡箭牌,“小嫂子,你别听杨大人熏忽,哪有那么惊险?不过是我们三个,”他指了昊琛和沐云,“带了人去打猎,正看到那些狼要造反,三哥就用笛声为号把人召集齐了、去解了围,就这么简单!”只不过没想到救的人是太子就是了!
“昊瑱,这可不是熏忽!你们兄弟还有沐云姑娘救的可不光是我们几十口人,太子……”
“大人,喝酒!别后重逢,我敬你一杯!”昊琛举杯,救人之初他未虑及其他,过后也不会放在心上,更因为对方是太子而宁愿此事不为人知!
杨巡按为官多年,见惯了那借势、借力之人,难得昊琛年纪不大,却极知韬光养晦,心生赞佩,瞅着昊琛抚须点头,不再纠缠方才的话题,痛快把酒喝了。
容琳和振轩听了杨巡按的话做何感想不得而知,只座中的弄影眸光连闪,已说不出是惊是羡,昊琛哥哥于太子竟有救命之恩,那他来日的前程……谁能限量?徐兴祖纵有家族的势力,怕不及他十之一二,若是……她又何需再惧徐家?
弄影转了几番心思,主意已定,再看对面笑语晏晏的昊琛和容琳,就笑得益发亲热,盈盈地托起面前的杯,对着容琳道,“姐姐,我知道你不能饮酒,实不该再提这个话,只是若不敬姐姐这一杯,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我这几日有恙,多亏了姐姐不嫌弃,今日还能坐在这儿,也都赖姐姐悉心照料,弄影客居在外,身无长物,既无以为谢,只能也学着昊琛哥哥,以这杯酒聊表心意,还请姐姐万勿推辞,哪怕只略沾沾唇、受了我这番心意也好!”
她说得言辞恳切,倒让人无法峻拒,只是若真像她说的“略沾沾唇”,则未免象居高临下不尊重的了,昊琛就略皱了眉,“弄影……”
“昊琛哥哥,这是我要敬姐姐的,却与你无干,”弄影口快地拦回去了,依旧笑得柔婉,“姐姐,我也只是一番心意,您若是觉着为难,那……”
“那你就别强人所难!”昊瑱的话也跟得很快,不看沐云的拦阻之意,一迳道,“真有那份儿心,就多替人着想着想,少让人屈着自个儿来顺你的意!”
眼见容琳都莫可奈何地要去端杯了,忽被昊瑱这么一冲又缩回手去,弄影直觉得牙痒痒的,不敢露出来,抿唇笑着看了昊瑱道,“昊瑱哥,你这话说得怪!姐姐都没说什么,你倒急着来护卫……”
“那自然!”昊瑱一句也不相让,“三哥这辈子只给我娶这么一位嫂子,我不护卫她护卫谁?我要是由着人对她说三道四,别人能让、我三哥也不能让我!是不是,三哥?”
昊琛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杨巡按却听出话意,侧目以顾,“威远将军,昊瑱说的可当真?”
容琳不料这巡按大人竟当着众人就如此发问,羞窘难禁,求援地看了昊琛,想让他看看怎么推搪过去——那些定情之语只需他们两个知道就好,何必说给外人听?倒像他们是标新立异的了!
昊琛宽慰地对容琳笑了笑,方对杨巡按恭声道,“请大人指正!”言下之意是默认了昊瑱所说的、杨巡按所问的。
杨巡按一愣,继而朗声大笑,“我自家也是如此、如何指正你?!”合着他老人家也只娶了一房妻室!“只不过我那糟糠之妻是个河东狮,我又是个手无缚**之力的读书人,打不过她,若不对她好些怕她去‘祸害’别个,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佛家不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吗?不过昊琛你如此又是如何?莫非……”意有所指地偷瞄着容琳,做出怕她恼的模样。
昊琛也象有所顾忌地看了看容琳,这才像是不胜惶恐地对杨巡按叹道,“大人有所不知,昊琛与您实在是同病相怜啊!”
