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情定三世
初见她那一年,我二十五岁。
继承已逝师父的衣钵,做了金山寺的住持,刚刚满四个年头。
虽然不过短短的四年,但我已由昔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的小沙弥成为了天下闻名的佛门高僧。
这一切,皆因我法力高强,除妖无数,且从未尝一败。
所谓的除妖无数,这是世人所传,然而我心中是有数的。
在遇到她之前,我所斩杀的妖魔,不多不少,已经满了九百九十九只。
世人懦弱而愚昧,惧怕妖魔之力,又喜爱塑造神话传说。故而能有如此战绩,已属十分难得,七分真实加三分渲染,一时间我极富盛名。
渐渐地,不免便有些偏执起来,所有的妖魔在我的眼中俱是罪孽,皆须杀无赦。
或者,我本就较旁人冷血,从未想过那些妖物,原也是有各自造化,并非都死有余辜的。
佛门讲究慈悲为怀,只是自师父在我眼前被妖魔所伤,不治圆寂,我心中便落下了此,对着妖物,再无慈悲。
无欲念则无破绽,无慈悲便无漏疏。
四年间,我斩妖除魔,所向披靡。
说的是解救苍生于水火,为的却也是顺路追踪伤了师父那妖物。
我自幼入寺,全赖师父教养长大,师父于我,是师,亦是父。
弑父之仇,世人皆谓不共戴天。纵使我浸佛道日久,终是修为不足,到底也未能轻易放下。
可惜那妖物法力高强,行踪诡谲,神出鬼没,难寻难觅。我却也不急在一时,一路追踪,顺便收拾所遇其他孽畜,倒也并不清闲。
那一晚,我终于寻到了那妖物。
却是在师父墓前。
它竟不逃走,亦不出招,只问我师父何时圆寂,可有遗言。
师父为它所伤时情景宛若就在眼前,我心中怒火顿生,又知它妖力了得,诡计多端,故而并未多言,祭出金钵,便即出手。
未料到这一战竟是我四年间最艰难的一回。
这妖物妖力实在厉害,出手也甚是刁钻。一番苦战之后,我竟渐渐落在下风。也终究明了,为何当年师父那等的修为,竟也会为它所伤了。
死生有命,或者我亦同师父一般,该当命绝它手。
然而,就在它又一次避过金钵,牢牢束缚住我,预备给我最后一击之时,竟忽然停了下来。
它的利爪抵在我的咽喉上,却迟迟没有落下。片刻之后,它却忽而出手,竟将我前佛珠扯了去。
那是师父留下的遗物,不想竟被它破坏,我大怒,偏偏在它的丝网中动弹不得,只得怒吼道:“妖孽,速速放下佛珠,待我与你再战。”
那妖物却丝毫不理会,拿着那佛珠,竟似痴了。
我见它似乎心生动摇,虽然不解,却也不敢懈怠,抓住时机挣脱了束缚,旋即一招向它攻去。
未料它竟丝毫不躲不避,结结实实地挨上了我那全力一击。登时经脉俱裂,摔倒在地。
情势瞬间逆转,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愣在了当场。
然而看它伤势甚重,眼看着便要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不似作伪,我才回过神来,这场比斗,是我胜了。
如此确定了之后,我却又十分不解,明明,该是我命丧它手才是,怎地竟会如此?
我终究是想不明白,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冲口问道:“为何如此?”
那妖物抬起头来,我才发现,它竟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
而且它竟然还在笑:“他最后果然还是……”
还是什么呢?
