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冬季(不准笑!)
山下大婶带着一小坛虾酱来看我时显得很意外,瞪大眼睛瞅着我半天。
“……皮、皮肤白了!”
我肩膀抖了抖,最终没忍住直接笑翻在地。既不用吹海风挨日头晒又不用下地干活当然很快白回来了。而到底谁更意外。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笑、笑什么!才两个月不见而已!”大婶脸色窘迫,有点发恼地倾身伸手,在我惊奇的目光里自然流畅地死命敲了一记我的头。
原来她是这种格的女吗……
障子后面传来一阵私私的窃笑,接着刷地一声拉门拉开,阿幸和扬子端着小桌出现在另一侧。
“失礼了,请您用茶点。”
“啊,啊,这可不敢当,我家丫头能和你们这样有教养又漂亮的小姐们在一起真是……”
这俩人半掩着嘴对着眼色,最后干脆咯咯笑起来。我的脸估计红得像猴屁股。当大婶的话匣子旁若无人地开始扯到“国守大人果真是个好人……要好好珍惜啊,安安分分地,规规矩矩地。像他这样的男人,以后一定会有无数的女人侍奉左右……”我还以为会窘死当场,结果更尴尬的事情来了。
“呃、那个、抱歉、我不知道您有客人在……”
选错时机拜访的国守大人在门口抱着一摞书。某人在屋里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榻榻米上。
他倒是很快从结结巴巴里恢复常态,认出山下大婶并立刻开始关心大婶家里的生活和租税。流畅而有条不紊的问题如同溪流般在空气中流淌,很快驱散了之前那莫名诡异的气氛。
“……是这样吗……那么,接下来就要到冬季了,采暖的柴炭什么的……”
两位侍女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我抬头看着对这一切全无察觉尤在说着什么的男子侧脸,略带沙哑的成熟嗓子配上感染力巨大的认真神情,完全另一种感觉的耀眼。
一旦谈到工作,这个人便仿佛一下子脱离了自己的存在。可是多么了不起。坚定不移地为信仰而努力。
我也想。我也想找回我自己和自己该信仰的东西。
出门的时间多了起来。我每天换上男装跟藤原幸鹰一起出门,手抄在怀里跟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对每个迎面走来的人姿态谦卑垂下眼倾身示意,在谈话时寻找合适的地方拿出笔做简单的誊记。从人事变动到商业交易再到房屋纠纷和主持祭礼,每天接触不同的官员听不同的人说话,大量零碎的记录在之后整理成完整的卷宗,跟着他忙起来走路脚不着地。
等到入冬前最后一季蔬菜收获时,我有两次累得在牛车上不小心睡了过去。幸鹰似乎对此很是歉意。
“——请你不要急。”有一次他对我说,而此时我正在琢磨窗外扫院子的那个少年好像有点眼熟,一时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没有的事。虽然身世的事情没什么进展……但是看书也是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没有觉得在浪费时间。”托了他从平安京带来不少书籍的福,短短一个多月我迅速胜任侍从一职。何况能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的话在以前本想都不敢想。
结果他怔怔看我半晌,居然开始苦笑。
“您真不可思议。因为毫无头绪而在着急的其实是我,可是您一句话似乎就让我平静了不少……竟然要您反过来安慰我,我还真是不中用。”
……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个男人在思虑周密的另一面是细腻得有点过分。但我也知道他所忧虑的东西其实和我不一样。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大海对面传来褒扬政绩的信简。整个宅邸喜气洋洋连车夫出门都挺抬头扬眉吐气。而年关将近时地方百姓自发送来的果菜面点足够当做理由,让那些想巴结的官员将清正廉洁受人爱戴之类的大帽子一顶一顶往幸鹰脑袋上罩。
包括交接期间整整一年未曾发生官民冲突事件,作为偏远的弹丸之地的长官这的确值得自满。但又一封海盗行凶的文书来到官衙时我分明看见幸鹰脸上那种隐约的凝重。
整顿军备,治理贪吏,降低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他尽力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只是在那个名为翡翠的男人面前……
我低了头,微微闭上眼。
年关来到时没有下雪。下面有人送来了今年新猎的狐狸皮,阿幸她们商量给幸鹰缝件笼手时的说笑声远远地在院子这边都能听到。车夫隔三差五拉了沉重的车子回来,然后所有闲着的人倾巢而出去搬采购回来的新鲜虾贝和类。
这段日子来拜访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夜夜笙歌倒不至于可也大小宴会不断。我被顺理成章地从官衙抓回国守宅邸的伙房一线帮忙。忙进忙出的侍女们统统顾不得头发衣服,做饭的人胡乱扎起袖口绑着头巾,上菜和侍酒的人在来回奔波的途中匆匆瞥一眼铜镜。剩下一个从衣料熨烫到切菜做饭无所不能的我,整天被点着“姑娘!姑娘!”东奔西走到处抓空帮手。
大概是忙晕头了,有一次做饭时竟然不知不觉鬼使神差地哼了段没有词的小调。刚好路过我身边的扬子尖叫一声扔了盛满腌菜的木盆,我急急忙忙丢开风箱俯身去接。那段调子就这样彻底消失在青瓜渍的味道里。
“对、对不起这也许是你找回记忆的线索……人家只是太惊讶了……”
“没事没事。”
她瞪大那双圆圆的眼睛惊奇地看我:“姑娘,你笑了!”
