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土包子伤心了。
李豆是个流氓、人渣、王八蛋,是个臭不要脸的负心汉。哦,不对,他是我媳妇,怎么是负心汉呢?李豆这个臭不要脸的负心婆娘,都跟我成亲了居然还和别人洞房。要是我不冲进去,她都该和人亲上了!!
窦谪云想到花娘哪一方红艳艳的朱唇,心里就是一阵反胃。
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来追,七手八脚的就往长安城中最熟悉的地方跑去。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停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前。
华灯初上,两盏鲜红滚圆的门灯高悬。他虽是看不懂,但也知道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叫做“豆”。
李豆,当朝的新贵,皇帝老儿心尖子上的那块。怎会瞎了狗眼看上自己这只山里来的土包子?定是觉得耍着好玩,才把他留在府里的!就跟自家师父养只赖皮猫似地,喜欢了就逗着玩赏块鱼,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得远远的饿着了也不闻不问。亏自己心里还想着他,跑了十几里地回来给他赔不是!
心里越想是觉得越气,两粒眼珠子瞪得滚圆,愤愤的盯着大门。看门的王九听见声响出来应门,就看见窦谪云如同疯了般眦着眼站在门前。一口银牙咬得铁实,恨不得把整座府院给拆吃入腹了一般。
小土包子看到了王九,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对着他骂道一句,“城里人就会欺负人……”话还没说完,自己也不知怎的就要哭出来了。梗着脖子又是一句,“姓李的都不是好人!”
话一说到这儿,忽的他就记起了先前怎么都想不起来的事儿。
他来长安城是刺杀皇上的,可不是来跟他李豆过日的!果然是被李豆骗去了,竟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忘了!
……
月膳毕时已是深夜。
李降发自心底不喜欢这些行当,唧唧喳喳的坐了满园子的女人,话多又碎偏还要扯细了嗓子装个柔弱。
更深露重,中亦是万物倦怠。明明没说几句话,却已觉得疲惫不已。贴身的内侍端来了后的牌子,花花绿绿摆满了一盘。巴掌大小的牌子上,乌黑的墨色描写着几个枯燥的名字。惠妃洪氏,端妃马氏,洪右相的侄女,马左相得胞妹。朝堂上洪马二人终日吵得不可开交,后中两位妃子勾心斗角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想着都叫人没了兴致。挥手屏退了贴身的内侍,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和衣睡稳。
红烛上罩了黄纱,跳动的烛火立马变得柔和温暖,隐隐约约有几分深的暧昧之情。墙上的西洋挂钟发出咔嚓咔嚓的走动声,沉重的更声穿透重重墙直入人的心底。正是长夜漫漫万籁俱寂,“呼”的一声就在这低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谁?”
李降正准备起身,脖子上就抵上了一把冰凉的匕首。
“来杀你的人,狗皇帝!”窦谪云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上套着的是他穿来的那套石青短打,黑色的腰带掐出一片单薄的身板儿。
李降被制在床上不得动弹,但只消一眼他已将眼前人打量了个遍。该是个外省的年轻人,并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武功不错轻功格外的好,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倒是格外的熟悉。凤目吊稍黑白分明,只有这眼神不像……这眼神,这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为什么杀我?”
窦谪云被他那一眼看的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拿着刀的手里无端的就除了一层薄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把刀更逼近了李降的脖子,另一首抓着他的衣襟,把他从床上逼起来,说道一句,“走,带我去拿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李降有点愣住了。传国玉玺早已遗失与战乱之中,历朝历代都在极力搜寻但终究是无功而返。自己若是有了这件宝物,早就昭告天下了。
有传国玉玺便能号令天下,到时候什么深仇大恨报不了?这是李豆说得。他那时虽是醉了,但这句话确实铭记在心。把那狗皇帝向前推了一把,怒道,“就在你寝床侧的暗间里,你别想装的不知道!”
