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马祖庭(1)
这场风雪下了一日夜,第二日近午时方才止歇。老者盛情挽留皇帝一行人,可皇帝执意要走,老者也留他不住。临走之时,燕二偷偷在自己住过的那间屋子的枕头下塞了几个元宝,皇帝看到了,却不曾说什么。
外面积雪很厚,皇帝这次微服出行虽然选的是夜北骏马,脚力甚健,可在这等厚重的积雪之下也只能缓缓而行,半日不过行了二十里许。
不过幸好已入洛阳城,客栈驿馆比比皆是,倒不用担心错过宿头。当日一行人就在一家驿馆内安歇,燕二和萧慰宁还兴致极浓的商议明日去何处游玩,聊到深夜兀自不睡。
第二日天气晴好,燕二一起床便道,“流光映雪,最是美妙不过,如此天气,当一览洛阳名胜。”
众人都有游玩之心,只待皇帝允诺,可是看过去皇帝时,只见皇帝面色蜡黄,几如枯木一般,竟是毫无表情。燕二知道父亲这个时候心情不会太好,只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父亲,咱们今日去哪里?”
皇帝木然道,“你们随便玩两日,咱们就回长安。”
燕二知道自从那老者与皇帝说过那番话之后他便一直郁郁寡欢,也知晓他为何如此。
想平日里朝堂上王公大臣满口皆是赞颂之言,说什么皇帝德配尧舜,功盖禹汤,皇帝虽然不至于昏庸到认为自己比古之圣贤还要清明,可内心也常常觉得自己比之历朝历代明君也不遑多让。他二十三岁登基,初登大宝之时西陲战火不断,北疆亦是多有战乱,而黄河也在大汛之时决堤,两岸百里几如汪洋。若说此时是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也不为过。他先是与北疆夜北国定盟,约为兄弟之邦,世代交好,又令西陲将士坚守为主,力求无过,还亲口说“便是耗上几年也不打紧”。接着广开国库,修堤赈灾,又勒令地方官员安抚灾民,务必使流民得以温饱。第一年确实困难的紧,西陲屡屡战败,黄河也修了才一小半,当时便有谣言四起,说皇帝得位不正,天帝降罪,要惩罚这个无父无君的逆子。有大臣上奏请治传播谣言者重罪,皇帝却眉头紧皱,面有忧色的说道,”老百姓都吃不上饭,睡不好觉,骂朕两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是朕治理天下失德,该骂。若是在此时朕还要忙着株连降罪,那莫说老百姓骂朕了,便是朕自己也要骂自己两句。”大臣们看皇帝说的极为郑重,便再无人敢提此事。
随即皇帝就下令黄河决堤之处的百姓就地做工,为大坝挖土夯基,每日两餐,另有工钱三十文。百姓听闻此事,纷纷返乡,不再流离他地,乞讨为生。更有甚者,其他地方生活困苦的百姓也前往灾区,冒充灾民,只为求得一日两餐和三十文工钱。
故此河堤修葺极快,百姓也甚为安定。只是国库的银两开始紧张了起来,当时进奏院里申请户部拨银的奏折一日三至,户部尚书谢大人的眉头就一日三皱,他后来的外号“谢三愁”就来源于此,说他因奏折而每日发三次愁。不过此事仅仅被长安的公卿世家当做笑谈来说,并不如何在意,毕竟麻烦始终是户部的,与他们不相干。而皇帝听说此事之后,则半点也笑不出来了,他当时正在喝茶,端着茶盏愣了半天,到茶凉了都未曾喝一口。第二日中便传出消息说皇后自请降低后吃穿用度,还将自己积攒的内库打开,只为赈灾。
皇后此举一出,长安城里的王公大臣们纷纷自请降薪,还装模作样的捐出九牛一毛的银子来接济户部。此中固然有往外掏银子痛的缘故,更重要的则是皇后的内库不过只有七万两银子,他们若拿的多了,岂不是比皇家还要富足?皇帝此时正在着急用银子,只怕不会多想,即使多想也只会装糊涂,可是等河堤修好之后只怕少不了要跟他们算算这些巨额的银子的来源问题。
虽然京师之中大臣踊跃捐献,可足足一个月也不过凑了三十二万两银子,对于黄河百里泛滥来说,不啻九牛一毛。就在此时,刚被册封为相王的先皇十三子站了出来。他是先皇最为宠爱的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先皇在世之时每每封赏,皆是极大的手笔。其时人人皆以为他是日后太子之选,谁料皇帝忽然病重,并在弥留之际写下诏书,遗命皇四子登基,这让那许多将未来前程押到他身上的人大跌眼镜。
