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仙鹤】一日长大(1)
“hey,hey,he is……up。”
模模糊糊中,有人在他前方这么说。整个环境好像乱乱的,吵吵的——他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are u okay guys?”有什么人拿手在他脸前面晃。
他再也不能继续睡下去了,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空气还是热辣辣的、浑浊的、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事物。桌上放着酒,几个白人——看起来是白人,穿得脏兮兮的坐在他附近。
“这里是哪里?”仙鹤开口就问。
“……what?”大个子白人奇怪地问了一句,周围喧闹的背景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有不少穿得脏兮兮的白人们就围在不远处的桌子边玩牌赌钱。酒杯中冰块的撞击声和筹码敲打桌面的声音清晰得毫发毕现,仙鹤不由得又是一阵头痛——是的,他骤然想起了这个年代还没有西方人懂中文。
“why ,am, i, here?”他立起身来,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问那个大个子。还没问完,他骤然想了起来,惊觉道:“the ship……”
白人哈哈大笑起来,迅速打断了他的话:“you fot!yes,you fot!u lose your & to anther gu……”
“haha,”话还没说完,周围的人此时都哄笑起来,“he is gay!”
仙鹤头痛欲裂。宿醉感激烈的涌上来,整个周围的笑声被越放越大,仿佛要直直撞到他脑子里去似的,灯光也模模糊糊的,空气——空气快要把他闭死了……
正当他想着是继续躺下来谁一觉还是马上出去的时候,一阵亮光照过来,把眼前狠狠晃了一晃——在场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包括那些正赌得起劲的家伙。仙鹤盯着门口,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提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又把门帘放下了。屋子里很快恢复了那种酒一样昏暗的黄色。
大家都看着那个男人走过来,他穿着标准的伦敦式西装,一边走一边摘起礼帽给大家致了个敬,同时手里竟然还有一副拐杖——不同于满大街可见的那种英国绅士,他满头黑发,黄皮肤面容俊朗,而且一点也不高鼻深目。
他一直穿过窄窄的过道走到仙鹤面前,弯下腰,低声道:“跟我走。”
仙鹤心里骤然一惊,他猛地想了起来:这个男人是上海。他立刻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摇着剧痛的脑袋缓缓跟着上海走了出去,那群白人流氓们还在周围起哄:“a—oh!a &ake……awy……”
一打开酒吧的门,便是码头边刺眼的亮光。新鲜的寒冷海风从眼前吹过来,带着腥气和整个大西洋骨子里躁动的春意,使他不由得立刻为之一振,顿时清醒多了:“我的船呢?”仙鹤重复道,“你走吧……我要去坐我的船。”
上海斜过头从上方看了他一眼——即使站在一群西方人里他也不显得有多矮——“你不是把船票输给一个画画的小伙子了么?真是……”
仙鹤又猛地摇了摇脑袋,想起来好像喝醉过去之前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们都醉得厉害,周围人的起哄令他热血上涌,而那个说自己是个画家的年轻人,满世界都能找到这样的小流氓——他毫无疑问定然是出了老千!得到船票后他便欣喜欲狂地飞奔出去了,是的,船票,满酒吧的小流氓们,满伦敦有着不安分热血的小流氓们都想着上那艘船……
“……船早就开了,”上海说,“你要坐也坐不上了,算了罢!何况只是个三等舱,你买三等舱做什么?”
“我不想坐头等的,”仙鹤瞪着眼睛看着别处,“反正三等舱和头等舱都是混蛋英国人。”
上海笑了:“没错,都是一样混蛋……行了,我们走吧。”
“去哪?”
“坐船,回国。”上海在他前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此说道。
“不行!”仙鹤马上急了起来,“我不回去!”他四处张望着说,“我要去美国……我是要去美国的!坐不上那一艘就换其他的!”
“你傻了吧?”上海冷笑道,“如今除了那一艘还有哪个航班?要等也得几个月以后好伐……行了,”他软下口气,“和我回去吧,啊。”
仙鹤还是犟着脾气瞪着他:“没船我就飞过去!我就要去美国!”
