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功成(二)
澄溪市委在解放路一号,办公楼是一幢老旧的苏式建筑,大但不高,只有七层,与气势恢宏的市府相比显得很寒酸。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落后了,而且流淌着陈腐的旧时代气息。不过前任书记毛钟树很喜欢,没想过挪窝,于是一直留在现在。
简越从没来过这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始爬楼——不是想锻炼,而是没有电梯。沿途不停地有人打招呼,他礼貌回应,边走边乐呵。
虽然谁都知道齐悦集团完全撤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在澄溪投资巨大,也不容易撤,但只要小批量撤资,肯定会引发连锁反应,进而影响澄溪旺盛的发展势头。毛钟树和阮文和在政界并不出名,至少没有简郁骏出名,澄溪在他们手上蒸蒸日上,如果简郁骏接手后弄得千疮百孔,前途堪忧。“跟对人、做对事”是升官的必要条件没错,但想爬到更高的位置,经济管理能力不可或缺,最起码要及格,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简郁骏就是一个快要不及格的家伙,官场上不少人认为他因私废公,小算盘太多,浮躁;民间认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搞经济,目光短浅,急于求成,高高在上。
在澄溪这种本土势力强大又有些排外的地方,任何喜欢高高在上的流官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简郁骏的功课做得不足,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在一个月的较量中大败亏输。
首先,简郁骏错判了澄溪民间现在的势力结构。岑山集团筑巢引凤,引来的不仅有外地的人才,还有大量本土在外发展的人才,甚至有66年之前的老大学生。这帮人回来后,或在企事业单位上班,或做公务员,或自己做生意,天时地利人和占全,迅速站稳脚跟,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更喜欢跟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澄溪人打交道,而不是老澄溪人。“永农事件”只能代表老本土势力和小部分新本土势力的看法,即便是在本土势力强大的永安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赞同这样做。得到强援的永农集团绞尽脑汁,仍只勉强掌控永安七成左右的行政村,真正坚定的最多五成。换句话说,如果苹宇集团不迁总部,等过了风头,起码有三成的永安人会站在苹宇集团一边。
其次,简郁骏严重低估了苹宇集团在澄溪的地位。澄宇农业一直是澄溪农业公司的标杆,海棠基地开放和澄宇庄园的火爆大大增强了标杆效应,如此水准的精致农业前所未见。澄溪人不能放这样的企业走,走的只能是找茬的家伙。形形色色的人不停地使绊子,到后来,简郁骏几乎找不到可用的帮手,连税务清查组都阳奉阴违。
再次,简郁骏错判了澄溪的经济结构。这个县级市虽以农业、食品加工业和旅游业出名,但其他产业并不弱。工业中,机械通用零部件、液压件、电机、家电配件、塑料、模具、电工器材、电子信息等等,均已成规模,虽然大企业寥寥无几,但产品质量并不差。这些微小型企业是澄溪人的重要财源,很少开票,基本只交定额税。因为产品差异大,比较零碎,很难确定具体的纳税标准,税务部门一直很头疼。换句话说,前志桐系现海韵系企业并非特立独行,而是随大流。简郁骏却以为只有齐悦集团这样做,冒失地发动税务清查工作,动了盟友的奶酪。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简郁骏似乎一直没有搞清楚岑山经开是什么东西。这家公司虽在法律上是齐悦集团的成员企业,但发展到现在,更像全体澄溪人的集体企业,承担了相当多的公共职能,如平抑房价、提升治安水平、降低生活成本、完善社会福利体系等等,齐悦集团本质上只是董事单位和经营单位。这个经营者非常出色,几乎没有股东愿意换,包括那些与齐悦集团不怎么对付的本土势力。他们出招,主要是想获得更多的发言权。略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齐悦集团这样的势力,想把它彻底赶走,近乎痴人说梦。
说了这么多,岑山经开到底是什么?简越心理战的工具,澄溪小经济圈的灯塔!增资、连上优立得的网络、海韵职院毕业生批量入职岑山经开和澄建集团等一连串的动作过后,灯塔已完全建成。即便齐悦集团退出,岑山经开仍会沿着现在的道路前行。换句话说,简越已完成澄溪计划,将这个县级市及周边改造成了心目中的模样。
简郁骏不笨,发现到处碰壁,果断叫停税务清查工作,沉默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因为汤继皓投降了。律师函刚递过去,汤继皓便拱手认输。讨价还价之后,一家离岸公司给sci汇了3500万美元,作为泄密补偿金,了断了双方的纠葛。
“简董好。”简越刚爬到第七层,前方便传来一声问候。他抬头一瞧,发现是简郁骏的秘书莫劲,笑道:“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莫劲也笑,“书记不在办公室,在会议室,这里有些复杂,怕您找不到,这边请。”
“麻烦带路。”
这幢苏式建筑确实有些复杂,毛钟树在位时,进行了大规模的装修,又做了一些调整,但这不是简郁骏需要到会议室见客的理由。走着走着,简越心中一动,“你跟海南科技厅莫泓波副厅长是什么关系?”
