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女奈何嫡庶
金海陵坐在窗前仔细地挑着丝。
他正在尽力完成一件织品,那是一件小孩的肚兜,大红的颜色,图案是富贵花开,点缀着几只蝴蝶。他低着头,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虽然相貌平常,但此刻看来倒是别有一股韵味。
其实,这样的事,原本不是他应该做的,他是欧阳家的长婿,像针织绣工这般的琐事自然有下人可以使唤。只是,金海陵自幼家教甚严,对为人夫的这些分内的技艺颇为通,描龙绣凤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平常无事时,便借此消磨时间。
海陵的娘家乃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黄金门。海陵上头有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个弟弟,他排行老二,从小便许给了欧阳燕姬。欧阳家原也是武林世家,和黄金门世代相交、多次联姻。只是从欧阳燕姬的祖母开始,由于学艺不,渐渐被别的门派打压了下去,于是便让独生女儿弃武从文,希望能谋个一官半职,重振家业。欧阳燕姬的母亲欧阳靖倒是个天资聪颖的人,十九岁上便考中了举人,二十三岁中了进士,为殿试第七名,同年娶了首宰大人的小儿子为正夫,自此官运亨通,如今官拜辅部府尹,也算得上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偏偏欧阳燕姬并非母亲所想的那样上进用心。她是欧阳靖的长女,自小管束极严,每日里逼她读的书除了经史子集便是兵书要略,像诗词歌赋之类与科考无关的消遣之物,欧阳靖本不让女儿去碰,只怕这女儿学坏,成了纨绔子女,流连于莺莺燕燕之间,耽误了大好前程。
欧阳燕姬原也是极聪明的,十岁时便写的一手好文章,在京城中传为美谈。欧阳靖自是心中欢喜,只望这女儿能考个头名,光宗耀祖。或许是物极必反。哪知欧阳燕姬从十三岁开始迷上了药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文章也念不进去了,镇日里只埋首于一堆瓶瓶罐罐之中,几乎不问世事,学业更是一塌糊涂。欧阳靖心中恼怒,几度端出家法来责罚女儿,只望她能有所收敛,无奈文正君对这长女极是溺爱,欧阳燕姬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欧阳燕姬十七岁参加科考,结果名落孙山,自此对仕途官场更加不感兴趣,学业也越发疏懒,心思除了研究药理医术,便是醉卧歌楼舞榭。京城中人常说欧阳家的大小姐诗做得好、曲唱得好,江湖上则称欧阳家的少主可谓当世神医,这些赞誉,在欧阳靖听来,恰是极大的讽刺。
幸而她的二女儿欧阳素云终不负母亲所望,前年秋闱考中了会试第十六名,也算不辱门楣。只是她这二女儿乃是侧夫所出,何况欧阳靖的原配乃是文氏幼子,大晋首屈一指的名门,准她纳侧已是天大的襟,如今若是重庶轻嫡,她那婆母——前首宰大人势必向她发难。
欧阳燕姬依旧任妄为,二十岁那年更是无法无天,迷恋上了一个青楼艺伎,镇日流连于晴好楼,甚至在家宴上宣布,要娶那伎子为夫,欧阳靖被这逆女气得吐血,然而欧阳燕姬却一意孤行,坚持要到金家退婚。
男子遭遇退婚在大晋视作对家门极大的耻辱,除非是男方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黄金门显赫一时,而金海陵自幼以贤德淑惠著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金家又如何肯依?此事可谓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劝欧阳燕姬回心转意的人倒是欧阳燕姬的表姊文若娴。
文若娴是前首宰大人唯一的嫡孙女。她的母亲与欧阳燕姬之父乃同胞姐弟,在若娴十岁时死于伤寒。是以,文若娴在祖母的严格训练下长大,十五岁时随军出征南满,立下军功,十八岁上便继承亡母的爵位,现为殿前少司仪,官居从二品,也算少年得志,乃贵族女子中的翘楚。
文若娴那年来拜访欧阳燕姬时,欧阳燕姬已然同母亲闹翻,正准备从家里搬出去住。
文若娴也不加阻拦,只是淡淡地问了欧阳燕姬一句:
『你要那晴川生,还是要他死?』
欧阳燕姬一愣,恍然如有所悟。
