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情冰川大义
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木炭偶尔发出“辟波”的声响,成为沉闷的帐篷中难得的点缀。
冰川戒穿着一身洁白的狐裘,端然正坐。令狐蝶坐在她的左侧,发髻高挽,宽袍缓带,似笑非笑,手中折扇轻摇,广袖飘摇,依旧是一幅潇洒的风姿。
坐在二人对面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那女子束发未挽,一身布衣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尊贵之气。她身后靠右处坐着一个青袍男子,此人约莫二十几岁年纪,面白无须,五官俊朗,样貌甚是儒雅。
冰川戒对那女子含笑道:“凛,一年多不见,怎变得如此寡言了?我要设宴给你接风洗尘,你说不用,只想与我在帐中小谈,现在又一言不发,到底发生了何事?”她的目光转向对面的男子,“凛,这位又该如何称呼?你何时纳的外室?却不曾同我说起过。”
这女子便是三公主慕容凛。当年,因为生父朝华贵君获罪,十六岁的慕容凛被贬为幽穆亲王,逐出京城,远配到西北的不毛之地,如此凄风苦雨的生活,已经整整四年之久了。慕容凛之父冰川鸿岐,原是西谷冰川的公子,慕容凛和冰川戒乃中表之亲,两人自□好,感情犹胜亲生姊妹。
慕容凛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纳侧这样的小事,又何须禀明世女?世女,你怎么管起本王的家务事来了?”
冰川戒撇嘴不悦道:“凛,你怎么这样同我说话?莫非是塞北的风沙把你的脑子吹坏了?”
慕容凛呵呵一笑,复而道:“阿戒,你还是这么容易生气。本王逗你玩儿呢。”她的神色柔和起来,“阿戒,你难到不奇怪,我怎么来得这般早?而且,还孤身只带了个男人来见你?”
令狐蝶将手中的折扇一合:“莫非,亲王是在防朝中之人,故而声东击西?”
慕容凛击掌大笑:“少司正大人果真是西谷才女。”她赞许地点点头,“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大排场,尽管已经穷得入不敷出,此次入京,我还是准备了二十人抬的鸾轿皇驾,数百人的仪仗队,全是黄金披甲,浩浩荡荡。可惜,一路南行,我遇到了两次暗杀,两次投毒,三次伏击,无可奈何之际,我才带了几个亲卫单独上路。”
令狐蝶眉峰一紧:“然后呢?”
慕容凛笑道:“自然又是伏击,我那几个亲卫全都为我而死,我亦受了伤,最后倒是此人救了我。”她指指那青袍男子,“他姓徐,功夫虽然平平,却有些智谋,这两日,倒是多亏了君宝的相助,才助我脱险。”说罢,握住那男子的手,温柔一笑,两靥如花。
慕容凛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平常之事一般,然而,谈笑间却足见当日的凶险。冰川戒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道:“凛,你心中可有怀疑的对象?”
慕容凛道:“如此之多的暗杀行刺岂止是一人所为?朝中痛恨本王之人多矣,慕容雅自是首当其冲。旁人们么,自然少不了我的那些好姊妹们。不过,至于鹿死谁手,到底还要看各家的本事。”她抚掌呵呵一笑,转而含笑地看着冰川戒,“我折北而上,便是因为你在平行关,阿戒,如今之际,我所能仰仗的,亦只有你一人了。”
令狐蝶在旁一笑:“亲王大可放心,有西谷冰川在,世女自然会将亲王平安护送回京。”
慕容凛举杯而起,目光炯然地望着冰川戒:“如此,慕容凛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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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凛回寝帐后,偌大的帐篷中便只剩下了冰川戒和令狐蝶二人。年近除夕,帐外依旧是纷飞的大雪,西北边陲从来就是苦寒之地,对于这样恶劣的大气,早已经司空见惯。
令狐蝶给暖炉中加了些炭火,转头望着冰川戒道:“少主在想什么?还不就寝么?”
冰川戒面色沉郁,一言不发地望着桌上的几个茶杯,突然悠悠地拿起刚才慕容凛喝过的茶杯,便要往嘴里送。令狐蝶见状,猛然起身,惊呼道:“少主!”
冰川戒却恍若未闻,一口将那剩下的茶水饮尽。令狐蝶快步上前欲意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双手微微颤抖地扶住冰川戒:“少主……”
冰川戒将茶杯一放:“少司正大人,你这是作甚么?”她见令狐蝶哑然不语,不由冷冷道,“因为茶中有毒,是不是?”
令狐蝶一怔,面色变幻,良久,幽然笑道:“少主早已察觉了吧。”
冰川戒将方才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往地上狠狠一掷,褐色的茶水倾泻一地,顷刻,石砌的地面竟“滋滋”地冒起了小泡。
“我确实早已察觉,所以才事先换了茶杯。”冰川戒冷笑一声,继而恨恨道,“令狐蝶!你为何定要陷我于不义!”
令狐蝶平静地说道:“慕容凛不除,日后必然危及少主。要保西谷冰川,必杀慕容凛。”
冰川戒愤然起身,拍案道:“那一日,我不是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令狐蝶向后退了半步,双手平举于顶,两膝跪地,拜了两拜,复而仰起脸看着冰川戒:“臣只想问少主一句话,少主认为,今日的大晋,当是谁人之天下?”