莫劲说:“他是我族叔,不过今天没来。”
简越哦了一声,没有继续,带着疑惑进了七楼的会议室。偌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的,除西装革履的简郁骏外,只有两个人——一个瘦长脸、休闲服,姿势很随意,简越从未见过,但看过照片,是句江的老大章觉民;另一个国字脸,也是休闲服,正襟危坐,有些威严,年纪似乎不小。他们没有选择小会议室,而是大会议室,正在有说有笑。
简越进门,三人立刻停止聊天,一起盯着他。简郁骏朝莫劲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欠了欠身子,转身离去。
“简越同志,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地区的章觉民书记,这位是海南主管工业的朱方宪副省长。两位领导,这位就是我们澄溪——最大的老板兼天才企业家——简越——小同志。”
简郁骏话里有话,简越心中暗骂,快步上前,给章觉民和朱方宪各鞠了一躬,恭声问:“两位首长召小可过来有何吩咐?”
章觉民朝朱方宪笑道:“如果不是略知一二,我肯定会认为他在故作姿态,或者忐忑不安。”
朱方宪笑道:“我也一样,小简同志,想喝什么自己拿,这里没人给你倒茶。”
“明白!”简越欠了一下身子,将会议室扫视了一遍,找到茶水柜,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端着坐到简郁骏旁边。他个高,又壮,刚一坐下,身高只有一米七六的简郁骏便浑身的别扭,提出去会客室。章觉民和朱方宪也有此意,提议轻松通过。
四人端着茶杯出了会议室,进到对面的会客室。这次轮到简越别扭了,三位大哥都坐在对面,目光炯炯,仿佛他是受审的犯人。此外,会客室里的装修很老派,不怎么舒服。毛钟树那厮的品味值得商榷,居然会选这种设计方案,这里怎么看都不像会客室,反而有些像洗脚房。简郁骏居然也玩心理战,选择自己最舒服的环境来展开攻势,可是今天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坦白来说,他今天有些怵,不是担心说错话,而是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样的谈话方式。之前从未接触过副部级干部,而副部已是高干,能量巨大。官场上礼仪必不可少,随意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问题在于,他没学过相关的礼仪,也没兴趣学,反正正式场合轮不到他出面。今天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
这边脑袋转着圈,东瞅瞅西瞅瞅,不经意间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对面都有些忍不住,章觉民笑道:“我现在终于能理解你为什么要派我本家章旭锋出面了,小简同志,你不要拘束,今天就是随便聊聊。”
简郁骏立刻接上:“书记,他没有拘束,只是不习惯坐在这种地方说话。”
章觉民愕然道:“那他喜欢坐在哪里说话?”