这话一出,官家算是明白了。“你和窦家什么关系?”他问道,无奈小土包子不愿回答,一张嘴在黑纱后头抿的紧紧地。
暗间就在床侧,不消几步路就能走到。小土包子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的,只是又将他往前推了一把,道,“开门。”手中的匕首抵的紧了些,在李降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这暗间也算是里的禁地,做的甚是密。入口掩在床侧的雕花古玩架之后,开门的机关在一方青瓷盆的下。李降将那青瓷盆转动了几分,古玩架就无声无息的移开去了一人宽的位置。暗间内的烛火“噌”的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在内等候一般。
窦谪云知道内机关深重,只把皇上往那暗间里一推,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钻入其中。心中暗暗惊叹:这等机关,也不知道李豆是怎么发现的。
灯火煌煌,照的满是通透。哪儿来的传国玉玺?雪白的墙上只有一幅字,一幅画。字书“君临天下”,潇洒的行草,运笔行文分明与白鹿楼里得来的那副一模一样;右下一方红印,有点模糊但仍看得出是“沉碧如蓝”四个小字。画上是一个人,手持青伞打桥上走来,一个侧影不知在眺望着什么;烟雨迷蒙了周遭的一切,只觉得他一身红衣丰神如玉。
窦谪云怔住了,小声疑了句,“怎么有我的画像。”
李降心下一怔,一个怪异的念头油然而生。见他分神,便悄悄的移开了步字,将脖子与刀刃离开了一指宽的距离。就那么一指宽的距离,虽不足他制住刺客,却足够他一个翻手扯下窦谪云的面纱。
这是何其的相似。如故人重见,如梦魂相依。
窦谪云冷不丁的被他扯去了面纱,抓住眼前的一只贼手就顺势往后一扭。贴身站在李降身后,左手扭着他的一只手,右手持刀从背后抵住他的脖子。“狗皇帝你敢动一下试试?”
李降确实没了反应,而窦谪云却能感觉他的一只手掌心里渗出细密的汗水。这招分筋错骨手本该是很疼的,可他连喊叫都忘记了。
屋外滑过秋风扫叶的声响,仿佛有万千的枯叶窸窸窣窣打那屋檐上滚落,似山雨未来风满楼的拔剑张弩。屋内的西洋钟两指合一,发出低沉的鸣响。良久才,李降才问出一句,“沉碧?”一张侧脸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焦急。“沉碧,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小土包子心里该是不高兴的,一咬牙恨道,“你别喊我爹的名字。”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把眼前人的手腕囫囵卸将出来。半晌又问,“你是白鹿楼上和我爹斗字的人?”
李降来不及多说,只觉得脖子上的匕首又顶紧了些。都能感到几丝鲜血顺着项颈划入了衣中。只能从嘴里憋出一个是字。
“中元节你去祭拜过我爹?”还来不及听到回答,就又接道,“你舍不得我爹?那你为什么要杀他?”窦谪云显得有些狂躁。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说,你爹窦沉碧是奸佞小人,若不是他你的爷爷、大伯还有二伯就都不会死。师父说,狗皇帝害死了你全家,你要为他们报仇,为你爹赎罪。刚到长安城那会儿,正好听到几个书生在谈论窦三郎,他再笨也能听懂其中的嘲讽之意。他举起块斗大的石头就向他们砸了过去,他说:他才不是坏人,他是大好人大才子。
书生们挂着一脸蔑视的笑意不愿与他计较。
“窦沉碧不是坏人,他是大好人大才子。”
这话是他娘临死前留下的,后头应该还有些什么的,只是他太小了,听不懂也记不清。只是十多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句话了。“我爹帮过你的,你为什么要杀他?我爹是好人是大才子,为什么人人都要说他不好……”
他不懂朝堂之上向来只有立场坚定的人才能安身长命,成功成仁皆能流芳,唯独佞幸小人遗臭万年。世人都叹当日窦三聪明一世怎就糊涂了一时,也难怪豪杰沦落,背负一世骂名。
刀刃松了,手上的力道重了一重又松开了去。两粒滚圆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滑落。“为什么你做了皇帝,我爹却是坏人?都是你的错……你明明舍不得我爹死,为什么又让他死了?”