『你若要他死,你现在便可以走,然后如你所愿娶他为夫;你若要他活,就马上到范阳金家负荆请罪,然后光明正大把你的未婚夫金海陵迎娶进门。燕姬,你意下如何?』
欧阳燕姬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表姊,沉吟不语。
文若娴一笑,神情却甚是冷峻。
『燕姬啊燕姬,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舅母会轻易饶了那个伎子?就算舅母大人不出手,我们文家会袖手旁观?燕姬,你别忘了,你是祖母的外孙女!你身上有着我们文家的一半血统!祖母大人决不会让你做出这样使门庭受辱、让祖宗蒙羞的丑事!我也不会允许自己的表妹娶一个伎子为妻!』
『文若娴!』欧阳燕姬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怒意。
文若娴却依旧淡然地看着欧阳燕姬:
『还有……』她一挑眉,『你以为黄金门就会善罢甘休么?今天你退了婚,就是毁了金海陵一生,这与下堂之夫有何分别?燕姬,你何以如此自私?你为了一己私欲,竟是要弃家族荣誉于不顾?弃养育之恩于不顾?弃一个清白男子的名节于不顾?燕姬,你何其忍心也!』
一时间,欧阳燕姬哑口无言。
她不得不承认,文若娴是正确的。
身为欧阳家的嫡长女,她的肩上承担着家族的荣誉和责任,从小就被注定了无法随心所欲地生活。就算她今天真的同家族决裂,她和晴川又能何去何从?
正如文若娴所言,欧阳家不会放过晴川,金家不会放过晴川,甚至她的外家——文氏一族也不会置之不理。在旁人眼中,她欧阳燕姬今日的所作所为太过荒唐,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晴川。
这一去……只怕晴川……凶多吉少……
还有金海陵,那个自小养于深宅的贤淑男子,恪守着三从四德的礼教,满心期盼她来迎娶,如今她若负约悔婚,便要金海陵如何自处?他不过一个无辜清白的好男儿,她又怎忍心让他无端蒙羞?
欧阳燕姬苦笑无语。
她只想逍遥自在地生活,远离尘嚣,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娶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样简简单单的欲望,竟也不能够么?
所有的结局只有两个字:妥协。
这年秋天,欧阳燕姬便迎娶了金海陵过门,至此断了对晴川的想念,如同年少时的一阵疾风,吹过青青绿地,转瞬无影。而到了次年冬天,她同金海陵的第一个女儿——欧阳秋屏就呱呱坠地了。
扪心自问,金海陵确实是一个和顺的好男人,温柔的好丈夫,贤德的好女婿。侍奉翁姑、打理家务、照顾妻子、教养女儿,桩桩件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欧阳燕姬那个严苛古板的妹妹欧阳素云,对这位姐夫,也是甚为恭敬,见了面,自然彬彬有礼地唤一声“阿兄”。
这样的婚姻,门当户对,丈夫贤惠,女儿可爱,和乐融融,在外人看来,可算是美满至极了吧。只是,欧阳燕姬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所能尽的,只是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在世人面前尽量营造一种温馨和谐的表象,仅此而已。
然而剩下的,只有对丈夫的愧疚,对往事的追忆,以及,无法摆脱的,缠绕于心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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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
金海陵回过头,却见小姨欧阳素云一身绛色的官服站在门口。
金海陵微笑:“小姨今天不去衙门么?”
“刚回来。”欧阳素云道,“还没去向父亲大人请安。”突然觉得不妥,忙又加了一句,“多日不见姐姐,特来问好的。”
金海陵略有些尴尬地一笑:“你姐姐她……有些俗务缠身……不在家中……”
欧阳素云“哦”了一声,也不再多话,只是捡着靠墙的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却停在屋外的融雪上。
金海陵迟疑着问道:“小姨怎不先去正堂?”