简郁骏说:“一种是窗明几净、装修简洁明快的地方,一种是自然气息浓厚的地方,如花园、园林之类的;一种是学校、实验室之类的教研场所和工厂。在这三种地方,他的脑袋转得最快,而且动作很自然。”
章觉民笑道:“看来我以后得注意些了,小简同志啊,我也不兜圈子了。我们今天过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税收问题,这件事本来轮不到我出面,但许恒毅同志出国考察了,短期内回不来;二是海汽的事,朱方宪同志会跟你说的。”
简越说:“书记,不是我不给您面子,但这次税收清查我没做什么手脚,齐悦集团该补的税已经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管不了。”
章觉民说:“我知道,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澄溪所有的新兴企业都跟你有些关系,或多或少。坦白来说,你回国之后我很被动,先是出了齐悦食品案,我有失察之罪;现在税务清查又被地方愣生生地顶回去了,前所未见。换届在即,我的前途岌岌可危啊。你应该知道,齐悦食品案出手的势力众多,我有心无力。这次税务清查只是例行公事,不是专门针对齐悦集团的,其他县市也在做这项工作。”
简越无奈道:“您直说吧,我尽量配合。”
章觉民笑道:“果然闻名不如一见,行,祥泽市长陈忠宁马上就要来澄溪接任市长一职,我希望你能配合,将税务清查工作完成。”
简越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跟您直说吧,即使我配合,这项工作短期内也无法完成。99年之后澄溪便进入了自主发展阶段,没人搞得清楚18个乡镇到底有多少家微小型企业和自由职业者。”
章觉民说:“抓大放小,把中小型企业理清就行,微型企业和自由职业者不用管。”
简越说:“如果不管微型企业和自由职业者,那中小型企业也无法理清。澄溪现在分工很细,擅长设计的搞设计,擅长生产的搞生产,擅长技术的搞技术,会做销售的拉订单,自由职业者起码两万起。这才是澄溪企业普遍规模不大,产品质量却不差的根本原因,部分小厂的产品质量甚至可以跟云越集团这样的大厂相媲美。”
没人接话,简越继续:“以信息产业为例,澄溪的信息产业并非刚起步,仅软件行业的年营收就超过10亿,但没人知道有多少从业者,具体在哪里工作,在做哪个细分领域。”
冷场了一阵,简郁骏吭哧吭哧蹦出一句:“那——那他们怎么交流?”
简越说:“线上线下都有,澄溪是个旅游城市,每年有一两百万人过来玩,不要说公安局和税务局,就算安全部门也查不清楚。这些人很多时候都不会直接拿钱,比如他们给服装厂修设备和设计款式,可能就直接拿衣服了。”
听众都有些晕,朱方宪问:“什么叫线上线下?”
简越说:“‘线上’是指代利用互联网等虚拟媒介而实现的一系列没有发生面对面交谈交互的情况与动作,比如通过qq聊天、进天涯社区之类的综合性论坛和专业论坛交流等等。‘线下’是针对‘线上’而言的,即当面的、人与人有通过肢体动态的一系列活动,比如我们现在这样。这两种称呼在年轻人中很流行,立福集团o2o战略中的两个o就是指线上线下。”
朱方宪自嘲道:“我果然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觉民同志,你继续。”
章觉民叹道:“我也一样,小简同志,你的建议呢?”
简越说:“小可认为,需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从长远来看,必须改进税收征管制度,以适应时代。短期内划定一个新的预警税负率就够了,只要不低于同类县级市,上级就不会找茬。”
章觉民苦笑:“你说了跟没说一样,哪里有同类的县级市,——澄溪在整个中国都是独一份!我从政二十多年,从没见过澄溪这样的经济体,甚至国外都找不到参照系。这事绝对跟你脱不了关系,我不管了,陈忠宁来了你跟他说。”
简越说:“行,那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朱伯伯,您呢?”
