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会缘起
尉子书一觉醒来,满屋子的哭声震耳欲聋,吵得他连翻白眼的气力也无。他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哪曾想竟侥幸得以死里逃生,感觉像是又重新活了一次,满腔感慨自不必赘言。待一切平息,他问起救命恩人,两个丫鬟便据实相告,于是尉子书不顾身子仍绵软无力,定要亲自上门答谢。
这时已是尉家少爷落水事件的第二日近午,青柏村口几十年来从未这般热闹,一顶青花小轿停在村口大树下,引来乘凉中的好奇村民前来围观不已。树后十丈开外有一个简陋的竹排小院,院中三间泥筑瓦房已颇为破旧,看来有好些年月了。尉子书撩起帘子向外张望,确定附近别处再无人家,命轿夫起轿前往那小院。
屋中人想是听到门外喧哗声,不等随行的仆妇上前叫门,便推门走出一个不甚强壮的黑脸汉子,惊异地向众人抱拳问道“诸位乡亲所为何来?”
尉子书不等下人答话,忙掀帘而下,朝那汉子恭敬一揖道“小子尉子书,特来拜谢昨日相救的东方柏恩公,若有打扰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那汉子忙道不敢当,小心地将尉子书迎进屋里,尉子书向后摆了摆手,把跟随而来的一众仆妇都阻在了院外。
有些昏暗的草炕上,仰面卧着一个瘦削的清秀少年,走近一看,却是双目紧闭,两颊病态地微微红润。尉子书一惊,忙快步上前几步抓起少年的手腕,细细把了脉,半晌后舒了口气,回过头对面色黯然的汉子温言安抚道“先生不必担忧,恩公只是着了风寒,再加上受了惊,所以才有些发热,待子书回去开几副药熬了送过来,没两天就能完好。”
那汉子又惊又喜,此刻也忘了尊卑,激动地一把按住尉子书的肩头迭声道“太感谢了!真是太感谢了!尉公子的大恩大德,东方明没齿难忘!”
“不不!恩公的伤寒因我而起,于子书而言恩同再造,子书才应当衔环结草相报!怎当得先生如此!”尉子书不顾肩头疼痛,急急将话驳了回去。他是真心感谢这个叫东方柏的少年,要不是他仗义救人,他尉子书此刻哪里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这偏僻的小山村,大夫本没有!要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请人来得花上老大一笔钱财,却是这种一辈子憨实种地的庄稼人拿不出来的巨款,正是因为如此,小小的发烧发热,往往都能要了贫苦百姓的命。所以,这个少年,真正是豁出了命来救他这么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值得用生命去换的东西呢?尉子书不愿深思,他宁愿相信,人与人之间是靠缘份相系的,有些人缘深,有些人缘浅,还有些人有缘无份,那些过命的人情,你需要不停地还,这辈子,下辈子,什么时候还完了,才会开始下一段恩怨。
尉子书和东方柏的故事,正是从这里开始的。那时候,尉子书还不知道,此时不过才十一岁的东方柏在日后有个让人敬畏仰望的名字,唤做——东方不败。
东方柏对于不断前来献殷勤讨好的尉家小少爷有些小小的不适应,他生于农家,虽自小家境贫寒,一身麻补丁布衣却掩不住内里铮铮的傲骨,他不愿旁人说他东方柏依附村里的大户高升,是以在最初的日子,尉子书的糖衣弹并没能攻破东方少年的心房。尉子书理解他的想法,不惜涎着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东方柏借故要去地里干活,他就颠着小脚丫子去帮忙,虽然帮的都是倒忙……当然,他尉子书要交一个朋友,这些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日子一久,要说东方柏不为所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面皮薄,冷脸惯了,一时转不过来,尉子书也给磨出了贱骨头,竟习惯了冷遇,每日里就可着劲儿卖弄他那张人见人爱的正太脸,东方明和妻子王氏都对这个懂事又不骄气的可爱小少爷喜爱得不得了,若不是身份不允许,就差要收做干儿子了。