它没有来得及说,便灰飞烟灭。
烟尘散去时,佛珠好好地躺在地上,似有金光流转。我站在原地,想到师父临终时所言和那妖物消散前的神情,似有所悟,却终究还是不甚明了。
我自诩心若磐石,然而,经此一事,终于却还是有所动摇。一连数日都无心修习,只觉得心中异常烦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已与以前不同。
在寺中面壁数日,终究无所进益,我便出了山,重新踏上降妖除魔的旅程。原想着此时不过一时为那妖物所惑,做些替天行道之事,定当顺利破除迷障。未料,此生最大的劫数,却不过才刚刚开始。
那一日,我重下金山,未行多远,便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妖气。
说它奇异,皆因那妖气与寻常妖物不同,虽然强悍,却并未透着邪气,反而有些仙灵之气混杂其间,甚为罕见。
然而,妖物就是妖物,终究还是要除的。我打定主意,闯入那片以妖力幻化出的宅院,原想着必有一场恶战,然而最后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一无所获。
明明就能感觉到那妖气在附近,却偏偏找不出来,反觉有丝不弱的仙气缭绕不去,甚是诡异。
我素来独来独往,数年间,也曾同天庭中人打过些照面,然终究不喜同他们有所牵扯。故而那时察觉了竟有天庭中人牵扯其中,便不欲多事,暂时退了去。
没想到的是,她竟自己找上门来。
那一天,下着微雨。我正在竹林瀑布清修,远远地,就察觉到有丝妖气逐渐接近了过来。
因着修习正到紧要关头,我便没有动,静观其变。
等她磨磨蹭蹭地站到了距我数步之遥,却又半天都不动手时,才睁眼细看。
她是条蛇妖,已经幻化为人形,妖力至少也该有五百年了。然则不知何故,却有些呆呆傻傻的,有胆子送上门来等我斩杀不说,竟然还傻呆呆地盯住了我看。
我心中不喜,正欲动手,却忽然见她扯出了一个微笑,颤抖着声音道:“法海你好,我是小青……我是来帮你的。”
如此言行怪异的妖物,我倒还是第一次见,故而当场愣了一愣,多看了她一眼。
未料到仔细一看,只觉得她那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没有半丝戾气。看上去,竟还有些熟悉,仿若许久前便见过一般。一时间心旌震荡,再也把持不住,半日修行尽数消散。
我这才回过神,又惊又怒,忍不住出了手。一招便将她击飞出去。心中却是诧异,怎地她既然有胆子找上门来,妖力却是如此不济?
原本只要再出一招,她便必死无疑。可是看着她躺倒在地的痛苦神色,我不知道怎地却再也下不了手。只得板起脸,冷然道:“妖孽,自不量力。”
她躺在地上,痛得满头是汗,听我这么一说,便连原本的些许惧色也消失无踪了,竟还冷笑道:“罢了,还说是什么有道高僧,原来也不过如是。”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却再也装不下去,满心震惊,愈发觉得这蛇妖非同寻常。
说不了,便见她周身忽然泛出青光。被我法力所伤的伤口,竟在那青光里慢慢愈合了起来。
我愈发惊奇,只觉得这蛇妖行事诡异,一时间竟不知她是何来意了。然而见她仍是闭着眼,似是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更见奇怪。更不要说,自己心中那忽然涌上的一股莫名的情绪了。
我终是忍不住,飞身上岸,走上前数步,开口询问。三言两语间,便探得了她此番的来意。看着她生动的神色,我不知为何竟一反常态,同她这个妖物交谈许久,最后竟还将她放跑了。
懊恼地追着她进了竹林,却见她正帮个村妇接生的场景。我终究还是无法对她出手,在尴尬中,生平第一次跟她这个妖物合力为那产妇接了生。
看着她没有半分避忌地撕衣解带包裹婴儿、照顾产妇,我忽然觉得心中微热。忍不住在村民赶过来之前解下袈裟,遮住她几乎半、裸、的身体。
却没料到,那袈裟浸透了我的法力,于她,是致命的凶器。
她在我面前倒下来的时候,满眼的不可置信。我的身体先于理行动了起来,将她牢牢抱住,心中却是一声叹息。这蛇妖甚为奇异,怕是师父昔日所言,自己此生,真正的劫数了。
果然,虽在昏迷不醒中,她仍是有法子搅扰我,挨挨擦擦,整个人缠将上来,倒真无愧她蛇妖的真身。