朱方宪笑道:“大家都说你会套近乎,才这么短时间,我就升级了。痴长了几岁,就当‘伯伯’吧。小简同志啊,海汽你到底想不想要?今天一定要给我个准信,我快退居二线了,不像你年轻,等不起。”
简越沉吟片刻,缓缓道:“我的原始计划是将普庆动力发展成英国里卡多公司那样的研发型企业,将海德精机发展成爱信或zf类的关键零部件制造商,将海韵汽服发展全国范围内的连锁汽车服务机构。现在原始计划仍没有变多少,只是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有针对性的调整。如果我接手海汽,就相当于直接进入整车市场,成为合作伙伴的竞争对手,汽服生意就不好做了,损失不小,此其一。”
“其二,udo认为,中国加入wto后,汽车市场肯定会出现爆发式的增长,说不定会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汽车市场。海汽的地理位置是死穴,如果我完全接受省府的条件,物流体系就是个大麻烦。做整车我的底线是年产量不低于200万辆,年营收不低于2000亿人民币,否则得不偿失。国内汽车制造的暴利时代不会持续太久,汽服市场相反,方兴未艾。”
小青年的志向竟然如此高远,胃口更是大得惊人,久经考验的听众都忍不住动容。简郁骏说:“有云越维修在前面挡着,海韵汽服根本不会有大的发展空间。”
简越淡淡地说:“论玩汽服,简东阳和徐可瀚只配给我提鞋。”
简郁骏欲言又止,朱方宪接上:“我出来之前,魏元化同志说,底线是500亿,只要海汽留在海南的产业销售额能达到500亿,我们就全盘接受你的要求。”
简越沉默片刻,弱弱地问:“魏元化是哪位?”
听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财迷的样子不像在作伪,他也不会在副部级领导面前耍这种花招,唯一的解释是,他对海南实际上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懒得关注政界的变动。朱方宪再也按捺不住,急急忙忙地问:“海南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简越说:“湿热,雨多,台风多,交通不便,不适合大规模投资。你们肯定误会了,任中杰去海南不是我安排的,而是他自己选的。他怕冷,冬天经常手脚冰凉,夏天也热不起来。张国庆经常往海南跑是因为怕老婆,娄琼老家在海南。”
“你呢?”
简越说:“我不怕冷,最喜欢温带气候,所以在瑞典和俄罗斯远东弄了一批产业。我在俄罗斯养的紫貂皮毛品质一流,在瑞典养的丹麦水貂也是世界顶级水准,不逊于美国传奇水貂。如果您需要送礼,找我准没错,花小钱办大事。”
听众都哭笑不得,朱方宪伸手抹了一把脸,久久无语。简越看在眼里,安慰道:“朱伯伯,您不用担心,海汽现在的发展态势很不错。不管怎样,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它,技术和资金都不用愁。”
朱方宪苦笑:“我知道,但跟你接手是两码事。如果你不接手,海汽成为一线车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你兴趣转移了,不想再玩汽车了,海汽的前途堪忧。就像你前面说的,地理位置是个死穴,不是点点钱能克服得了的。——觉民同志,要不要直说?”
章觉民缓缓点头,朱方宪说:“早该如此,觉民同志开年之后就要调任海南省委专职副书记,希望本地的企业家能助他一臂之力,早点弄个正部做做。我年龄到线了,只希望海南人民能记得我。”
简越调转目光,“有变数没,会不会被人摘桃子?”
章觉民傲然道:“我主政这几年,句江的经济质量和文教卫生水平整体上了一个台阶。如果这样出色的政绩还被人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那我也无颜在政界呆下去了。只要你在海南不过界,其他一切我和方宪同志都会帮你处理好,保证让你舒舒服服地做生意。”
简越严肃道:“如此甚好,您过去,我过去;您站稳脚跟,我加大投资。如果您能接任省长,我就接手海汽,助您在自己的履历上写上辉煌的一笔。”
听众都乐了,章觉民说:“你真是个小滑头,省部级干部的任命是政治局集体决定的。罢了,车厂不是小投资,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动了。来日方长,不用急在一时。——方宪同志,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朱方宪说:“我已经得到答案了,确实不用急,慢慢来。觉民同志,我们先走吧,让郁骏同志和小简同志沟通一下,免得再起误会。”
简郁骏和简越起身送走贵客,一直送到楼梯口才停下,然后一起往书记办公室走。简郁骏不说话,简越也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分宾主落座。莫劲一看他们这架势,送上茶水之后,不待简郁骏使眼色,立刻转身溜走。
简郁骏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来迟了?”
简越轻笑:“对,不过即使你99年过来,也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的欠缺太多了。书记大人,歇歇吧,不然肯定会在这里翻船,前途尽毁。”
简郁骏怅然若失,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简越淡淡地说:“因为你不是在跟我斗,而是在跟一个人口过百万、发达的小社会体系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