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许尘问道:“冥界入侵黑夜降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师去年只是讲传说里有这些故事,却没有说到那些细节。”
“细节?当整个世界都被黑夜笼罩的时候,谁都无法看到细节,当整个明都断了传承之后,就算有细节也无法流传下来。”
玄微看着绝壁上空的黑夜,看着那些繁星,说道:“相传黑夜与白昼在这个世界间轮转交替,有时数万年光明,有时数万年黑暗,光明与黑暗的战争贯穿整个历史,天获胜时,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获胜时,便是冥界到来。”
“冥界入侵,白天没有烈日,夜晚没有繁星,世界变得无比寒冷,大地上的生灵只能靠地热取暖,到那时,火山与温泉还有南海里的热流,将会变成最宝贵的资源,无数的战争将会在那里发生。”
“战争持续不了太长时间,绝大部分人都会死去,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因为绝望的厮杀,要知道那必然是难以想像的冷酷而现实的世界。而数十年之后,整个大地都会变得异常静寂,仿佛进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无论人类还是**,只有最强壮最坚毅的那些能够熬过来。”
“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称为末法时代,道门称为冥王降世。”
玄微说道:“而我习惯称之为……夜。”
许尘看着脚下的万丈绝壁,看着星光下分外美丽的山瀑,想像着如果没有星光的夜晚,而且是无数个夜晚,不由觉得有些寒冷。
他望向玄微,说道:“如果冥界入侵,夜与白昼的交替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人类却没有灭绝,只能说明就像老师您先前说的那样,有些最强壮最坚毅的人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能够熬过那等长夜的人,等若经历了一次天择,剩下的必然都是最强大的修行者才是,可为什么无论西晋教典还是佛宗故事里都没有这些人的存在?”
玄微说道:“你应该看过万雁塔寺的那些石尊者像。佛宗尊者,等同于道门教典里记载的圣人,在传说中,这些人类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元,无比坚毅的意志,所以他们都曾经成功地熬过夜,等到了天重新胜利的那天。”
许尘今夜才知道这些早已经被现世遗忘的强大存在,感到极为震撼,说道:“这些修行者想必便是最强大的人类,只是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玄微说道:“近乎无限终究不是无限,他们能战胜黑夜,也不可能战胜永恒的时间,另在我看来,这些修行者远远谈不上最强大。”
许尘觉得老师的说法有些问题,在那样残酷而现实的夜之中,物兑天择,能够生存下来的当然就应该是最强大的。
就在这时,玄微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觉得修行是天赐予人类的礼物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与师徒二人的谈话看似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许尘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待想明白问题之后,顿时联想到自己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入魔之事,摇头说道:“至少不是所有的修行者。”
玄微看着许尘的眼睛,缓声说道:“真正的修行者,修的是自己的心,最终会修向绝对的自我,那便是绝对的骄傲,他们可以像佛宗的尊者,道门的圣人那般隐藏在火山周围,依靠着极少量的苔藓,甚至只需要清水便能活下来,然而骄傲的他们如何能够接受自己变成在夜幕下瑟瑟发抖的老鼠?越强大的修行者越不会甘心,所以当夜来临的时候,他们没有选择藏匿,而是选择了抵抗,他们抽出自己的剑刺向冥王,然后……死去。”
许尘知道老师说的话才是对的,像小师叔那等人,怎么可能跪倒在冥王座前或是藏进老鼠洞中,如果日后黑夜真的来临,二师兄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找冥王大战一场,然后,如玄微所说,死去。
想着那个画面,想着自己梦里的黑夜,想着自己可能便是冥王之子,他觉得绝壁间的夜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忽然生出跳下去的冲动。只是身旁还有玄微,还有一壶老酒,几两牛肉,生活依然那般光明美好,桑桑还在病榻之上,如何舍得?
他看着绝壁间流淌的夜云,有些惘然问道:“热海渐冻,极北地寒夜渐长,这都预示着冥界将要入侵……老师,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玄微端着黄泥小酒壶,喟叹说道:“我在世间寻找了数十年,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冥界在哪里,又如何知道该怎么做?修行者终究比拼的是时间,遗憾在于余生也晚,竟是没能看到上一次夜时的画面。”
说完这句话,他饮了一口酒,白眉微微飘起,平时显得那般随意散淡的神情中,竟是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丝忧虑。
“西晋神军是天信徒,对于这斥明与黑暗的战争,他们应该了解的最多,难道他们没有做什么准备?”许尘问道。
“谁都能看到路尽头的那抹夜色,更何况是天的信徒。”
玄微说道:“我虽不知上次冥界入侵时发生过什么,但想来道门信徒为了天的光辉,必要与冥王拼命一战,若拼命也战不过,那便藏起来保着小命,等着天战胜冥王时再来过。”
许尘说道:“着总觉得有些弱。”
玄微说道:“本来就是些很弱的人。”
许尘忽然想起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堆间,莲生三十二点评西晋神军和太清观时,曾经讥说出的一段话:“神军就是太清锅的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天养的狗 ̄哈……都是狗!