欧阳素云淡淡道:“现在过去,父亲大人一定还在诵经。”
金海陵放下手中的织品:“衙门的事可还顺利?”
欧阳素云的唇角扯了一抹隐约的讽笑,目光仍游离于外:“我一个新上任的执事,不上不下,自然要多受些气。”
金海陵道:“万事开头难,小姨总还是争气的……”他微微叹了口气,“燕姬若有小姨的半分上心,便也好了。”
欧阳素云回过头,眸中有些许闪亮的光芒。她淡然地笑笑:“阿兄又在绣东西了么?是给秋儿的?”
金海陵浅浅一笑:“明天是秋儿的生辰,下人做的衣服总不及亲爹做的好。”
欧阳素云点点头:“秋儿都三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管里掏出一枚浅绿色的玉佩,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轻轻往桌上一放。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秋儿。今天路过锦绣楼,同僚说这块玉的色泽质地都不错,我便买了。”她的眼睛也不看海陵,自顾自地说着,“聊表寸心罢了。”
金海陵有些局促道:“……怎好意思让小姨破费……”
欧阳素云抬起眼睛,抿嘴一笑:“我的眼光不好,或许是块破石头,阿兄不要嫌弃就好。”说罢振衣起身,“该去向父亲大人请安了。”
“小姨……”金海陵还想再说什么,欧阳素云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发髻上的丝带兀自打着旋儿,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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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云,”欧阳靖坐在上座,神色安然地望着二女儿,“听说你们吏部衙门今天又接受了三份辞呈?”
“是的。母亲大人。”
“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是甲子年的进士,还有两个是外放进京的。”
欧阳靖冷笑了一声,道:“府尹大人怎么说?”
“还得东殿过目。”
欧阳靖点点头:“那是想要东难堪了。”她喝了一口茶,“答应吧,则显得东无能,不答应吧,却是要东殿与东方令侯直接为敌了,但不知皇上到时候的态度如何。”
“母亲大人。”欧阳素云斟酌着说道,“依女儿之见,皇上对东方和羲的宠爱只怕仅仅是个幌子而已。”
“哦?”欧阳靖眼角一抬,示意女儿往下说。
“东殿下太过懦弱,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欧阳靖若有所思道:“素云认为今上有改易储君之心?”
欧阳素云垂首道:“女儿只是臆测,母亲大人请勿责怪。”
“那么,素云认为,皇上心里的人……”欧阳靖淡淡道,“会是谁?”
欧阳素云道:“逐鹿天下,能者为之。今上的心思,只怕是有意放手让五位公主一搏。”
欧阳靖呵呵一笑,复而压低声音吐出三个字:“慕容凛。”
欧阳素云一呆:“幽穆亲王?只是,皇上不是下令将她逐出京城,永世拘于封地么?”
欧阳靖闭目微吟:“位极至尊的人不应该太过一帆风顺,否则容易骄矜。为了让草原上的苍鹰飞得更高,才先折断它的一只翅膀,挫挫它的锐气。皇上若是真的要舍弃三公主,不是封她幽穆亲王的爵号,派她驻守边关,而是应该将她贬为庶民,幽禁于皇陵,或者,赐死。”
欧阳素云一怔,手微微一抖,溅出几点茶水。
欧阳靖顿了顿,转而问道:“可知道明王世女何时到京?”
“应该……就这两天。”欧阳素云想了想,“不过冰川戒这一回进京后可不能再叫世女了,该改称明王了吧。”
欧阳靖“嗯”了一声,沉吟了许久,眉心却纠结了起来。
“明王世女与三公主乃是表亲。冰川戒既然获准入京受封,看来皇上已经对当年朝华贵君的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一个激灵,看着自己的丈夫,“夫君,婆母大人那里可有何打算?”
文正君一愣:“什么打算?”
欧阳靖道:“若娴不是有个幼弟么?”
“若翔?大人的意思是……”文正君手捻须髯,脸色由疑惑转为诧异,“那如何行?冰川戒不是早就娶亲了么?难道要若翔去做小?”
