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的婚事
如此又过了月余,天气渐热,在这个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夏天,薛姨妈很是不习惯,偏偏薛家又是新治的宅子,虽然有冰窖,冰窖里却没有冰。外头固然能买到冰块,价钱却也不便宜,用起来自然不比自家藏冰来得尽兴。
薛姨妈便带了宝钗并一干下人去前番薛蟠整治的郊外别院避暑去了。至于薛蟠,正壮志兼焦头烂额地打理铺子呢,况且薛姨妈一走,正好没人罚他捡豆子,于是坚决表示要看家要理事要上进,只把薛姨妈母女二人护送到庄子,待二人安顿完便连夜回城了。薛姨妈想着薛蟠刚发了豪言壮语,热情还在,便决定相信他的自觉,由着他住在城里,只每旬寻一名目招他来一次,加强效果。
别院虽小,但因薛蟠当初是用了心的,倒也是五脏俱全,薛姨妈等住了足足两月,候得天凉了方才打点行装回城,又捎带了些土产命人分送到贾王二府,二府亦有回礼相赠。
这日,薛家当铺里有个伙计送了几斤螃蟹来,只说是自家田里出产的,最是肥美。宝钗便跟薛姨妈商量,欲要借机邀贾府众人一聚,“姨娘府上从老太太起到诸位姐妹,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可巧咱家小花园那几株桂花还值得一看,不如请了她们来赏花吃螃蟹?咱们在那府上住了这么些日子,虽然是亲戚情分,可到底……”未尽之意无非是到底欠了贾府一个人情,虽然暂时还不了,但总该对人格外热情点。
“你说的也有理,不过老太太年纪大了,两家隔得又远,未必会来;老太太若是不来,你姨娘也不好来。咱们请了她,她却来不得,心里难免不痛快。依我的意思,还是不请了罢。”薛姨妈话锋一转,“依我的意思,你不妨单下个帖子,只请探丫头几个,你们姐妹间聚会自然要随意些。到时候再单送两篓螃蟹去,别的人也能尝个鲜,礼也就尽到了。”
——离贾府落败还有好些年,跟她们热络点倒是无妨,可薛姨妈是个怕麻烦的,想想贾府上下那么多人,自家下人少不说,主人更少,这若是要做东开席,实在累得慌。上回暖屋那是必不可少,这次却是不想添麻烦。
宝钗一想也是这个理,片刻又踌躇:“那宝兄弟呢?论理不该请他,便是请了也该让哥哥陪着他。只是他一贯在姐妹间玩耍,如今单撇下他怕他心里不痛快。且他那个子,万一……老太太又素来疼他。”这是怕着宝玉发狂的意思,他那个子,或许真能做出来,到时候贾母王夫人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必定有所埋怨,倒真真是出力不讨好。
薛姨妈想了想,只道:“听说他如今还正经上着学呢,差不离是日日去的。你将螃蟹宴订个你姨爹休沐在家的日子。”
“妈说得很是。”宝钗心领神会,笑道,“正好明日也是姨爹休沐的日子,我明天就去下帖子,日子就订下一个休沐日。”
宝钗果然第二天亲自去了贾府,回来向薛姨妈转述,只说贾母欣然同意,到时由李纨陪着几个小姑子过来,又说“恰巧老太太娘家侄孙女史家大姑娘,闺名叫做湘云的,她上月刚出了孝,如今正在贾府小住。我便也邀了史妹妹一同来”。
这却是史湘云第一次露面,薛姨妈少不得多问两句:“我先前听你姨娘说过两句,只知道她小小年纪失了双亲,如今跟着她叔叔婶娘过日子,倒不知容貌如何,情怎样?”
“史大妹妹是个爽朗活泼的,我瞧着比三妹妹还神几分,妈到时候见了就知道了。”宝钗带了几分忧心道,“倒是林妹妹,前儿就由琏二哥哥陪着回了扬州,说是扬州来了信,怕是林老爷身上不大好……”
薛姨妈一时有些失神。
今年二月黛玉生日时,其父林如海还送了好些贺仪来,其中就有几大包燕窝。黛玉只叫丫鬟在屋里悄悄拿银铫子熬了,一日不落地喝着燕窝粥。饶是这样,薛姨妈还听到婆子们背地里说黛玉娇气难伺候。黛玉亦曾在薛姨妈处露过一言半语,分明是知道下人们这般言语,只是不好与人理论罢了。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薛姨妈分明记得元春封妃前有几件大事,先是宁国府的小蓉大缠绵病榻了好些时日才熬不住去了,然后扬州那边林如海也去世了,接着是荣国府贾政生日那天得了元春晋封的消息,这才有了那造价不菲的省亲别墅大观园。可如今,她甚至没听到风声说秦氏病了,怎么林如海反而病重了呢?