玄微说道:“魔宗出现在年之前,创派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未曾经历过夜,所以魔宗教义里面也没有提到什么应对之法。”
许尘说道:“说魔宗也祭冥王?”
玄微说道:“那不是信仰,而是恐惧,魔宗中人需要一个偶像,来抵抗天的威严,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许尘又想起莲生死前说过的另一段话,稍一犹豫后,他把这段话复述给玄微:
“有人说魔宗是藏在黑夜里躲避天神辉的长青苔的石头,号称不敬天,实际上格外畏惧天的存在,所以天可以允许魔宗的存在。”
其实这段话还有一部分,只不过被他掐了。
当时莲生说许尘如果拿起小师叔留下的剑,便会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对天的恐惧,那才是真正的魔道,而天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玄微白眉微飘,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许尘答道:“莲生三十二。”
玄微说道:“莲生此人虽说性情乖逆,脑子有些问题,不过还算有几分见识,你当初遇着此人虽说危险,但也算是机缘。”
脑子有些问题,还算有几分见识。
许尘不知该如何言语,心想似莲生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也只有老师或小师叔才有资格点评的如此随意。
玄微问道:“莲生对佛宗又有何等样点评?”
许尘说道:“他说佛宗只会故弄玄虚,和算命先生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很讨厌佛宗讲究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根本无法抵达真正的彼岸……这里说的命轮转移难道就是指的冥界入侵?”
“应该便是,如此来,莲生这厮不止还算,应该确实有几分见识,不过一门一派一宗一道,理念分歧自有渊源,倒不好这般霸道评价。”
玄微说道:“据佛经记载,在很久很久以前,夜狼国还不叫夜狼国的时候,最早之佛初识生死之事,悲伤困惑难言,不知如何解脱,又预知无数年后冥界入侵,黑夜来临之事,痛苦难言,不知如何解脱,他周游四方,刻行苦修,于某棵桂树下静坐百日,沉默思考解脱之法,试图令众生了生脱死,忘却昼夜之变,最终那佛悟了个法子。”
许尘好奇问道:“什么法子?”
玄微看着他微笑说道:“那个法子就是闭嘴。”
许尘以为自己错了,下意识里重复问道:“闭嘴?”
玄微说道:“不错,佛的方法便是教众生沉默忍耐,视周遭一切皆为虚妄,富贵痛苦亲情别离都是假的,如此能够不以生为乐,自然不觉死为苦,不以光明为乐,自然不觉黑暗为苦,所以我把这法子叫做闭嘴。”
许尘疑惑问道:“相通之处在于?”
玄微说道:“挨打不喊痛,可不是需要闭嘴?”
许尘的直乐,赞道:“老师果然擅于归纳总结。”
忽然间他想起死在自己刀下的道石僧,又想起那个雪夜来到都城的佛宗行走七念,皱眉说道:“如果佛宗真的讲究忍耐不动,为什么夜狼国白塔寺的那些和尚那般可恶,悬空寺也有人踏足尘世?”
“这就是佛法逆向造成的结果了,当年那佛悟了这样一门闭嘴的法子,便把这法子传了下去,佛宗弟子还真就信了,如此一来,佛心越是禅定之辈,意志越是坚定,冥界入侵又如何?漫漫长夜又如何?他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黑?反过来想,他们连黑都不怕,还怕什么死?”
玄微微笑说道:“佛宗讲究避世,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入世,而他们一旦入世,甚至要比西晋神军的那些狂信徒还要麻烦。”
许尘想着先前玄微话中提到的一段,好奇问道:“那佛居然能够预知无数年后冥界入侵,那难道他没有能够预言到结局?”
玄微说道:“预言如果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
这句话很有深意,然而许尘此时脑海里全是与冥界入侵相关的这些大秘密,哪里能够让玄微凭这句玄言便绕了过去,说道:“老师,这可不是讲故事的态度。”
玄微微恼说道:“若嫌我讲的不好,我去学佛法便是。”
许尘茫然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玄微说道:“闭嘴。”
许尘无奈说道:“别啊。”
玄微说道:“你求我。”
许尘毫不犹豫说道:“老师,我求您了,我就想知道佛的预言是什么。”
玄微忽然发现自己门下终于有了一个堪与自己比较无耻程度的家伙,不禁觉得好生无奈,又觉得老怀安慰,缓缓抚须说道:
“那佛游历四方的时候,曾经去过太清观,受当任观主之邀看过七卷天,感受到了天的谕示,便把自己预知到的事情,写在了明字卷上,后来那位光明大神官带着明字卷去荒原上创立魔宗,便与那些留言有极大关系,而夜狼国之所以叫夜狼国,也是来自明字卷的那个预言。”
许尘吃惊说道:“明字卷上面居然有佛的留言?”
