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一连几天,驚偟殿都是处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时不语醒来就索着下床,身边总是有人伺候着,只是她感觉每天都换着不同的丫头,她们并不说话,只是扶着她走动,将碗筷递到她手里,为她捡丢在地上的东西。她也不问她们的名字,她深怕自己认错了,她也怕自己依赖了她们,而事实上她们忌恨着她的身份。
偟无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时不语失明后再也没遇见过他,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身边的人总是默默的走动着,没有请安声,也没有人打搅。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每夜,偟无都会回到寝。他摒退了随侍左右的丫鬟,并禁止她们出声行礼。白天的喧嚣与质疑令他头痛欲裂,不断的有人提议要攻打鎏焉国,他们背后真正的目的偟无无心猜测,也懒得审度。他在殿上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众部落的族长,判断着他们的忠臣。一度,他总是不明白驭龙为何总是挑剔着各个部落间的冲突,让他们自相残杀,此刻,他才意识到了父王的良苦用心。
只有回到驚偟殿,他才感觉到平静。以前他习惯抚琴一曲,但自从时不语住进来后他便不再深夜抚琴了。
他看着她的睡颜。她睡得极不安稳,常常会被不知名的细小声响惊醒,她在黑暗中伸出双手,徒劳的抓捕着。总是一次次的失望。她看不见她的双手,这可能就是令她不安的原因。她熟睡后总是蜷缩着四肢,像贝壳类动物一样紧缩着。他很想抚触她让她放松,但他知道那只会惊醒她。
所以偟无总是在躺椅上和衣而睡,当他睁开眼时总是能看见她一双茫然无意识的眼眸,然后他轻轻的离开,让丫鬟伺候她洗漱穿衣。他耐心的等待着,鬼臣几乎把寒之国能找到的各种灵芝都翻了一个遍,她天天耐着子喝下一碗碗的灵芝汤,但,她的眼眸依旧暗淡无光。
有人说,嗜骨鹰的眼眸是上等明目药材,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时不语淡淡的笑了笑,她知道嗜骨鹰极难抓捕,它们也是雪原上最忠臣的守卫。
夜黑的时候会听到打钟声,虽然看不见,但时不语还是命丫头们点燃蜡烛,她喜欢那暖隆隆的味道,只是丫头怕她烧到了自己。
“王妃,喝药了。”今天丫头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知是不是前几天已经来伺候过,时不语疑心自己记错了,便也不深究。
“这又是哪一副药?”她不由得苦笑,虽然偟无对她不闻不问,但她到底是个王妃,这些苦口的药倒是一天不间断的送来着。
“奴婢也不知道,这药是鬼臣大人亲自命人准备的,听说珍贵的很。”
“是么。”时不语心里想着找机会还是得重谢鬼臣一作一次,自她失明以来鬼臣的药可谓层出不穷。
药汁中带着一股腥涩味,刚喝了一口时不语差点吐了出来。“王妃,别吐别吐。鬼臣大人交代了的这味药是苦了些,但药效奇好,而且药引珍贵,王妃千万忍着些。”听到这话,时不语也不是不懂情理之人,抿了抿唇一仰头吞了下去,但也就是这一口,再让她喝却是为难了。
“王妃,您药不能不喝啊。”丫头急了,眼眶红了起来。
隔着桌子,时不语安抚的伸出了手,握了握丫头捧着药盅的手腕。“你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喝。”她实在不忍心为难个丫头。“可是王妃,这药凉了更苦,您还是……”
砰的推门声两人都一怔,一会儿传来丫头的问安声,“呼延小姐。”
呼延零也不顾时不语看不见她,径直走到桌子的另一头就坐了下来。“王妃果然好大的架子,王千里迢迢寻来的药也不肯喝一口。”
时不语心底疑惑,“这药是王寻来的?”呼延零挥了挥手,丫头犹豫了一下才讷讷的道,“王妃,那奴婢先下去了。药放在桌子上,您一定要喝了。”时不语也猜到是呼延零的命令,“去吧。”
突然,时不语感觉到有气息欺近了自己。呼延零靠近时不语身边,用低沉而不甘的声音呢喃着,“啊哈,你不知道么,这是什么药材?那我就告诉你,有一个好心的庸医说嗜骨鹰的眼珠子能明目清火,对你这种古怪的失明药效显著,所以王就猎杀了一只他亲手养大的嗜骨鹰,挖出了眼珠子作药引。王对王妃果然用心很深呐,连先王妃都深受感动。”猛的,呼延零一把抓起了时不语的衣袖,用力的摇晃着,几乎把时不语推到。
“你少在这里装!能骗得过偟无的人天下都没几个,你真以为他看不出来么?祭祀第一天就失明,还真是时候呐。王就是特地挖出了嗜骨鹰的眼珠子,你要是真失明了,那就把它吃下去,否则,由不得别人不怀疑你。”
“怀……怀疑我?”时不语踉跄后退几步稳住身子,一只手在身后索着希望找到依靠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想到,寒之国的人疑心如此之重,她没有想到偟无居然怀疑她的失明是伪装的。所以,他才从来不出现,所以,殿里的每个人才沉默寡言的看她在演戏。“我,我怎么会是装的?”
