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说，她亦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身边是来来往往的王孙贵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一个字都不能说。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望着，直到一个声音打破沉默。

    “岚儿妹妹，你来的真早呀？”

    这么轻佻的语气，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燕九转过身去，看到身穿一身簇新红衣的朱宝玉正迤迤然走来。

    燕九跟凌长策使了个眼色，凌长策微微点头，两人的目光终于交错开去。

    燕九转向朱宝玉，向他行了个礼。朱宝玉笑盈盈的凑上来，低声神神秘秘道:“今晚可有好戏看。”

    燕九不知是什么好戏，也不感兴趣，但来都来了，不看戏岂不更无聊？索性跟着朱宝玉走进去，在他身旁落座。

    宴席很快开始，没让燕九等多久，这好戏也就跟着开始了。

    燕九和朱宝玉坐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太子坐在上首，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女子，长得娇娇怯怯，十分好看。朱宝玉低声告诉燕九，这女子是公孙甫族中的侄女，专门安排要做太子妃的。

    燕九顿时了然。公孙甫和锦贵妃这是打算肥水不流外人田，连太子妃的人选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只是，看那边太子的神情，似乎是不太满意。

    那女子就挨着太子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时往太子身上瞟。而太子的却始终拉着脸，仿佛是万般不愿才和她坐在一起，恨不得立刻离开一样。

    “果然是一场好戏。”

    接下来，燕九和朱宝玉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看了一场女有意郎无情的戏，其中各种精彩无法一一诉说。最明显的，到了后来太子的表情黑的好似六月的乌云，而不远处公孙甫看着这一幕，一双眼睛里也透出十分不悦的光芒。

    燕九微微一笑:“这地方不能呆了，再留下去，只怕要出事。”

    朱宝玉跟着笑:“没错，就怕殃及池鱼啊，正好我也有点醉了，要不咱们出去走走？”

    堂中因为太子的不悦，气氛十分尴尬，众人皆都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地吃喝着，没有人注意到燕九和朱宝玉已经偷偷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好像咱们俩还从来没比试过呢，是不是？”借着酒劲，朱宝玉笑嘻嘻凑过来说。

    燕九也难得有兴致:“你想比什么？”

    “不如，就比轻功如何？”朱宝玉转过头去，朝夜幕下那些重重叠叠的宫殿屋脊指去。

    “倘若被侍卫当做刺客……”

    那他们今晚可就有的麻烦了。燕九怕麻烦，所以有些犹豫，朱宝玉却一撇嘴:

    “那天的事你好像还没谢我吧？”

    燕九眉头微皱，不等他再邀功:“好，比就比。”

    朱宝玉笑的更加灿烂:“这就对了嘛，放心，那些侍卫都是饭桶，发现不了我们的。”

    说罢这句话，他的人已经一下子窜了出去。燕九连忙提气跟上，黑色低垂的夜幕之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掠过重重屋脊，向不知名的深黑处飞去。

    让燕九吃惊的是，没过多久，她竟然超过了朱宝玉，原来自己的轻功已经练到了这样的程度，她却还不自知。

    没走多远，便觉得四下渐渐荒僻起来，脚下宫殿的屋顶陈旧破败，绝不似妃嫔皇子所住之地，不知是在哪里。

    燕九决定等一等朱宝玉，便在一处屋顶停了下来。一眼望去，斜对面的一处不大的房子里正亮着灯，灯光透过破败的窗纸照出来，显出一片凄清的光晕。

    而在这光晕里，似乎还有说话的声音。

    一阵衣袂带风的声音过后，朱宝玉落在了她身边。

    “好丫头，你这也太快了……”

    话没说完，见燕九盯着那灯光发愣，不由停下来也朝下看去，谁料只看了一眼，立刻就扯住燕九的袖子。

    “好妹妹，你怎么来这晦气的地方了，走走，咱们快走。”

    燕九这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地方？”

