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402章 残忍何妨
灵枢颦眉思索多时,眯眸道:“到了今天,他不可能再来认错忏悔,我这边惟一能够吸引他的,只有儿子了。那么,他是想把儿子接走么?”
她默然相对。
“果然是这样呢。”灵枢失笑,“可是,他应该知道如果他想这么做,除非当面向我提出来,否则没有一丝可能。他是有意想从你们夫妻口中讨点骂声罢?不过,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那一点就是了。”
她微讶。
“我之所以不想听到王烈的名字,不止是因为恨意。还因为……”灵枢唇泛苦笑,“一份歉意。”
“歉意?”
灵枢叹息:“因为不能原谅他而产生的歉意。明明曾经相爱到将对方看得重过自己的生命,明明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一时迷惘犯下的过错,为这样的自己,为共有的那些过去,我感到抱歉。”
果然如此呢,灵枢的性格向来表里如一,明着是利剑,暗里绝不可能成为绸缎,当她决定下一件事情的时候,便已经是最后决意,没有左右为难的彷徨,也没有回转余地。
“这次你前往大氏国,如果他现身向你索要谦儿,你又准备如何?”
“我把谦儿送到这里,也是为了远离万安城那个风暴的中心。王烈若是愿意,自然可以住在这梵阳城里陪着谦儿一起长大。但是他打算带着儿子浪迹天涯,那就免谈。我不介意自己餐风露宿,却不想儿子自幼便居无定所。”
翌日,谦儿的拜师礼于新公主府大厅举行。
遂岸对于接下这个可能分去自己养花莳草时间的活计本来颇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但当见得那位向自己跪拜的开山大弟子之后,当下便眉开眼笑:难道这个孩子天生长得一身正气,满面忠厚,如果巧加雕琢,适时引导,用这个外表欺骗世人不是很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么?
“王爷,王大侠在大门外求见。”遂洪进来禀报,欲言又止。
“看你这像是吞了苍蝇的脸色,莫非那个红衣女侠也跟着来了?”遂岸高踞正位,支颐闲问。
遂洪无声点头。
陪座在侧的灵枢淡哂:“来了就来了,越早越有个了断,左右不必把这桩丑事闹到大氏国不是更好么?”
冉晴暖起身:“谦儿,你可愿意随我到后院去找愿儿玩耍?”
“不必了,晴暖。”灵枢摇首,“就让他在这里罢。”
“你当真?”她问。
灵枢面色笃定:“他是我的儿子,也是王烈的儿子,就让他从现在就明白他的双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免得我还要罗织语言去隐瞒真相。”
冉晴暖没有言语,却无法赞同。
遂岸眼珠叽哩骨碌一转:“冉冉若是担心谦儿,我们也留在这里罢?一旦发现不对,我们夫妻就自作主张把谦儿带走,如何?”
灵枢冷哼:“不如说阁下想在旁边看一场热闹?”
“就当是谦儿拜师的束修。”夫妻失和,新人登场,新旧交替,怨天恨海……这出戏怎能不看?
“关于束修,我记得已经提前支付过了。”
“我不介意附礼。”
“你还真是……”灵枢无力一叹,“也罢,有你们在,好歹显得我不那么人单势孤,被人欺负。”
真正无力的是冉晴暖,她一手抚额,一手揽住谦儿,道:“现在可以把人请进来了么,前南连王阁下?”
王烈踏入大厅的那刻,即如遭雷殛,愕立当场。
而与父亲阔别多日的谦儿,几分欣喜,几分陌生,脚步欲动又停,眼内隐闪孺慕之情。
反观那位红衣女子,本来是以三从四德之貌跟随在前者身后进来,当视线内多了灵枢的身影时,即刻全身戒备,目光咄咄,出声质问:“你怎么会在里?你一定是知道烈哥要来,故意在这里等他的对不对?为什么到了今天你还不肯放过烈哥?他为你做得还不够多么?你究竟要把他伤到什么地步才够?”
冉晴暖叹为观止。
灵枢更有几分意外。她不指望对方看见自己时有多少歉意,面无愧色应该就能堪称极品,可是,眼前这副情形,怎么看着都是——
“先声夺人。”冉晴暖道。
“倒打一靶。”灵枢道。
而后,灵枢睇了好友一眼:“你是在耻笑我久入江湖,尽学了一些俗话俚语么?”
“怎么会?”冉晴暖不知所云。
“也罢,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有良有莠,有优有劣。”
“……”随便你如何自由发挥罢。冉晴暖决定今日只做衬托敬国公主风采的一道布景。
“又在摆你公主的架子了?”红衣女子讥笑,“当年,是你自己愿意抛弃你的公主身份跟着烈哥私奔,利用烈哥的义气成为他的妻子,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就该连你公主子的架子也给一起抛了!你不会不知道烈哥有多重视他的朋友,可是你从来没有一次陪着烈哥参加朋友的宴会,就算烈哥在家中请朋友来喝酒,你也从来都是躲在你的小屋里捣弄你那些瓶瓶罐罐。你知道为此烈哥被那些江湖朋友笑了多少次?烈哥从来没有为那些事怪过你,你又为烈哥做了什么?你只是一直抱着你公主的架子,继续轻视他的朋友和付出!”
面对红衣侠女这番长篇累牍的指责,灵枢始终保持着谦逊的聆听姿态,直待其重声作结,才道:“你这番话,虽然用词粗疏,一听即知来自莠劣之流,但听起来好像当真有几分道理呢。”
“你这个疯女人!”红衣女侠反口相斥,“只有烈哥才会傻到被你骗,在我们的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个倒贴男人的贱……”
下面的字,因为前任南连王弹出的两粒花生米击中话者的穴道而终止。
他拍了拍双手,叹道:“那可是拜师礼之后用来佐酒的下酒菜, 若非不想让我的开山大弟子年纪幼小的时候就要听一些污言秽语,真不想浪费。还有你……”他眼尾睨向一边的王烈,“你就任这么一个货色污辱你儿子的母亲而一声不发么?”