一句“舍不得”只是窦谪云的无心之言,却正中里李降心中最柔软的那弦。“是,朕舍不得他……朕怎么可能杀他,但是他因我而死确实不假……朕知道的太迟了,救不了他了……”
当日他与窦沉碧相会与白鹿楼,不巧被窦老将军撞见。窦老将军是何等的慧眼,一眼就认出了这搅得朝堂人心惶惶的七皇子李降,素衣凡锦不似朝上那般气势逼人,但也这难掩一身的桀骜之气。彼时,窦沉碧已北平匈奴,先帝御笔朱批得“神机军师”,虽未入朝却随窦家为太子效力。
再看两人的杯盏轮回,眉梢眼角那份不明所以的情意。窦老将军敏感的嗅出了血腥的气味。再三劝阻未果终于摆出了一道鸿门宴。
“朕和你爹在一起,终究会死一个。”窦谪云早就松脱了李降,任他走去了画前,用手指亲亲索着画面,似要从上面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般。“我还以为死的那个人会是我……”
七月半,鬼门开,月光光来心慌慌。
正是凄风冷月,白鹿楼内寂静无声。一张桌,两杯酒,桌前两人相对而坐。二楼的回栏之上,匍匐着三百弓弩手。
屋顶上的茅草被揭开了一块,一缕月光从中穿过落在窦沉碧的眉间。他说,“红的叫做分崩,绿的叫做离析,你我饮尽此杯便是分崩离析。”单手做了一个请,示意李降先选。
“分崩离析,一杯是美酒一杯是毒药。”来是死路一条,不来明日窦家军便会踏平他的府邸。“既然这样,我选这杯。”他一手拂过红酒的杯沿,脸上不知是苦涩还是悲壮。
窦沉碧倒是笑的一如既往,好似今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相聚。“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红色,居然和我抢?不行,这一杯你得让给我。”他子傲的很,如今倒像是撒起娇来了,仿佛过完了今日还有明日后日。有足够的时间与其日复一日。
“好吧,我让你。”
两人各执一杯,一饮而尽。多情的执迷不悟,狠心的分明报应。
“我爹他……甘愿为你而死?”窦谪云问道,又反复的念了几遍。俺自叹出一句,“我不明白。”小土包子的实心眼自然想不通其中的奥妙,却也隐隐约约觉得有几分异样。
李降暗自叹息。这眉眼这身量,定是沉碧的孩子无意。当日窦老将军曾与他娶过一房侍妾不假,后来窦府举家自渎也未尝找到此女尸首。想不到竟是身怀有孕,为窦沉碧留下了一条血脉。窦沉碧聪明一世孤傲一世,竟然有个如此木讷老实的儿子,真不知是福还是孽。
“你真的还记得我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历历在目。”
“我爹他……是不是很聪明,很能干?他认识很多字很厉害的……如果、如果他没有背叛太子,大家是不是都很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夜色愈加浓郁,半长的红烛已是垂泪欲烬。屋外的秋风也似愈加猛烈,吹的红墙碧瓦咿呀低鸣。李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半大的孩子,那种至亲被人蔑视的感觉他在清楚不过。“我喜欢他,大家、大家也都……”
“我讨厌你!”小土包子咬着牙愤愤的蹦出一句。顿了一顿,收了匕首方道,“但我不杀你……我爹不杀你,我也不会杀你……”行动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远远的把匕首挡在前,只怕对方出其不意的攻击,“你要好好做皇帝……”像是最后的嘱托,说罢便闪身出了暗间。
李降追出去,却看见他又搓着双手踌躇在门口。一只脚在内,另一只脚在外,似在犹豫什么。半响才低着头,别别扭扭的问了一句,“你和我爹……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可以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或许窦沉碧舍弃的不只是自己的一条命,更是窦氏的百年基业与满门的命。
“你喜欢李豆吗?”从他知道暗间,说要找什么传国玉玺的时候,李降就知道,这只小土包子准是中了李豆的诡计了。看着他“蹭”的窜红的脸蛋儿,李降心里怎么的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朕和沉碧就是你和李豆的关系……”
小土包子的脑海里唰唰唰的飘过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那些亲亲抱抱……一张脸红的都成紫色了。想着自己的爹,又看看眼前这人,没头没脑的就问了一句,“你跟我爹……喝过、喝过那个、那个什么龙酿吗?”
李降疑惑了。“九龙酿?”心中有些感叹,道,“九龙酿是朕登基之后所制,可惜无法与你爹分享……”
窦谪云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一张脸直接又红转黑,怒道一句,“狗皇帝!老流氓!”说完脚尖一点,从正门一跃而出。
“老流氓……老流氓?”李降暗自回味着这句话,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随手提了盏红烛走到了寝前的空地上,对着漫无边际的星空高喊一声,“豆豆,滚出来……”低垂的天空沉默不语,他又道,“我知道你在!”