尉老儿病入膏肓,终于发展到卧病在床,整日价浑浑噩噩,难得清醒的时候,他会唤来宝贝儿子,摒退旁人细细交代后事。只是他也知道,年仅四岁的小儿实在当不起家,而家中的老少妇孺尽皆归顺于几房妻妾,整个大院几十上百人,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心腹托孤,说到伤心处,两父子相对潸然。
那时已是腊月寒冬,快要过年了。尉子书盘膝坐在田埂边,托腮望着田中的东方少年侍弄快采收的萝卜缨子。
东方柏闷不吭声地忙活,同时在心底疑惑旁边的小家伙今儿怎么这么安静。
“小白,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青柏村了。”尉子书面上肃然,突然冒出一句让东方柏预感不妙的话来。话说这外号也不是尉子书故意使坏,只是临近江浙一带语音总是婉转,这“小柏”念起来可不就是亲切的小白么!东方明夫妇本来是让他叫柏哥哥,可尉子书哪里肯,就跟着夫妇俩“小柏小柏”的叫,偏偏童音又侬软,给叫成了字正腔圆的小白……
东方柏抿了抿嘴,心下沉了沉,并没有接话,果然小家伙又自说自话开了。
“我爹快不行啦,看着熬不到过年”声音渐渐低下去“苏先生让我跟着他去扬州投靠旧日同窗,办完后事就要走。”
“不守孝么?”东方柏忍不住发问。
“人都不在了,还守着做甚?”尉子书老气横秋的模样几乎逗笑了东方柏,但他沉浸在即将失去至亲的悲伤里,自然无暇再去注意那些小细节。
“小白,这是我以前让苏先生帮忙做的,你看!”尉子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两寸见方殷红似血的如意佩,在东方少年眼前晃了晃,趁他定睛细看的当儿,匆匆塞进他的掌心,弯了弯嘴角笑道“没什么别的好东西,这个就留给你做个纪念,要一直好好的戴在身上!将来若是有困难要当掉,也别死当,等我以后回来再帮你赎回,记住啦!”
小人儿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话,就是只字不提那玉佩乃是块稀世暖玉,他老爹早年从西域那边来的不识货的小贩手里搜刮来的,只是他老爹也不见得多识货,那颗宝玉裹在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翠玉里,只隐隐看得到一抹暗红,外层的翠玉亦不是凡品,老头儿只随手将之堆放在一片儿原石堆中,被熟读古籍的尉子书翻了出来,顿时如获至宝,一溜烟拿了去央懂些雕刻手艺的苏政把内里的血红暖玉给挖出来做成玉佩。那苏政也算是个人才,但于玉石实在无甚研究,只当那是块品相颇佳的红玉,乐呵呵地给雕成了个大如意。尉子书取了如意,立即着手配置一味泡宝玉的药酒,当初正是因为无意从古书上看到了药方,他才兴起去找一块上好玉佩的念头。须知这里是江湖世界,他无伤人意,自保却是必须,他老爹上辈子肯定积了大德,居然在药房里有一对儿干瘪通红双眼金黄的莽牯朱蛤!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不错,更是万毒规避之王!他人小胆大,取一只来泡了三日三夜的清酒,就着酒水送进了肚子,腹内火烧火燎了一顿饭工夫就消停了,喜得微醺的他直想跳上屋顶大唱哈利路亚!那莽牯朱蛤还剩了一只,恰好有个药方子,须得寻了千年人参、灵芝、天山顶峰峭壁的雪莲、熊胆、麝香等四十九味名贵至极的药材方可将诸多药溶入玉石,本来其它好商量,就是千年人参可遇不可求,尉子书不知道他那便宜爹哪来那么大福分,他一问千年人参,老头儿便二话不说取了两支来,他小心肝儿颤颤,只拿了一支,说留一支给老头儿补身子用,简单一句便将老头儿哄得眉开眼笑。