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各如缕
身体终于爽利起来是在三天后,阳师也终于可以停止日日来访进行驱除秽气的仪式。至于不过是一场小病,藤原家居然出面兴师动众地请了安倍家的阳师……作为处境似乎更加微妙的被庇护者,我的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不过说起来,前来的居然是那位名叫安倍泰继的青年,这一点似乎连北之方夫人都显得很意外。通报传来时刚好夫人也在我房间里,听到他的名字的一瞬间甚至撞翻了扶手。总觉得这其中似乎也没那么简单的样子……
眼下并不想再考虑更多的事情了。
我伏在几上试着给千岁写回信。亚克拉姆的欺骗,他们兄妹俩之间的隔阂,两位龙神神子。千头万绪的事情太多,一时之间我也无法判断究竟要从那一边着手。
——即使对千岁说你的想法是错的,她又能怎么办。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平家的公主、法皇神子千岁不见得真有退路,但这样下去事情迟早会变得不可收拾……
——我又要怎么对胜真说黑龙神子和白龙神子的事情,怎么告诉他千岁并非为了谄媚法皇。虽然被分开抚养,但千岁和他毕竟是亲兄妹一起长大,这样都未能让他信服她的力量,我这样一个什么都记不起来解释不清楚的人,要怎么才能……
除去千岁的事情,我自己这边……放下笔,我看了一眼樱染色纸结旁边的蒸栗色纸结,一时间实在很想叹气。
……最近倒是没人来催我给东大人回信了。我起身出到院子里,廊下波斯菊开得极盛,大片萱草烘着一个个如雪团般的花球。放晴后的雨洗天空高远而无边的湛蓝,一丝棉絮样的薄云在明艳阳光下悠然滑过。
天气总算好起来了。
远远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抬头望去时只见那边的木质长廊上几个男子在侍女的带领下正在离开,走在最后的绿发青年似乎顿了顿然后朝这边张望一眼——
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当视野里多出个熟悉的身影拦住安倍泰继并作了几句简略交谈,我忽地有了种莫名的预感。
“那么,我就出去了。“
毕竟是寄人篱下,早在昨天已经和请示过北之方夫人,我换了一件便于活动的水干,就和前来接我的胜真一起到门口。
“……一匹马?”
“啊。你不是说想多走几个地方吗,牛车太慢……”那谁边说边从侍童手里牵了马到门前,忽的扭头一脸惊奇,“什么,你会骑马吗?”
我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点头。方才一瞬间脑海中的确浮现的是两个人并排骑马的场面……结果就见面前这双茶色的眼眸居然慢慢弯了起来。
“去了趟伊于国就连骑马都学会了,你这家伙完全没变嘛……喂!”他一带左手轻而易举避开我试图抢缰绳的手,继续得意地指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接着忽然收敛了脸色。
一个声音响起在身后。
“这不是京进少职的胜真大人吗。”
“……鹰平大人。”
我转过身。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华丽的牛车,装饰着藤原家徽的帘子被一把黑色蝠扇掀开了一线,一位身穿鸦青色狩衣、腰间挂着金鱼袋的年轻公卿扶着侍从的手下了车,动作间露出怀中放置的桧扇和贴纸;然后他缓步朝这边走来。
“今天也要出去吗?听闻您最近常常莅临鄙宅,今天还是头一次遇到您呢。”那位公卿慢条斯理地说,淡淡瞥了我一眼,我规规矩矩行了礼。这装束,看来似乎是刚从内里议政归来,大概是车子被我们挡住了路所以没法停在门口。
——不过,殿上人和殿下人应该是两个圈子的交际关系,这位鹰平大人居然会和胜真这种下级贵族熟识……
“我还有事,就此告别了。最近京中怨灵作祟,两位可要小心不要被卷进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了。”
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这人便扔下句话走了,临走时朝那匹马投去一瞥又转过来看了我一眼,面色倒是依然淡淡的,但那是什么眼神。
我站在原地一时有点发怔:“我难道真的是个怪异的人……”
耳边有人一下子笑出来,笑声里还记得断断续续地说“没错我就说吧”……马儿在他身边不安分地喷着响鼻来回跺脚,蹄铁撞着路边发出清脆的咄咄声。
“走了……要抓紧哦。”
“恩。”
已是深秋时节,遍地只有些金黄的落叶,被马蹄踏起时打着旋在空中飞旋一阵然后落下,一片一片宛若碎裂的阳光。身下这马似乎是匹良驹,载着两人步子仍很轻快,偶尔加鞭的时候甚至有种在飞的感觉。
我伏在胜真背后,不断颠簸的视野中两侧景物跳跃着向后滑过,各种鲜丽的色彩交织着融在湛蓝色的风里,然后飒飒吹起我的头发。前方的赤红衣角时不时拂在我的脸上。
“你喜欢的香也是梅花啊。”
“什么?”大概是风声太大,他似乎没听清,我忽的起了想笑的心情,凑近他的后背提高了声音,“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个人……对了,那位泰继大人也是八叶吗?”