话音未落,身边就出现一个人影。笑意盈盈如同谁家的孩子偷听被发现了一般,一吐舌头便能敷衍过去。俯身作揖,笑道,“皇舅舅……”
看着他一脸的笑意,李降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你养着的那只猫?怎么不早点告诉朕?”李降着脖子上血迹,凑在鼻子前嗅了嗅,道,“爪子确实利得很……”
李豆身上还穿着公子哥儿夜游的透薄秋扇,衣阙飘飘丝毫没有从屋檐上滚落下来的痕迹,“纯属意外,纯属意外……我哪儿知道他一时冲动就进了?”
李降抬头看了看,示意了点什么。屋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秋风扫落叶,而周遭却不见一片树叶滚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豆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前头叫那夏十二灌了不少酒下去,此刻酒意涌了上来,“第一眼见着就认出他了……小时候手贱就了那个盘子,没人看着我就进去了。”说着还不忘抽出身后的折扇轻摇几下。
凉风阵阵扑面而来,梁上檐上的声音渐歇。深邃无边的黑夜正笼罩着大明,三尺厚的墙外是不明所以的内侍提着血红的灯快步的巡回。
“皇舅舅,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他本是极端善于隐藏心思的,今日大约是醉了,忍不住便脱口而出了,“你让出那杯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李降有点愣住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窦沉碧究竟知不知道哪杯酒有毒?生死两条路,这一让究竟是让出那一条?“朕在想,究竟是朕爱他多一点,还是他爱朕多一点……”想了,似乎也没有想。习惯了迁就他,就会一直让着他。
凌空的就有人丢来了一件披风,李豆将他披在官家肩上,笑道一句,“恭喜皇上,您赢了。”
“不,朕输了。”窦沉碧死了,他便是输的一败涂地。
李降裹紧了披风,果然是年纪大了,深夜里站在风中难免觉得有些冷。“豆豆,你带了五百兵守在殿外,如果他真的动手杀我,你是助他杀我,还是为我杀他?”落叶声已止,五百兵就这么悄悄然的离场。
一把折扇摇的风流倜傥没心没肺。“皇舅舅,我从来不考虑没有发生的事儿。”转而又道,“皇舅舅,我得带他走。”
“不走不行?”
“您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却也是杀我全家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您。”月光下,李豆的脸色显得有几分怪异,叫人不知怎么形容。
当日窦府上下壮烈成仁。去看时,府后的校练场上血流成河,一个两三岁大的娃娃躺在母亲的怀里旁发出微弱的哭声。襁褓湮血,脖子上还绑着一条白绫,小脸憋得青紫。大约是母亲心中舍不得,绞杀时手中的力气少了一分。
李降抱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在百十具尸体中一具一具的翻找。终究是找不到窦沉碧的身影。
李豆俯身作揖,迟迟不肯抬头,“我是已死之人,他是不存在的人。我们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呆在里。”窦氏的族谱到此代戛然而止,窦大的长子夭亡,窦三无后。忠烈的肝脑涂地,佞幸的粉身碎骨。
风霜渐止,何苦再起波澜?前世的宿孽也当休了。
“多留几日不行?”
李豆收了折扇,一手在怀中索。出一块虎头令牌,双手奉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深夜调派五百兵入,不知皇舅舅该如何向他人解释?”
锋芒转瞬即逝,隐没在剑鞘之内。
虎头令,掌管前朝北兵府,就是那支替窦沉碧打响名声,又替他李降打下江山的锐之师。拥兵五万,却足以抵挡千军万马。有人说:得虎头令则得天下。李降说:拿了这块令牌,朕的命掌握在你手中啊。
“你啊……”李降背着手不接令牌,只是看着他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多年前那位顾姓状元,也当真言中了一半儿。李豆确实是官家腰间那把看着威风,捏着也瓷实的青玉剑。轻易不出鞘,出鞘必饮血而归。
“他叫什么名字?”
“窦谪云。谪仙的谪,云朵的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您老记好,后会无期。”水蓝色的身影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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