尉子书哪里知道,早年尉家走南闯北的经商,路经漠北极寒之地,那里千年人参可不是什么大稀罕物,当地人把百年人参简直当萝卜般煲汤待客,硕大的灵芝当香菇……话说尉子书将药材凑齐,便将如意暖玉泡进了药酒内,这才放了不到两年,家中就要大变,他仔细想了想,前几日把酒缸搬出来,用文火煨了七日七夜,虽然药略差些,但也足以使这块如意价值连城了。他这些日子偶与老头儿促膝谈心,明白人生在世,一个可交心的朋友是多么万金难求,何况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江湖,令狐冲都不是完人,何况遍地的市井小人,沽名钓誉之辈更是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难得他年纪尚幼便得以遇见东方柏这个情中人,若不赶紧结交,等他以后翅膀硬了飞得远远,那可就再也寻不到了。
东方柏不知道短短一刻沉默,尉子书心里已转过千万念头,那块赤红如意贴在他手心,竟似拿了个小小暖炉,原本冰凉得有些僵硬的手掌不一会儿就温热起来。他见识不多,只见这红玉色泽鲜亮,周身通透,只当玉石都是这般美丽润泽。和尉子书相识近一年,他还真没收过这尉家少爷什么礼物,眼下分别在即,想要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得默默接了放进怀里。
尉子书见他竟没有生气,反而将玉佩乖乖收下了,不免一愣,然后大喜过望,小圆脸儿一扬,爪子伸进袖筒里,又扯出一浅浅金黄的线来,往东方柏手里一塞,讨好道“这是我自己编的绳子呢,能用来挂玉佩系在脖子上,小白可也不许弄丢了!”
瞪着手里低调华丽的软绳,东方柏噎得说不出话来。就算他见识浅薄,总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又哪里知道,这绳子可是有着大来历的,乃是天山雪蚕吐的丝织就,那丝多细啊,上百凑一起也只得绣花线那么点,这么一大绞怕是有上千了,亏得尉少爷有耐心才做得成一绳子!这天蚕丝刀砍不断火烧不着,哪怕戴上千年也不腐,端的是个好宝贝!尉家总共也没几件宝物,末了被尉子书这败家子吃的吃,送人的送人,他倒是一点不心疼!
无语地看了看小人儿一双亮晶晶的凤眼,东方柏顿了顿,只得将绳子也揣进怀里,拍拍手直起腰来,淡淡道“天不早了,回家吧。”
尉子书眼神亮得惊人,自觉朝东方少年伸出了短短的胳膊。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东方柏低头一提劲将穿得厚厚软软的小人儿抱起来,稳稳走了数步,沉声道“等再过几年回来,我就抱不动了。”
“那当然!”尉子书孩子气地握拳,在空中胡乱挥舞几下,神气道“我以后肯定要长得比小白高的!等着瞧好了!”
东方柏低低笑了一声道“到时候,书儿衣锦还乡,可别忘了我才是。”
“胡说什么呢!”小人儿怒了“要叫子书!子书!你才是不准忘记我!就算……就算我长大以后变了模样,你也不准不认得我!”
哟嗬!这小人儿!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东方柏气乐了,滕出手来给了尉子书一个暴栗,冷哼道“我就认不得,那又如何。”
尉子书捂着脑门眼泪汪汪地耍宝“没有关系,反正我会认得小白的!”
两人又走了一段,东方柏听着尉子书衔了片槐树叶子,咿咿呜呜地吹些调子怪异却很悦耳的曲子,心下渐渐有些恻然。尉子书还小,四岁小儿长大了还能记得什么?他恐怕能连自个儿的爹都忘了,怎么可能还记着他这个农家小子……他爹东方明也说了,书儿还年幼,等他以后懂事了,身份尊贵,断不可能还与他们家来往,更别说他就要走了……看着怀里一派“天真烂漫”粉雕玉琢般的孩子,童言娇软地说些“以后子书来照顾你”之类的誓盟,鼻间萦绕丝丝缕缕药香,东方柏暗叹一声,不提以后,至少在当下,这个人是真心相待,他东方柏记下了,此后一生不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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