因存了一段心事,螃蟹宴时薛姨妈虽是头次见到史湘云,却也打不起神去好奇,只送了一份表礼,又推说怕自己在场另众人拘束,露了一面便罢了,只让宝钗陪着众人一尽地主之谊。
不说宝钗如何应酬各姐妹,只说十一月初贾琏打扬州回来,只道林如海旧疾复发又神不济,但到底命无虞,见了女儿更是好了三分;因年关将近,贾琏待得林如海好转便启程回了贾府,只留下黛玉在扬州尽孝。薛姨妈探得消息,又知道秦氏虽病了却还未及膏肓,料想元春封妃并非发生在今年贾政寿宴上,初十日便安心去贾府参加了贾政寿宴,果然安然无事。
又是一年过去了,薛姨妈一边带着宝钗料理家事,一边请托了王子腾夫人江氏,请她带着自己参加一些中低端聚会。王子腾如今是实权人物,自然有的是比他品级低的官员来拉拢,江氏对于这类的夫人外交是不太感兴趣的,但十回里也会应上那么两回。薛姨妈这一年来没少对江氏进行人情投资,虽然不过是时常送些时令吃食,并不费银子,但好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江氏去参加聚会时也就顺带捎上了薛姨妈。
薛姨妈离京多年,便是有几个早年闺中交好的姐妹也都各自远嫁了,而现如今她又是一个没品秩的寡妇,在聚会上自然属于不被看好人群。幸而有江氏提携,加上薛姨妈自己也不卑不亢,虽然话不多,难得的姿态好,慢慢地就有人下帖子单请她,不再把她作为买一赠一强迫搭售的客人。薛姨妈这才开始带着宝钗参加聚会,也不是次次都带,大约三次里也就带上一次,为的是教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待嫁的女儿,又不会显得太急切,毕竟宝钗如今也才十三
——薛姨妈并不十分指望就此能把薛宝钗推销出去,但就算这些人中没有薛宝钗的未来婆婆,但未必她们就没有几门条件差点的亲戚。不管是你挑还是我选,总得先把名字放在数据库里吧。
这事不知怎生传到了王夫人耳里,她再见薛姨妈时便有些忿然,虽然没有明着指责,但话里话外都是薛姨妈不识好歹的意思。
薛姨妈生生忍了一口气,挤出几分微笑:“姐姐却是多心了,宝丫头还小呢,我哪里就急成这样了?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偶尔与她们聚聚,一来可以听些新鲜事,免得到时候叫人说没见识;二来却是为着蟠儿,他也不小了,虽然本朝太祖曾颁令倡议男二十而娶女十八方嫁,但如今又不时兴这个了,男婚女嫁也不过比惯常晚一两年。蟠儿这年纪,最多过个三年就得娶亲,我少不得早些盘算起来。”
王夫人仍有几分怀疑,问道:“既是要为蟠儿相看,怎么你却带着宝丫头去见那些个夫人?”
“姐姐可是糊涂了?蟠儿都这般年纪了,我怎好带着他去内宅?”薛姨妈带了一丝无奈,“况且姐姐也知道,蟠儿是个不着调的,但宝丫头最是懂事,我带着她去,别人瞧着做妹妹的这般人品,或许便会觉着做哥哥的必然也不差。”
“原来这般。”王夫人又问,“既这样,你怎么不找我偏找了二嫂子?这般外道,怨不得我多心。”
“我也是想着姐姐主持中馈,虽有凤丫头搭把手,可国公府上下这么些事哪件不得姐姐费心?二嫂子那边,毕竟二哥不在京里,总是轻省些,我这才求了二嫂子牵线。我原是替姐姐考虑,怕累着姐姐,没想到反让姐姐误会了。”薛姨妈委屈道。
早在一开始,薛姨妈就知道王夫人早晚会知道这事,毕竟书上虽没怎么描写贾府太太***对外应酬,可不代表她们一点应酬也无,所以薛姨妈早早就准备了这番话,果然将王夫人哄转回来了。临走时王夫人还送了一大匣子茯苓霜,只说是门下孝敬的,“用人或牛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你和宝丫头都吃得”。薛姨妈面上欣然笑纳,心内却腹诽不已,这东西虽好,可对王家薛家来说都算不得稀罕物件,还巴巴地讲了吃法,这不是埋汰人嘛?
如此到了四月初,宝钗没未因此交到什么姐妹淘,由此可见,这些夫人中确实也没有看好宝钗的。薛姨妈心态再好,也难免几分失望,但她的心神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占据了——贾瑞死了。
贾瑞何许人也?贾府义学司塾贾代儒的长孙,因贪恋王熙凤美色,中了后者所设“相思局”,病倒及至身亡。
于薛姨妈而言,这些都是别人的热闹,重点是红楼中有两个类似神仙一般的存在,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而跛足道人就在这会子出现过了。薛姨妈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是灵感突发,当即决定用这两位神仙撒一个弥天大谎,她计较了整整一夜,将一番话于腹内转了好些圈,终于在第二日做了决定。
薛姨妈先是带了一堆婆子丫鬟去了贾府给贾母请安,当晚回了薛府又找婆子丫鬟闲话,从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起,一直说到贾瑞之死,因薛姨妈表现出了好奇心,当即有婆子将白日听到的小道消息拿出来现学现卖。
听说那会子有个老道士来贾代儒宅外化斋,只说专治冤业之症,偏生已经基本不省人事的贾瑞居然听到了道士的声音,连声让请了进来;
听说道士拿出了一面宝镜,说了好长一段话,将宝镜夸得极神,也不要银子,就将镜子留下来;
听说贾瑞拿了镜子照一时笑一时,最后竟然一命呜呼了;
听说贾代儒愤然命人烧了镜子,结果老道士突然出现抢走了镜子,明明是个跛足道士,却跑得极快,贾代儒派了小厮去追,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薛姨妈及时楞了神,待人问“太太可是乏了?都是奴婢们不好,说了这么些长短累着太太了”,薛姨妈假装回神:“这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时又是宝镜,一时又是个跛足道人,可有人看真了?”
“太太说得是,许是大家夸大了几分,不过也不能全是瞎编的,总归也得有那么一回子事。”莺儿之母老黄妈原有几分体面,接了口,“太太今日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歇了?”
薛姨妈顺势应下了。
第二日,薛姨妈便顶了两个造假的黑眼圈与宝钗说私房话:“昨日听他们说什么道人,倒让我一夜都未睡踏实,思来想去,这事唯有跟你才说几句。”
宝钗不解:“妈有什么事竟愁成这般?”
“是你哥哥的亲事。”薛姨妈欲言又止,“其实,你哥哥是订了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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