如是寻常,我断不会由得妖物近身,更无论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了。然而偏偏到了她这里,我无计可施,不但没有分毫的厌恶,竟还有淡淡的安心,最后竟然在她身边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万分懊恼,愈发确定她便是我的劫数,所谓“三世修行,毁于一旦”虽然严重,但,被这样一个妖物缠住,我却更觉不甘。当下便奋力挣脱,夺门而去。
心,却到底没能静得下来。
三日后,我在竹林中找到了她,她被困在竹林中,满脸疲倦。见了我,仍是那一副刺猬一般的表情。我心中叹息,仍是耐了心同她说话,终究是说服了她同意助我修行。
师父曾言,我有三世佛骨,修行已历两世,这一世若顺利度的劫难,便可飞升正果。若是不能,三世修行便毁于一旦,自此再无佛缘。
我自幼修持,一心向佛,自是不甘就此沉沦。
若她便是我命中劫数,那么竭力渡过便可,我不信我会败于这样一个小小的蛇妖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故而,她答应的时候,我很是有些松了口气,然则她助我修行之法,却是啼笑皆非。然而,我却终究在她生涩的挑逗中败下阵来。最后关头,幡然苏醒,法力却是再也控制不住,虽然及时避走,却也终究还是伤了她。
回到寺中,将自己紧紧关在密室内,眼前却仍是不断浮现同她一起的画面。痛苦地跪倒在佛像前,却再也得不到慈悲的回应。
相思刻骨,绵延成灾。
数日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去看了她一眼,未料到她于别的事情上不济,却独独分辨得出我微弱的法力。
她一路追我到了后山,终究还是当面见了一面。只是相对无言,终究还是叹息一声,默默离去。
我知道,她是守候白蛇的,或者对我种种,不过是为了全白蛇心愿做的牺牲,但我仍是深深沉沦,无法自拔。以至于连白蛇公然违犯天条,同凡人许仙成亲都放在一旁,没有出手干预。
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便觉足够。想是心已入魔,无药可救,唯有苟延残喘尔。
那些日子,远远看着她的身体慢慢恢复,里里外外的忙活,认认真真生活,看着那天庭之人在她附近守候,心中竟也有愤怒,但想着若是她能过得好,如此便也罢了。毕竟,每一次接近,即便是不想,自己终是会伤了她。
然而,等到见她险些给那蛤蟆伤了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现身帮忙。蛤蟆死的时候,笑得恶毒,我知它擅窥人心,已知我心中所想。它断言我们最后没有好下场,我是不怕的,但,我怕伤了她。
我鲜少走神,这么一耽搁,她已经着了那蛤蟆的道儿。蛤蟆有毒,它死在水中,那水便也有了剧毒。她之前本就被那蛤蟆所伤,又给那毒水一浸,立时毒入肺腑,几已不治。
我没有半分迟疑,用了“红莲业火”。这本是除杀毒物的绝技,她是蛇妖,原本也会死于这招之下。可我知道,那天庭贵已先在她身上做了暗招防范,故而她虽重伤,但最后终会无恙。
虽然还有其他的法子,然而那毒却是不能再等的,所以我这一招发得又快又急又狠。一击即中,拔出了她身上大部分的毒素,却也果然又一次重伤了她。
看着她的眼神,我知道她又误会了。随后赶来的白蛇显然也是一样,没有半分迟疑地上来同我对战。我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担心着她是不是能撑过去。毕竟那蛤毒同红莲业火之力叠加起来,寻常的妖怪,恐怕早就死了百次了。
果然,不多时,便见她面色青黑,显然是撑不下去了。当下顾不得再同白蛇打斗,飞身冲到她面前,割破手腕,将血滴在她前。
我天赋异禀,又得师父指点,自幼艰苦修持,这混着法力的血一滴上去,便激发得那位天庭贵留下的保命之力大增。红莲印迹显现,法术生效,然她身上终是留下了他的印记,另结了因果。
我心中苦涩,想着她能无事便是最好,或者我们缘分已尽,是时候了断了。然而天道轮回,到底还是又碰上了。
端阳佳节,世人皆是喜庆欢度。她是蛇妖,却不得不避到山中。恰逢我在那山上修行,正见她受雷霆之劫。
我不由得惊诧,她已化得人形,照说不该再受此劫。暗中一算,原来却是为的天庭那贵,或者还有我。
妖物同仙佛牵扯,从无善终。即便是她也不例外。
我见那雷劈得凶险,终是不忍,代她受了这一回。也算是还了那天庭贵几番暗救她之情。
我原以为经历上次红莲业火之事,她会恨我入骨,没想到,醒转的时候,却见她在帮我疗伤。
明明是妖物,竟会救人之术。明明几次为我所伤,却仍待我如是。看着她的眼睛,即便木讷如我,也知她并非无情。