“啊。”他同样用很大的声音回答我,在清爽的空气里一派单纯的意气风发,“偶尔觉得你失去记忆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结果还是没听清吗,我又靠近他一些大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前方这人却大笑着加了一鞭:“第一站是东寺对吧!”马儿吃痛突然加速,一时间颠簸在空中的感觉甚至有些眩晕,我只得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抓住他的衣服。结果……
“只是这样就咬到腮了,还说什么能骑马。”
我捂着脸,瞪着眼前这人说不出话来。人都到东寺的院子里了,来来往往都是一脸平和虔诚的信男信女和僧人,我一个人捂着腮站在这儿疼得满脸通红难道是我的错不成。
“算了,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里面跟僧人借点草药给你敷一下好了。”
这种小事跑去借草药很丢脸好吗!想这么说,但张口的瞬间胜真已经走开了……
信步朝大殿那边走了几步。那边的香炉前聚集了大量的人流,跪在台阶上对那被高高供奉在神龛里的神佛顶礼膜拜,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能隐约听到那此起彼落的声潮在念叨着“神子保佑”之类。
那天和胜真在一起的少女的身影忽的浮现在眼前,我有些发愣。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千岁而是那天见到的白龙神子,这是……
“你好像已经没事了嘛。”
我扭过头,只见胜真正和一位僧官一起走过来,看起来心情很好,“不过倒是多亏了这一趟。琅,你还记得这位仁守师傅吗?”
“呃。”我迟疑着看向那位的确有点面善的僧官,那人倒是和善地微笑了一下,合掌施礼:“许久未见,琅姬殿下。今天您是来为清德大人做法事的吗?”
清德的确是我父亲的名讳……我还礼,悄悄看了一眼胜真。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想和您单独谈谈。”
离开东寺时已到了下午。胜真忽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去帮忙一场秋狩,结果匆匆忙忙把我送到据他说“昨天这里的怨灵刚被我打倒所以应该还算安全”的石原之里附近就先走了。似乎在我和仁守谈话的时候他已经拜托了同事送信回藤原宅,大概一会儿就会有人过来接我。
只是今天本来还想找机会和他说说千岁的事情,这下全落空了。
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土径漫无目的地闲逛。两侧是大片尚未开垦的土地,长满了茂密的杂草,这个时节大多枯败,远远望去一片烟黄色笼罩在平缓起伏的大地上。再那边有一汪盈盈的湖光。穿过小湖中央,一条河奔流不息着,向东边的鸟羽离一路喧哗而去。
‘上次叫你不要继续呆在藤原家,其实不是开玩笑的。等这阵子过去,把怨灵全都打倒了……’
作为白龙神子的八叶把怨灵都打倒了,一直被期待着的千岁立场就会变得异常艰难。支持天皇的平氏恐怕要承受法皇的怒火,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容易。
站在小湖边,我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抬起头,天空依然无边无际的高远,湛蓝之色一直延展到世界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和什么融在一起。
这个地方,果然还是闻不到海风的味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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