玄微说道:“七卷天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卷,真正有些意思的,却是明字卷,至于其余几卷不看也罢。”
许尘忽然想到某种可能,问道:“老师您看过……七卷……天?”
玄微的回答那是相当理所当然:“当然”
许尘问话的重点不是天——明字卷一直便在兑山宗,玄微要看随时能看——而在于七卷,要知道当年莲生受邀入太清观,也不过看了两卷天国。他真的很难想像,如今世上有人曾经看过七卷天。
所以当到玄微理所当然的回答之后,他很是震惊无语,心想即便老师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但道门和兑山宗的关系如此糟糕,太清观里的道士们怎么可能把七卷天借给你看?
玄微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喜欢看,当年特别想看天上的内容,总不能说那些道士们不给看,便不看了。”
许尘懂了老师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说道:“难道你闯进太清观强行看了那七卷天?这和强盗有什么分别?”
玄微有些尴尬,说道:“籍乃是知识之传承,本就不应该藏诸深山不予人看,读的事情,哪有什么强不强的?”
在世上眼中至高无比的七卷天,在兑山宗,尤其是在自己老师看来,和普通的籍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既然极想看,那便一定要看到——想着这个事实,许尘震惊之余,也不免很是骄傲得意。
身为唐人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身为兑山宗弟子更是如此。小师叔在世间留下的威名,师兄们偶现红尘便掀起的风雨,尤其是玄微身上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佚事,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氛围,无论你再如何腼腆矜持,在兑山宗这种氛围里处的时间长了,最终都会不知不觉骄傲起来。
更何况,许尘从来就不是一个腼腆矜持的人,他啧啧称奇,然后才想起自己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佛在明字卷上的留言到底是什么?”
玄微说道:“我说过,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看懂,自然便明白了。”
许尘这才记起自己看过那卷明字卷,想着那卷天上含浑不清、近乎呓语、什么日夜狼转之类的字,隐约猜到便是佛的留言,愈发好奇那个预言到底是什么,只是以他如今境界,哪里看得懂?
兑山宗无论后山还是前院,学习气氛向来自由随意,正所谓不耻下问,许尘自然更不耻上问,直接说道:“老师,我真看不懂。”
玄微叹气说道:“其实,我也看不懂。”
许尘看着老师微微飘拂的白眉,很是无措,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您看不懂的字,您可不是普通人儿啊。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玄微看着绝壁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前一句自然指的便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夜临便是冥界入侵,然而月是何物?夜狼国以此得名,月必然是轮转之物,去年今夜你曾经说过几句,然而谁曾见过?”
他转头看着许尘说道:“之所以不懂,因为那本来就是预言,先前我说过,如果预言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既然我们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么预言便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既然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便可能永远不会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现,既然永远不会出现,如何能懂?”
这段话稍微有些拗口,许尘却的很清楚,大概明白了老师对明字卷的态度,思忖片刻后问道:“既然佛宗的预言并不紧要,弟子为什么要去烂柯寺?”
玄微反问道:“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想来应该是和尚?”
许尘在心里这般想着,却知道如果说出这个答案,必然会被老师当头一顿痛骂,忽然间忆起陈鲁杰皇子入都城前的那些传闻,想着莲生大师人生里的那几个重要节点,有些不敢确信问道:“是……辩难?”
他已经回答的足够认真且谨慎,却没料到这个答案依然让玄微极为不满。
玄微恼火说道:“你说我来我说你,那是谈情说爱的小儿女,一群修行者正事不做就在那里清谈误世,用来糊弄那些好玄虚之论的生道士而已,都怪当年莲生和烂柯寺的型尚引发了这种烂风气。”
许尘请教道:“那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玄微说道:“请柬上是怎么写的?烂柯寺最出名的当然就是盂兰节。”
许尘有些不忿说道:“就算盂兰节出名,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玄微说道:““盂兰节便是鬼节,起始于无数年前,源头便是冥界入侵的传说,祭鬼便是最重要的内容,最开始时,是人间乞求冥界来的晚些仪式,换句话说,就是给冥界那边传话,说你们就在那边好好过,别想着人间这边了。”
许尘这才知道原来盂兰节竟与冥界的传说有关,不由吃了一惊。
玄微继续说道:“盂兰本是道门之节,后来不知因何……大概是天信徒们觉得自己出面做这种事情有些丢脸,后来便渐渐衍化成了香火佛音的道场,只不过随着年岁渐久,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节日的本源。”
许尘说道:“冥界如果真要入侵,哪里是说几句好话便能打发的?再说了,我想如果真有冥界,那里的人们也不会爱吃香烛元宝。”
玄微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对啊!说好话有用还用修行干嘛?所以我一直在想,道佛两宗弄这盂兰节,只怕是想用佛光镇住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