欧阳靖面沉似水:“短见!西谷冰川从不立正夫院君,做大做小有何区别?何况如今是什么情况?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幽穆亲王若真的重归京都,文家和欧阳家只怕都岌岌可危。”
文正君脸白如纸,哪里还敢多言。
“母亲大人是要阻拦亲王入京?”
“阻拦?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欧阳靖冷笑,“现在想来,我和婆母大人当年都是被陛下利用了。如今……”她长叹一声,“伴君如伴虎。慕容凛若真想君临天下,应该审时度势,断不会把文家和欧阳家拒之门外……”
欧阳靖又凝神寻思了半晌,喃喃道:“此事……还得同若娴那丫头商量商量才是……”她抬起头,目光在众人间逡巡,然而,渐渐地,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凛然而肃穆。
“我记得……”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在强压心头的怒气,“我已经有整整三天没见到燕姬了。”
文正君的神色间有些躲闪。
“夫君。”欧阳靖平缓的、但冰冷地看着丈夫,“那个小畜牲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一时间,房中甚是肃静,众人只是垂首不语 。
“说话呀!”欧阳靖拔高了声音,“燕姬呢?”她的目光凛冽起来,“海陵!你是怎么当丈夫的?连自己的妻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么?”
金海陵低着头,低低道:“母亲教训的是。海陵无能……”
欧阳素云见状,起身道:“姐夫整日深居简出,又如何知道姐姐的行踪?”她柔和地一笑,“母亲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姐姐的脾气。何必迁怒姐夫?”
“这个孽障!”欧阳靖将茶杯狠狠摔到地上,“是不是又跑去晴好楼了?”
欧阳素云的生父何侧君亦在一旁小声道:“大人息怒。大小姐也只是有些任,或许,真的是有什么正经事耽搁了……”
“她能有什么事?”欧阳靖面色凛然,冷冷道,“除了流连忘返于那些烟花之地,她何曾做过什么让我舒心的事了!如今多事之秋,她倒是一幅自在逍遥的模样!若是哪天我死了,她是不是就开心了?”
欧阳素云微眯双目,看着自己的生父,脸色稍稍一变。
“何叔父,你退下。”欧阳素云淡淡道,“莫要忘了尊卑之别。。”
何侧君抬起头望着女儿,目光隐约有些黯然。
欧阳素云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文正君,依旧漠然地道:“父亲大人都没有出声,怎么轮得到你说话?何叔父,你太失礼了。”
欧阳靖却依然沉浸在她的怒气之中。
稍顷,她细长的眉拧成了一条线,冷笑着道:“看来我还是仁慈了些,早就应该杀了那个伎子,也省得燕姬天天魂不守舍!”
“母亲。”欧阳素云正色道,“女儿认为,此事万万不可。”
“当日不时你提议么?除掉那个晴川,断了燕姬的痴念,永绝后患。”
“然则此一时彼一时。”欧阳素云道,“当时姐夫还没过门,母亲杀了晴川,是对金家的一个交待。如今姐夫已同姐姐成婚数载,此时再去为难那个伎子,世人只会说姐夫嫉妒心强,不能容人。”
金海陵抬头,眸光与欧阳素云相遇,神色间有些震颤。
欧阳素云继续道:“嫉妒乃七出之一,到那时,姐姐若要借此休弃姐夫,便是母亲大人也不好阻拦。就算姐姐不会那样绝情,以她的个只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到那时,只怕姐姐和姐夫……”她微微一叹,“母亲大人,请三思。”
“以素云之见呢?”
“姐姐是欧阳家的大小姐,多几个侍郎也没什么。既然姐姐不能忘情于那伎子,母亲大人不如顺了姐姐的心意。”
欧阳靖“哼”了一声,不语,低头抿了口茶,又转脸望着金海陵:“海陵觉得怎样呢?”
金海陵道:“一切听从母亲大人。”
欧阳靖淡淡道:“也罢。就讨来做个通房的小厮吧。派到海陵房里伺候着。若是今后循规蹈矩,就赏他个侍郎。素云,这件事,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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