    朱宝玉的眼神似乎也变得冷起来:“冷宫。”

    此时春寒料峭，夜风在他们身上吹过，燕九看着那些破败的砖瓦，还有青砖之中及腰的荒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朱宝玉再催她走，燕九却竖起耳朵，越发仔细去。

    “你，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朱宝玉一皱眉:“在这呆的久了，没有一个正常的，疯子说的话你也想……”

    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不由自主跟燕九一起竖起耳朵起来。

    那屋子里好像只有一个女子，没一会儿就可以判断出她是在低声自言自语，而且有许多话是在重复说着，看来精神确实有些不正常。

    只是那话里的内容，传到燕九和朱宝玉的耳朵里，却叫他们一瞬间忍不住手脚冰凉。

    “梅妃的孩子是妖孽，杀不死，死不了，送到靖王府……小妖孽，生而克母，这是个秘密，没人知道……”

    燕九的脑补能力是很强的，尤其是在这种每一处都隐藏着无数秘辛的宫墙之内，这几句话能联想到的内容，实在是太惊人了。

    以至于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朱宝玉。朱宝玉也在发愣，燕九瞧他，他才回过神来，云淡风轻地一笑:

    “都说了叫你不要，这些疯话平白污了你的耳朵。走吧。”

    说着便过来拉她的手，两人一起跃起，远远离开了那破败的冷宫。

    但燕九的心却再也无法淡定了。

    冷宫里的是谁？如何会在疯了之后喃喃自语这样的话？

    那话里的意思简直可怕，如果是真的，被皇帝知道了，岂不又是一场惊涛骇浪？倘若真是那样，朱宝玉一定首当其冲，不知是福是祸。

    梅妃，这个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人，燕九还是过一些她的传闻的。据说梅妃是个绝无仅有的倾城美人儿，当年盛宠一时，风头无人能及。

    然而生产时出了事，那小皇子一生下来便夭折了，梅妃也因此患上了心疾，不多久也撒手归西。皇帝悲痛万分，曾一整年不曾上朝，每天都要去祭拜梅妃，坐在墓前什么也不做，就是和她说话。

    看起来，皇帝对那位梅妃是动了真情的，只可惜这不是平常百姓家，皇帝的后宫里还有三妻四妾，这些女子的背后还连着各种复杂的势力，不是他所能轻易忽略的。

    过了几年，皇帝的哀伤终于渐渐过去，然后开始宠幸锦妃，也就是燕九现在的义母，后来生了太子，升做了锦贵妃，成为如今后宫里地位最高的人。

    但据说，每到逢年过节，皇帝还是会一个人微服出宫去祭拜梅妃，风雪无阻。燕九得知此事的时候，还曾感叹，看不出来，这皇帝好像软柿子一样任人拿捏，却有这么一颗痴情的心。

    谁知今夜却到这样的消息，说是梅妃和靖王有关系？那女人话路的意思，仿佛还牵扯到一个孩子。联想到朱宝玉的身世，那身份低微，名不见经传的母亲，燕九不敢再往下想了。

    夜色中，她悄悄抬眼打量朱宝玉，却见他神色淡定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燕九心里的疑惑更重，只是她不能开口发问。

    “好妹妹，宴席也该散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如何？”

    燕九心里想着事，也就没拒绝，临走的时候，她还和凌长策对望了一眼，凌长策出乎意料地对她隐约一笑，不知怎的，心里就忽然像吃了桂花酥一样的甜。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尽管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他亦知道她的心，他的所有情谊，都藏在了这一笑之中。

    朱宝玉把燕九送回县主府，自己也回了靖王府，夜已阑珊，他却丝毫睡意也无。摒退了下人，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无踪，换了一身衣裳，他来到房，扭动了桌上的一块小小镇纸。

    墙壁应声而开，后面是一间没有人知道的密室。拾级而入，密室之中灯火通明，里面设施一应俱全，最里面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