冰川戒敛容正色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大晋,自然是大晋千万子民的天下。”
令狐蝶直直地跪在地上,缓缓道:“可惜,慕容雪不会这么想,慕容凛不会这么想,整个慕容皇室不会这么想!少主,君权唯上,只会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只会将帝国引入歧途,近百年来,大晋国力日微,究其缘由,无非是为君者图一己之私欲,而枉顾天下之大义。君王一人之喜怒,牵动倾国之民力,君王一人之好恶,便可无视天下之百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君王,实乃天下之大害!”
冰川戒缓缓坐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数千年来,君王,不仅是人间的领袖,更代表着上天的旨意,国若无君,必然天下大乱。”
令狐蝶道:“既然如此,君王就应该退归到神坛的后边,而将天下交还给天下人。君王的权力逾越了世俗,只会给人世间带来灾难。”
“大晋今日的出路,就是还政于民。”令狐蝶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废除皇权,实行共和!”
冰川戒瞪大了眼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她霍然起身,“这可是灭族的死罪!”
令狐蝶笑了笑:“大晋日渐衰败,再不复昔日的辉煌,令狐蝶不想浑浑噩噩虚度此生,只想寻求一条出路,让后世之人来开拓,以免数百年后亡国灭种,沦为异国流民。”
冰川戒道:“那么,令狐少司正想要如何做?”
“由五姓贵族重组内阁,从百姓中推举内阁首辅首宰,内阁直接听命于首辅,而不是皇帝。皇权只限于祭祀礼仪。一切军国事务,一律由内阁裁决,皇帝无权过问。”
暖炉的火焰映红了令狐蝶的双颊,她跪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冰川戒:“少主,您是西谷之王,是西谷冰川唯一的嫡系后人。今日的东方家族已然没落,西谷冰川,是唯一可以联合五姓贵族,向皇权挑战的家族,亦是唯一一个可以同皇室抗衡的家族!慕容雪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剪除东方一族,所谓兔死狐悲,她接下来要对付的,自然是西谷冰川。”
冰川戒颔首:“其实,哪一位公主即位都一样,西谷冰川只会是皇室的眼中钉。但是,为何少司正大人一定要我对付慕容凛?你明明知道,我与她有姊妹之谊。”
“正因为少主对三公主存着私心,所以,您的计算在她身上往往会出现偏差。少主您太重情谊,若不及早除去慕容凛,日后慕容凛羽翼丰满,少主必然为其所制。”令狐蝶正色道,“更何况,五位公主之中,最危险的,便是三公主幽穆亲王,她的格做派,与当今皇上非常相似,甚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少主今日如果姑息她,将来,少主便是第二个东方姽,而西谷冰川必然重蹈东方家族的覆辙!”
冰川戒盯着暖炉中跳动的火焰,静静地出神。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问道:“令狐,你这次,一共派了几批杀手?”
令狐蝶道:“四批。”她叹了口气,“可惜全都失手了。臣本想,即便陪上臣的命,亦要置慕容凛于死地。只是,臣小看了她的手段和智谋,更没想到,在那样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竟然还会有人救她。”
“那是她天命不该绝。”冰川戒对令狐蝶一笑,“令狐,或许让你失望,即便真如你所言,我还是不能杀凛。”
令狐蝶道:“如果少主实在下不了手,我们亦可以借刀杀人。只要将慕容凛的行踪透露,自然会有刺客蜂拥而至。”
冰川戒摇摇头:“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杀她。”她朝令狐蝶一拜,“我与她有生死之盟,我绝不能背信弃义,否则,冰川戒无颜存活于世。请令狐姐姐成全。”
令狐蝶呆了呆:“少主,你这样待她,她却未必这样待你。”
冰川戒宛然一笑:“将来她要杀我,是她对不起我,我管不着。我若杀她,则是我有愧于她,我做不到。人生在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冰川戒只求问心无愧。”她背转身,闭目叹息,“我明日就启程回京,一路上,我会与凛同食同寝,令狐姐姐如果一定要取凛的命,我只有一死谢罪,陪她共赴黄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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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的灯光下,冰川戒凭几而坐,一张脸冷得犹如石刻一般,竟无半点波澜。
皇甫东林坐在她的身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心中兀自忐忑。
“少主仿佛有心事。”皇甫东林笑道,“不知东林能否为少主解忧?”
冰川戒转过头,怔怔地看着皇甫东林,眉心慢慢收敛。
“东林说错话了么?”皇甫东林浅浅一笑,手心却有些发汗。
“东林。”冰川戒仿佛叹息般地轻轻说道,“东林有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么?”
皇甫东林茫然地摇摇头:“母亲从不让我出门,我……”
“算了!”冰川戒颓然一笑,伸手握住皇甫东林的手,嫣然道,“我忙于王府的事务,不曾好好陪陪夫君,东林可曾怨恨戒?”
皇甫东林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冰川戒,良久才回过神,头摇得像个破浪鼓一般:“没有没有!少主日理万机,东林怎敢……怎敢……”他转开话题,“少主,您何时上京?”
“明日。”冰川戒轻柔微笑:“东林同为妻同去,可好么?”
皇甫东林先是一愣,随即便像孩子般地咧嘴一笑:“好啊!”
望着皇甫东林灿烂的笑靥,冰川戒有些失神。
没想到,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有着阳光般热烈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初夏的和风,熏得人一阵慵懒的暖意。
她暗自思忖,自己平日确实太冷落皇甫东林了,成亲快两个月,竟连对方的喜好脾都一无所知。也许,无依无靠的他只是单纯地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丝怜爱和关怀而已,然而自己,又何曾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冰川戒抚上皇甫东林的膛,唇际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柔声低语:“知道么?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是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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