一语既出,昊瑱头一个笑得打跌,“小嫂子,三哥骂你是河东狮!”拍手打掌的,险没把身前的案几掀翻了,沐云忙替他稳着杯箸,叹息道:“四爷,您倒是稳着点儿啊!”早有丫头上来相帮着把洒了的汤水揩抹干净。
容琳知那一老一少是在拿她打趣儿,哭笑不得,只做不曾理会,回头叫金桔青杏去把时鲜水果端几样上来,却被杨巡按听了去,又出谑语,“还什么时鲜水果?这青杏就应季得很!金桔嘛,确是嫌早些!”说得满座人尽皆失笑,容琳也莞尔,心道这般诙谐的老人家着实少见,倒不恼他的说笑。
振轩在对面看容琳笑由心生,辨不出心中是喜是忧,茫茫然地把一杯酒倾到嘴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弄影在一旁叫他,也是连叫了两声才听到,掩饰地温声道,“弄影小姐何事?”
弄影见深思熟虑的一杯酒竟敬不出去,还招出这么些不入耳的话,早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无论她如何收敛自己的脾气、强逼自个儿学着温顺恭谨,看在众人眼里,她依旧是不如尚书小姐的!尚书小姐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人替她出头,昊琛哥还说出那等没出息的话!满屋里撒目,竟不知谁可以是她的同盟,情急之下叫着振轩道,“振轩少爷,刚刚儿的话你可也听到了,咱们一块儿做个证,你说若有朝一日昊琛哥食言、娶了新人进门儿,他可怎么收……”
“弄影小姐!”振轩怫然作色,沐云也惊异地看过来,不知这弄影姑娘的口气怎么听着像是在挑衅生事的?首座上的杨巡按听得眉头微皱,狐疑地看了弄影,又去看昊琛夫妻,却见那两夫妻彼此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皆面未改色,暗暗点头儿,扬声道,“弄影丫头,莫说你和振轩,我老人家也跟着做个证,威远将军要敢有那么一天,我上金銮殿去参他一本,告他背信弃义,你看如何?”
我看你是东街卖笼套、西街驴嘴!弄影在心头暗咒,不敢表现出来,笑靥如花地娇声,“好啊,世伯,有您主持公道,我就放心了,那我就替姐姐多谢您了!”作势福了福身子,掩去眸中的不甘,告诫自个儿不可之过急……
她的口气未免大包大揽的过了些,昊瑱“哼”了一声,要驳她,杨巡按却咳了一声道,“是了,昊琛,刚说到你的铁笛,老夫有一不情之请……”
“昊琛遵命!”他话说一半,昊琛心领神会,眸光微闪,转对容琳道,“可否请夫人赏光?”
容琳和他心意相通,闻此自知他是何意,也不推托,在座上敛衽道,“谨遵将军之命!”
两人戏谑问答,看在外人眼里自是甜蜜默契,金桔笑着出阁,工夫不大携了两个长条锦囊回来,递到昊琛和容琳手里,正是他们夫妻时常在月下、花间吹奏的铁笛和玉箫!容琳接箫在手,恭敬地对杨巡按道:“世伯,容琳的不能之处请您海涵,就让这箫音替容琳给您赔个不是……”
杨巡按哪还会为了饮不饮酒的怪她,连连摆手道,“侄媳妇快别这么说!能听贤夫妇笛箫合鸣是我等的幸事,你们说是不是?”
谁会说不是?只弄影看了后悔不迭——光觉着在这上头技不如人,不愿丢丑,临行把个箫扔在京中,若是拿了来,这会儿岂不也可以跟昊琛哥唱和的?看着容琳手里的箫,只觉得抓心挠肝,恨不能伸出手去抓到自家的手里,却也只能想想罢了,眼睁睁地看着昊琛横笛、容琳捧箫,彼此略略致意,一曲江南春已萦绕水阁……
早莺暖树、新燕春泥,鸥鸟成双雁两行,比目鸳鸯共为仙,清越的笛声引着、合着箫声的抑扬,在初夏的夜风里传得很远,常氏听了一阵儿,让秀儿服侍着躺下,悠然闭上双目,“听着这曲子我今晚儿又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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