“说什么好傻话呢?大西洋你知道怎么走么?你这些年在外面也够了罢……”上海看着他笑,“醉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揪着我往死里揍……”
仙鹤扭头就走。
“哎你给我等等!”上海赶上去拉住了他,“走什么啊!……你……”
“我和你说过别给我提他。”仙鹤低着头说,身材的劣势让他本动惮不得,他又只好加了句解释般的:“我不想回去……现在回国也没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上海仰头笑了几声,意气风发地说道:“仙鹤君你这可便错了!如今的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乃是百年未有之变局!革命事业正如火如荼,你莫非不愿意回去看看?何况首当其冲的还是去年武昌起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们的祖国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祖国了!共和初立,你不愿意回去看看么?”
仙鹤怔怔地站在原地,是的,他知道,英文报纸天天都在写,还有用模糊油墨印出来的湖北新军的照片,看了又看也看不清……
“走吧。”上海笑着拉过他便往前走去。
整个码头背景都仿佛不再入眼,唯有甲板仿佛无限蔓延但顷刻间又消失在眼前,穿制服的船员站在门口冲他微笑着,仙鹤只不过稍微一愣,便恍恍惚惚地走上了船。
这是1912年四月的英国码头,春寒料峭,海风凛冽,他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张世界上最豪华的船上的最低价的票,打算和下层流氓们睡在一起挤上几个月,因为所有的英国上层人物和下层人物都毫无分别,同样瞧不起中国;然而他又转头莫名其妙地把它输给了一个画画的小流氓,只好在肮脏的酒吧里睡了过去,醒来时不知道身在哪里——其实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现在,他站在“伦敦——上海”线的船的甲板上,海水在栏杆下鼓荡得要把人心跳出来,几个月后就要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据说她现在已经变了——不知道他自己,还敢不敢认。
一下船便是滚滚热浪,已经是中国的夏季了。
他们踏着海风和轰鸣的汽笛声走下甲板,满世界的吴侬软语顿时涌进耳里。工人们淌着汗搬运各种货物,短旗袍的姑娘们踏着高跟鞋走来走去,还有洋装女学生们,叽叽喳喳的……穿长衫或西装的一群男人们顿时朝他们涌了过来,把上海团团围住,大笑道:“哎呀呀——沪君你可算是回来了!”
“好说,好说,”上海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随从一边意气风发地说:“我出去的这几个月,国内局势如何?孙中山先生去年和我们提过的纸币,今年颁布得如何?”
“顺利得不得了!”人们哈哈大笑,“香港说,如今就是给小费,阿姑们也是肯认的,无需用洋钱了伐!这位是?”
“这位是新回国的革命同志,仙鹤君。他之前可是游历过欧洲各国了。”
“晤,久仰久仰!仙鹤君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人们热情地和他握手,“听说同盟会近日要改组……”
“行了行了,”上海笑着把他们的话打断,“先去吃饭好伐……”
他们很快上了车,上海满大街的车都又崭新又靓丽,简直比伦敦那些绅士车们还漂亮。仙鹤一直看着窗外,城市混杂着各种奇特气味的风就一直那样钻进鼻孔:“卖报啦卖报啦,今日消息,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召开教育大会,推行义务教育,以后读书不要钱啦……”报童清脆的嗓子像是清晨刚摘的桃子,青青的还滴着水;报纸的油墨香随着他们鞋底啪啪的响声传遍了整个上海,还有路边糖果店的香气,意大利咖啡馆的香气,法国香水味从每一个高跟鞋贵妇的身上传出来,车后一路带着微微鼓噪的海风和石库门那些街头小巷里早起倒夜香的妇女们的睡意混合在一起,还有眼前豪华大酒店里那种奢华而崭新得骄傲的气味,既崭新又古老——十里洋场的上海,十里洋场的中国眩晕一样地袭击了他。
“下车了,”上海对他笑道,“怎么,看傻了?”
他们走进和平饭店,这栋建筑简直耀眼得要把人闪瞎。每一个人,穿长衫的老派学者,穿西装的上海滩流氓,做着头发穿着开叉旗袍的舞女,理着平头的热血青年,戴帽子的军官们——都在冲着他们微笑。他们热情地寒暄,熟稔地碰着酒杯,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词“革命”。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上海高举着酒杯对着众人笑道,“为我中华之复兴大业,为民国之共和,为孙中山先生——干!”