    中年人也没有睡，见到朱宝玉进来便挣扎着想起来行礼，被朱宝玉一把按住。

    “好好修养，别动了。”

    “王爷，这时辰该是夜里吧？您怎么还没睡？”

    朱宝玉面无表情:“想到了一些事，睡不着。你不是也没睡？”

    那人微微摇头:“老奴本是睡了的，做梦梦见了老王爷，又醒了……”

    朱宝玉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辛苦了，倘若不是为了救父王，你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今后的日子，恐怕也只能这样过……实在是委屈你了。”

    “王爷您说什么话，老奴从小就跟着老王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早把生死的事放在一边了。况且这条命若不是小王爷您还在乎，老奴本该早就随老王爷去了的……”

    说到激动处，他大声咳了起来，朱宝玉便伸手替他拍拍背，这一下竟叫他激动的热泪盈眶。

    “小王爷您，如此待老奴，老奴……”

    “好了，不用这样拘礼，我今天来，是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王爷请说，只要老奴知道。”

    朱宝玉的目光忽然就冷了下来，盯着他苍白的脸看了半晌，幽幽道:“这世上若有人知道这件事，你定是其中之一。”

    了这话，那老奴仿佛想到了什么，本来苍白的脸一瞬间更加变得毫无血色。

    “王爷……”

    朱宝玉紧紧盯着他的脸，那气势压迫的他后面的话生生顿在嘴里。只朱宝玉十分缓慢地，一字一字说道:“我想问你的是，关于梅妃，还有她那夭折的孩子的事。”

    ※※※

    宴席之后，燕九再也没有见过凌长策。她花费了很多精力去打探，如今凌长策和公孙甫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他又是如何会去东宫做侍卫，但最终没有结果。

    不过依她猜测，这多半是公孙甫的示意，目的，也许是保护太子，或者在东宫留一个眼线。但两人具体的心思，都是深不可测。

    这一日天气阴沉，燕九在房里呆的无聊，就出门来在府里转转，走到花园边上，远远地看见两个小丫鬟从那边走过来，边走还边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

    燕九耳朵好，隐约见了一句“这事京城都传遍了……”

    没片刻，俩人发觉了她，立刻吓了一跳，紧紧闭上嘴行礼。

    “你们在说什么？”

    刚才眉飞色舞的一个嗫嚅着道:“回，回县主，没，没什么。”

    燕九的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留，那凌厉的眼神立刻骇得她一个哆嗦，马上说了实话。

    “外面都传小靖王和大将军的女儿私定终身了！”

    这下轮到燕九愣住了。

    她摆摆手让俩人退下去，自己一个人慢慢踱进凉亭里。朱宝玉的脸在脑海中不停地跳来跳去，最终变成一声嘲笑。

    他本来对自己也不必负什么责任的，和谁好又与她什么干系？他们本来也并不是多么亲密的啊。

    但尽管这样想，还得忍不住想起过去有关朱宝玉的种种，他第一次出现时的样子，叫她“岚岚媳妇”时的嬉皮笑脸，得知她被封县主时浓浓的失落。

    即便他曾经心怀不轨，但如今，他还是帮了她许多的忙的，那双惹人的桃花眼下，多少还是藏着一丝真心的吧。

    只是今后，或许不会属于她了。

    赵婵儿是大将军最宠爱的幼女，自来都对朱宝玉倾心不已，他最终选择了她，是因为太累了想找一个人稳定下来，还是考虑到了大将军的势力？

    倘若皇帝知道了这件事，难道不会对他更加忌惮吗？大将军在想什么，朱宝玉又在想什么？

    思来想去，燕九越发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隐藏在看起来平静的表面之下，让人十分不安。

    她就在凉亭里这样呆呆坐了很久，直到桐儿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她。

    “九姐，九姐，阿澈哥来信了！是阿澈哥，阿澈哥来信了！”

    燕九顿时一个机灵，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步窜到桐儿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