本来以为新皇登基之后相王必然不如先前受宠,谁料新皇对待相王比之先帝更有过之。先是册封他为亲王,转而又在皇外侧大兴土木,建起相王府,富丽华贵之处不下皇内院。本来已经不看好相王的人忽然发现相王荣宠更胜往昔,便一个一个又厚着脸皮去相王府递帖子,投名刺,一时之间相王府门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相王就在朝廷为赈灾银两发愁的时候站起出来,将先皇御赐之物一一变卖,还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玩物也拿出来换取银两,就十余日的功夫,硬生生的凑出来了一百一十七万两银子,然后亲手交到了户部。当时皇帝在朝堂之上热泪盈眶,只拉着相王的手说,“十三,你很好,很好。”满朝文武皆是亲眼所见。而当时相王才仅仅十五岁。
靠着相王的这笔银子,就在第二年春天,黄河大堤大功告成。仿佛为了检验河堤修造的是否结实一般,很快就来了一场春汛,而河堤固若金汤,两岸百姓也是和乐异常。从此天将灾祸,罪罚皇帝的谣言戛然而止,而民间所传更多的则是皇帝乃万世明君,尧舜禹汤。
如此国内安定,皇帝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边陲之上,对于颇为温和的夜北国,他多以联合,而对于夜北国的兄弟之邦夜弓国则多用兵燹,打过之后才与之坐下来和谈。若是谈不拢,就再打。
虽然夜弓国国力强盛,可毕竟是边陲小国,不比大燕朝泱泱大国,阔野万里。夜弓国是死一个人则少一个人,而大燕朝有的是人,如此对耗下去,夜弓国渐渐吃不消了。
如此过了几年,大燕朝渐渐民丰物足,百姓安居乐业,国内无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西陲之上。恰在此时夜北国与大燕朝和亲,夜北国公主嫁给大燕朝皇帝为淑妃,再不与夜弓国站在同一战线之上。夜弓国眼见境况危机,便倾举国之力与大燕朝决战。
本来大燕朝兵粮足,将士一心,更有相王用兵如神,坐镇西陲,夜弓国是万无胜算,可是谁料到长安城内诚王忽然作乱,率领燕郎军围困皇。相王得知消息之后率领大军星夜兼程赶回长安,总算回来的及时,剿灭了叛军作乱,勤王成功。可是夜弓国就趁此机会大举进犯,西陲之地搪报一日数传,都是战败被俘失地的消息,一时之间京城上下人心惶惶。
于是还未曾在王府睡上一个安稳觉的相王不得不再次披挂出征,只是夜弓国弓强马壮,更兼来势汹汹,绝非京城数千叛军可比,不可能瞬息平定。
相王这一去就是六年,先是屡吃败仗,后来互有胜败,再到后来的大军攻到夜弓国都城之下,夜弓国不得不遣使和谈,又送质子来长安,以示辑武弭兵之意。
此时,天下大定。
固然有相王的用兵如神,固然有户部的治河有功,固然有朝中大臣运转得宜,可是若无皇帝陛下杀伐决断,万无今日的太平盛世。朝中王公固然每日马屁拍的十足十,民间颂赞皇帝的言语也绝然不少,皇帝偶尔自问,便也觉得古时明君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心中自然也是极为得意的。
可是所谓的太平盛世,所谓的民丰物足,竟然只能管到百姓八分饱,一个小康之家要请人吃顿饺子还要特意掺点榆皮面,这对皇帝来说不啻当头喝,瞬间打碎了他心中幻想的那个盛世景象,他自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原来自己治下的百姓还不曾吃饱,自己却每日沉醉在千古明君,万世圣贤的吹捧之中,如此作为,哪里能说得上是明君,昏君暴君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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