我同样惊奇地看她,我以前总是板着脸吗……
“新的一年,也请多多关照。”
“新的一年,祝您心想事成。”
夜里除岁的钟声响起时不知哪里居然窜起了一朵白色的烟花,在西北角的天空碰一声炸开。我学着侍女们在雪白的光芒下合掌许愿,慢慢张开眼睛。
对面竹帘后那修长身影伴随着透出的温暖烛火,静静摇曳在墙上。
“所以说为什么要我去?这个时间……”美关捧着脸颊扭扭捏捏着,和子一边翻白眼一边把小桌塞给别人,“不想去就算了。”结果美关尖叫一声扑上去抢,两个娇滴滴的少女涨红了脸陷入短暂的拔河战。
“给我~给我~”
我在一边笑得几乎捶地板。而和子姐无愧见惯阵仗的老鸟脸色一沉一声大喝劈手从两个人手里夺下了饭桌。
“别闹了!茶汤又要凉了!大人办了一天宴会现在已经累坏了!”
我楞,看着她递到眼前的小桌又抬眼看她抬高的威严下巴,莫名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眼熟。
“和子姐,您有位亲戚叫做惠子吗?”
我原本只是随便一问,不料真的在她眼里发现一抹很快掩盖去的惊愕神色。
“不,完全没有。”她顿了顿,语气迅速转向其他人,“阿幸,去把前几天缝好的笼手拿来。”
估计他房里的油灯差不多也快到干的时候,我端着小桌路过储藏室时顺便揣了瓶在袖子里。
“失礼了,您已经睡了吗?”按理说这是句废话,障子上清清楚楚映着那人披衣读书的样子。我暗笑着看那影子忽的惊慌了一下,咳嗽一声拉开拉门:“我进来了。”
“等……!”
“——对不起。”我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歉。
“……这实在是失礼了,姑娘。”只穿着睡衣的国守大人拉紧外面披着的外褂,不知是不是一边的灯火的缘故,连耳都红了,“因为白天饮了些酒,入夜之后一直有些燥热……这么失仪的样子……”
“呃……所以侍女们都在担心您的身体,特地熬了醒酒暖胃的茶汤……”
有风从身后没来得及关上的拉门吹进来,忽一下吹灭了油灯。
寂静半晌。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笑越不可自抑。“现在您可以不必紧张了。”
“呃……是……是的……”他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跟着懊恼地轻笑一声,“真是的,在您面前我总是这么笨拙。”
“没有那种事。”我凝神听着他在黑暗里整理衣装的悉悉索索声,向屋角的油灯找到火石打着。“您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国守。”
“……我并不这么认为。”
脚边碰到了什么,我低头,借着重新亮起的灯火看清了不知何时碰落在地上滚开的卷宗。
“……有什么发现吗?”
“是的,海盗猖獗的年代赋税严苛,户籍登记的失踪人口也急剧上升,我推测现下大部分的海盗其实都是被逼得离开土地的农民,如果有可能是愿意回到土地上来安安分分劳作的……但是,如果这种推测是不正确的,我接下来打算施行的政策恐怕会……”显然酒意上涌,幸鹰一手支着头半闭着眼睛,“遭到贵族们的反弹还在其次,让无辜的民众和凶狠的贼人混在一起生活,我实在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我的想法应该是正确的。一定是正确的。我忍不住要这样相信。但……”他忽然看过来,闪过一丝赧然神色。
“我又在拼命说自己的事情了,真不好意思。”
这哪是他自己的事。我把茶汤递上去,犹疑了一下,把刚刚想到的事情模糊了人物指代简略地说了一下。
“……好多人的亲人朋友还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会愿意回到土地上来做良民,我认为您的想法是正确的。不过这种事或许需要的是双方的意愿,官衙这边虽然可以把诚意传递出去,但海盗那边如何解读您的诚意,又在什么时间怎样接受,却是他们的自由。”
他接过来的茶没动,怔怔盯着我看。我诧异回看他,他便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一样:“啊,抱歉,你说的没错。的确,官衙这边比较被动,除了等待之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促使海盗那边主动接受我的秘策……”
然后他微微笑了,似乎轻松不少。“听到您赞同我的想法,忽然觉得前进了一步呢。”
我拉起袖子为他身边的油灯添油。落回座位时灯花在碟子里一跳,啪一声脆响。
“过去的一年,受您良多照顾,非常感激。”
“彼此彼此。新的一年,希望您能早日取回您的记忆。”
“那您呢?”
“……诶?”
“新的一年,你的愿望是要平海患对吧?”头一次,我对他使用了毫无敬语的措辞,“我想帮助你。”
我应该帮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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