“怎么不会?”呼延零冷笑,“偟无并不是真心想娶你为妃。就算你回了鎏焉国,恐怕日子也不好过吧。好不容易求到偟无大赦,留下了你,你还不用尽心思缠住他。”
“王是这么想的?”时不语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作为鎏焉国的和亲公主,她容不得被侮辱。
“不然,他为什么会纳我为妾。”这句话,夹杂着屈辱与自傲,她堂堂呼延部落的末裔公主,偏偏比不过一个南方小国的和亲公主。
拳头握紧再松开,然后再次握紧。时不语说不清她心里是怎么了,翻江倒海般的沉落,从答应娘亲替九公主远嫁和亲的那刻起,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受到这样的欺辱,虽然她不是什么正室公主,也不是皇亲国戚,但就算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也不会连纳妾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会她一声,看来她这个王妃的确只有在称谓上的吧,恐怕整个寒之国都没有一个人会拿她当真正的王妃。
“是么。那么我应该恭喜呼延小姐了。”看着时不语挣扎的表情,呼延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委屈得到了宣泄,原本寒之国与鎏焉一战她确定时不语的地位不保了,然而偟无对时不语的宽容出乎她的意料,她最担心的是,如果偟无也和夭那一样,被那南方女子特有的婉约俘虏,那她是不是再也没有成为王妃的一天了。
不,姑姑一定会帮我的。呼延零在心底强调着。
感觉到一阵微风轻轻的拂过脸颊,时不语惊得一震。她不知道自己讷讷的坐了多久,她甚至不记得呼延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么现在进来的应该是伺候她就寝的丫头了,想起桌子上的药还没喝,她内疚的伸出手,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
呼延零的话在耳边回响。怀疑她。既然怀疑又何必糟蹋了一只无辜的嗜骨鹰。时不语深吸一口气,看来她是轻视了寒之国的王了,自古王者除了雄韬伟略勇武智慧外,还需要常人所无法匹及的残酷和嗜杀,那么偟无是真的样样具备的王了。
“为什么不喝?”说话的声音令时不语退缩了一下,这个声音是,偟无?
“王。”
“为什么不喝?丫头应该告诉过你,这味药很珍贵。”
“嗜骨鹰的眼珠?”
沉默了许久,时不语心惊起来,她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猜测偟无的神情,只是听他一开始的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情感起伏。
“既然你已经听说了就应该知道嗜骨鹰是我们寒之国的守护兽,寒之国的天空因为有它们而蔚蓝。如果这味药真的治好了你,也算嗜骨鹰再次守护我们。”
既然你怀疑我的失明,又何必暴敛天物?这是时不语最深刻的质问,然而却无法说出口,她茫然的望着前方,一片的苍茫空白,一如,那无边无际的雪原。“喝了吧。”偟无把药盅端到时不语的手边,他的手指轻轻触到她的,冰冷却柔软,他是习惯冰雪的人,不畏严寒。
腥涩再次充满了她的口腔。她想吐,却硬生生忍下了,忍到逼出了眼泪。她无助的喝空了药盅,几乎是一口全倒了下去,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她无法诉说,此时此刻此境,她能够向谁诉苦。
真的好苦。时不语轻抚的在心里说了一遍,模仿着娘亲的语气。那样的味道,如果有的选择,她情愿永远都看不见!只是,她却无法拒绝,那是□裸的试探,毫不掩饰的怀疑。她只能无声的抵抗着这侮辱。
当泪水从眼角滑落的时候时不语偏了偏头,倔傲的不肯擦拭,因为她不承认那虚弱的表现。
一阵冰凉的感觉轻触到她脸上,那是一个人的手。时不语惊慌的睁大了眼眸,依然一片茫然的白。手指在眼角温和的划过,带来一阵凉意。“对不起,我知道这药很苦。”柔软的感觉突袭她的嘴唇,而这一次居然是温热的,带着微微的甜涩。那是偟无的唇,久久,时不语终于回过神来。
懊悔击中了偟无,他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僵直的时不语,承认自己的一时鲁莽,显然,他吓到了她。只是那一刻,她神情中的无助与沮丧触动了他,令他无法继续一贯的熟视无睹,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她并不是什么公主,也知道她是被迫和亲,南方女子的心都是柔软的,不像北方女子般凌烈誓死不从,所以她一味的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他只把一切视作她的宿命,他无能为力,但直到这一刻,他发现原来自己从来不甘愿那种无力。
“很晚了,休息吧。”他放开她,她看不见,所以偟无用不着费力的掩盖自己的沮丧。
时不语的手在颤抖着,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角,紧咬着嘴唇,她不敢相信他居然如此羞辱她,然而更可悲的是,她居然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听到门被关上的一瞬间,时不语跌坐在地上,泪水不可遏制的流淌,她慢慢索着爬向床铺。缓缓的翻出那把藏在角落的匕首。
“王妃?”丫头在门外轻喊着,“王命我们来伺候王妃沐浴更衣。”
“不用了。”
一夜的时间有多长?时不语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因为这一夜在她眼中,就仿如一生般冗长。她报膝靠在床脚,紧紧的握住匕首,告诉自己,大哥不会这么对她,鎏焉不会忘了她,因为她还有亲人在鎏焉。
“娘亲,不语想回家。”这是第一次,时不语产生了如此懦弱的念头,从她答应替家寒之国的那天起,独孤凤就告诉过她,她将一辈子不再有回到鎏焉的希望,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过此刻般无助彷徨的心情。寒之国的每个人都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爹爹,大哥,莲……”
天微亮的时候时不语听到了号角声,她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一夜蜷曲的坐着使她四肢都僵硬了,她记得这种号角,那是王出巡时才吹响的,以前听过一次,那是驭龙出去打猎。
偟无要离开。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安慰的扬了扬了,终于,暂时不用愁怎么面对他。此种出巡需要费一些时日,不是当天就能回大殿的。
“王妃?”传来敲门声,时不语一怔,平时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打搅,“请问王妃起了没有,奴婢们要帮王妃准备行当,随王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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