“干!”所有人都热烈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革命盛行的年代。仙鹤一个人端着酒杯,站在大厅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他们——舞厅里的留声机慢悠悠地转着,甜腻柔软的嗓子唱着“花样的年华~月圆在~”舞女们低低地伏在男人们身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的内心,有人想着自己真正爱着的那个中学男教师,有的想着回去脱下长袜听无线电,有的想赶快嫁入豪门……她们的男人们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同,有的想着金钱有的想着权势有的想着,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说着革命。革命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尽管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吃喝玩乐。
这样一所流光溢彩的城市,这样一个花好月圆的年代。他慢慢地把头望向门外,门外的上海夜也是不夜,依然灿烂动人,十里洋场,又浮华又簇新——那武汉呢?武汉现在是什么样?
音乐很快变得热烈起来了,人们欢呼着一起涌下舞池,像是在为时代助威一样,毫无章法又狂热投入地跳了起来。
“想回去看看么?”上海走了过来,冲他神秘一笑,“不用太着急,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来跳舞吧。”
几天以后,他们在某个公馆见到了武汉。
他显得有些疲倦,一直低头看着报纸,上海进来了以后头也不抬地便说:“这次你们的意思是好的,我也支持改组,但废除民生主义这一条始终还是不妥……”
他头一抬,便看见仙鹤默默站在他面前,不由得怔了怔:“你回来了?”
仙鹤慢慢坐下来,冲他点了点头。
“回来是好事。”武汉很快笑起来。他的眼睛是青灰色的,映着军装的色调,暗暗的,还看得到军人凛冽的气息;头发看得出刚刚理过,一一的茬都薄薄的坚硬地贴在头皮上,仿佛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七月火炉的意味。
上海道:“你这一点也无疑是讲不通的,统一共和党提的条件就是这个……宋先生也为难得很,其实本来也是个虚名头。”
“是么。”武汉淡淡地说,“不谈民生,何来共和。”
“我走了,”上海说,“你们慢慢聊。其他的事情,改组大会上我们再努力磋商一下罢……虽然我看希望也不大,但改组也是势在必行。”
“好,”武汉点点头,看他走出了大门,那神情一直有些怅惘,怅惘得让人感觉无限温柔:“听说,你差点上了一条要沉的船?”他把头转过来,对着仙鹤微笑道。
仙鹤脸微微有些红:“我怎么知道它会沉……”
“也是,世界上最豪华的船么……谁知道它才开了几天就撞上冰山了?大意失荆州啊。”武汉道,“不过你怎么买了三等舱的票呢?在外面钱不够?”
“不,”他说,“我不缺钱。”
气氛很快沉默了下去,空气中能清楚地听到秒针转动的声音,咔啦——咔啦——仿佛在谋杀生命。
良久,武汉叹了口气,道:“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不久,”仙鹤看着他说,“我很快就走。”
“是么,也好。”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参加革命吗?”仙鹤“唰”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他:“所有人都在问我,你在哪里高就,打算干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回国革命!还有你马上要参加的……那个什么同盟会是不是?马上就要改组成国民党了是不是?”
武汉看着他笑了起来:“你哪里懂什么革命。”
“我怎么就不懂了!”仙鹤死死瞪着他说。
“不,小黄,”他疲倦地按着额头说,“其实我们都随波逐流,都不懂……谁知道我们做的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呢?谁知道这条路走到底走下去会怎样呢?国内现在很乱,到处都还在打仗,我宁可你不要回来。”
“是。”他冷冷地说,“我不喜欢政治。”
“我知道的……所以你走吧,”他在他身后说,“等过几年了,国内局势稳定下来了,我……我就去接你回来。”
“接我……回来?”仙鹤并不回头,他仰头颤抖地笑着,越走越远:“我不要你接。”
“是啊……”他听到他在他身后叹息着说,“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这是他头一次承认他,在一个混乱得不知去向何方的年代里,他却终于坦然而无力地承认了这一点,承认许多年以前那个被自己一直抱着哄着的孩子,长大了。
仙鹤义无反顾地又踏上了另一条不知去向何方的船。大概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大概是好望角,大概是墨尔本……谁知道呢?越远越好,他甚至不想再待在北半球。甲板上的风带着钝痛的湿意,刮到脸上,不知为什么让人有点想哭。
他想起武汉第一次说起这个词,那时候夜色如酒,外面花灯如昼,也是流光溢彩的盛世活乱世繁华,他把他抱在马车里,有些悲哀的,低低地说:
“小黄……当你终于会自己用手解决的时候,你就开始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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