两情相悦,如斯美妙。我忽然不想再压制着自己的心意,于是学着她那次的样子吻上她的唇。
她亦热情回应。
最后的关头,她却终是受不住,幻回了原身。
我心中烦闷,独自离去。只道终究无缘。却仍是过不了自己的心。
在紫微山从仙鹤手中再次救下她,我已不知如何面对。终究还是听从心中的声音,拥住了她。
她的身体柔软如水,我几乎无法自持。两情相悦之际,她前的莲印忽然亮起,反噬之力,几乎要了她的命。
我霎时间便清醒了过来。原来,我们,终究还是不成的。
忍痛说出绝情的话,看着她痛苦离去,我的心亦如刀割。然则看见原本在她身下的僧衣,代替了她在红莲之火下瞬间灰飞烟灭,却又觉得,或者这样,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我低头合掌,请那种莲印的仙君平息反噬之力,即便,她可能因此将我遗忘。他见我坚持,终是叹息着应了。
我知他一直注视着她,或者并不比我少。但,仙妖有别,他同她的缘分,或者并不比我同她更易修得正果。
然而我既然求了他这次,便是认了自己退后,对他幻化了接近她,也无甚立场再多言。
只是心中仍是不免苦闷,终于还是忍不住现身,然则,她却真的已不记得了我。
在她看着陌生人一般冷漠戒备的目光中,我仓皇而逃。却终究还是看不过她同那仙君卿卿我我,心神不定,魔障渐生。
心魔控制不住之时,我出手伤了那仙君入世的凡体,自己也被他护体之力震伤,更兼她满目仇怨、冷语相对,顿时只觉心灰意冷。幸而师父的佛珠有护体之力,总算命不该绝,回寺中静养了许久方才慢慢复原。
经历了生死,许多事情看得更开了,只觉修行日进,心中同她那一段情分,也慢慢地淡了。
不想,许仙竟在此时找上门来,说是她不见了,可能为妖物所擒,求我去降妖除魔,救她回来。
我哑然,虽无语他的蒙昧,但也隐隐担忧她的安危。
本想打发了许仙下山,无奈他怎么都不肯走。最后竟然晕在寺中,原来却是白蛇有孕,制不住毒气,误伤了他的身体。我只得每日为他拔除毒素,又命寺中诸僧好生照料。没过几日,那白蛇便找上了门来。
我方要出去,便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妖气,知道,是她回来了。
此番,却竟没有了以往的情不能自禁。面对着她,竟可以从容出手,便不知,是不是佛珠之力,修持之功了。
她们终究还是水漫了金山。我心中叹息,一面丢了金钵治水,一面想阻止她加重水患。
没想到,却想岔了她的用意。她竟不是为了帮助白蛇作孽,却也是为治水而去。眼看着她伤在我手中,就要被金钵吸将进去,我没有半分迟疑地拉住她的手,随她一道被吸了进去。
本道命不保,却终是因祸得福,同她做了夫妻。
天罚降下的时候,我刚好来得及把师父的佛珠套在她的腕上。失了那法器的护佑,我结结实实地被击中,然心却如止水,平静无波。
剧痛之中,前两世同她的因果纠缠在眼前闪现。第一世原是我负你,第二世求得因缘再续,这一世,终究重遇,两心相悦,情投意合,终做夫妻,如此圆满,死有何憾。
忽然便明了为何师父甘愿为那妖物所伤,那妖物又为何甘愿死在我手中。原来,情之一物,一旦沾染,便无药可解。
累世清修者,身犯邪之恶,当堕无间地狱,受烈火焚身之苦。
我在火狱中煎熬,恍惚中似传来佛祖的叹息。然,我心无悔。只盼这天罚只独独加在我身,她安然便好。
故而,那一日竟见她出现在火狱中,穿越过火海拥住我的时候,我心中是十分高兴的。她无事,而且,她没忘了我。这便够了。
然后,便在忽然降临的金光中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火狱的烈火已经熄灭,身上一丝法力都无,墙上是佛祖留下的偈语。
我自此,终是再与佛门无缘。
茫然若失间,她翩然从天而降。满目担忧,一腔柔情,直奔我而来。
我于是笑着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再不放开。
她无恙,我亦安好。三生三世,因缘早定,此生携手,夫复何求?
end
于是,这是第一只番外,法海的,一不留神就差点6000字,第一人称神马的果然够纠结啊。很有种自x自受的感觉……咳咳,大家久等了,慢慢欣赏。端午节宅在家,专心码字,补完所有番外,开新坑,请大家继续支持咱哦_最爱亲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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