后者自嘲一笑:“她不需要我的保护。”
“诶?”
“论文,她口若悬河;论文,她侍卫成群。”王烈一脸心力交瘁的疲备之色,“无论哪一方,都不需要王某出面。”
“是么?”遂岸想了想,貌似不无道理,遂颔首,“看来,你与灵枢今生的夫妻之缘果然是已经尽了呐。”
王烈五指倏紧。
遂岸笑颜可掬:“不过,作为朋友送你一句忠告,就算你有他娶之意,也莫把自己的品味一降至斯,倘使是这个将一身在我姐姐穿来明艳逼人的红衣穿得如此俗不可耐的女人来做遂某开山大弟子的继母,委实令人有点厌恶。”
那红衣女子口不能言,足不能动,两只耳朵却能听得分明,气得双目赤红,牙关紧阖,却又盼着心仪的男子能够一怒为红颜,为自己正名。
无奈,王烈压根不曾听到遂岸在说什么。此刻,他脑内只回响着一句话——
你与灵枢今生的夫妻之缘果然已经尽了呐。
“好了,好了,莫因为一些噪声耽搁了正题。”作为主人,遂岸决定主持大局,“王兄你今日应该是来找我的,没想到与灵枢狭路相逢。而既然相逢了,那就做相逢当做的事,把你想说的的话当面说出来如何?说起来,遂某还没有来得及向灵枢转告你那个……”
“谦儿会留在这座府第里。”灵枢正颜面对王烈,“他师从前任南连王,学习文武之道。”
谦儿?连名字也更改了么?后者眉峰紧蹙:“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距离万安城千里之遥的地方?”
“不是留在千里之遥的地方。”灵枢浅笑,“是留在晴暖身边。”
“作为母亲,你居然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作为父亲,你也可以常来这里探望他。”灵枢反应平静,“如果他随我留在京城,你只怕很难有机会见他一面。”
王烈冷冷道:“我会带他走。”
“带去哪里?”灵枢秀眉一挑,“让他随着你投奔各处朋友,靠着朋友的接济把他养大成人么?毕竟,行侠仗义并不能添饱肚子。”
王烈面色一变:“你……”
“之前,本公主是个不错的大夫,无论到哪里都会赚得一点稳定的进项,故而不必担心一日三餐。所以,那时的我可以不去在意你那些各有事业的朋友们的贴补。说句题外的话,你总是要有一项营生的,一个八尺男儿纵是武功盖世,一旦无所事事,仍然是个饱食终日的废物。”
王烈脸颜青黑,切声道:“原来你从前心中一直是这么想我的?”
“那倒不是。”灵枢摇首,“从前我爱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切的不合理都可以被合理解释。”
弦外之音:现在不爱了,故而请尽情领教我的毒舌。
“若有一日,你成为了一个足以令谦儿引以为傲的父亲,只要他到时仍愿意跟随你的脚步,你随时可以带他去行走江湖。”她又道。
王烈面上空白无物,伫立晌久之后,突然沓沓重步走到儿子面前将之抱住,不过片刻,双臂松开,旋身离去。
遂岸始料未及,但也深知此时绝不能前往阻拦,于是弹出两粒花生米,解了那位红衣女侠的穴位。
后者甫得自由,即怒染花容,抬掌向灵枢奔来:“你这个——”
冉晴暖身后的女卫及时闪身拦下。
“女侠想清楚一点。”遂岸悠然声道,“你只须近灵枢三步之内,周遭暗卫手中的暗器便会全部落到你身上,并以刺杀敬国公主之名灭你九族。”
红衣女侠身上的戾气顿敛,但若就此退去,又忒是不甘,指着灵枢道:“没有人不知道烈哥是个铮铮男子汉,你这么对烈哥,你的良心在哪里?你……你一定会遭报应的!”而后,悻悻退场。
遂岸同情地目送对方行远,淡淡道:“她的话有一点没错,王烈纵是有百个不是,也绝非一个不事生产之人,我认识的他的时候,他不正在河套部落种地砍柴?你何必把他说得如此不堪?”
灵枢垂首,涩声道:“残忍一些,他才能识破我的真面目,意识到眼前人的好罢?”
“啊?”遂岸一脸嫌弃,“你什么时候换了一个这么矫情的设定?”
灵枢闭眸,沉沉一叹:“这是我对过往那段岁月、那个人的仁慈,惟有快刀才斩得断乱麻。从此,我们各自安好。”
啧,女人啊,总是喜欢想当然。被你如此羞辱过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自诩甚高的主儿,不一蹶不振就是好事,还指望他如何安好?遂岸摇首。
“娘!”谦儿突然冲到母亲面前,小脸之上有泪水有不解,“你把爹赶走了!为什么把爹赶走?”
灵枢一怔,启唇欲言:“……”
“我知道!”谦儿小脸骤变,“因为你想做公主,就把爹赶走了对不对?”
灵枢心内一紧:“当然不是,娘只是……”
“我恨娘!我恨你!”谦儿掉头奔出。
“这……”灵枢心尖抽痛,想抬腿追上儿子苦口解释,双足却重如千钧。
“我去罢。”冉晴暖示意女卫先往追赶,自己随后疾步。
灵枢乏力落于座内,埋首于掌心,逼回眶际泪意后方撤指抬首,问:“我做错了么?”
遂岸耸肩。
“请说话。”
“你指得是哪里? ”遂岸语声闲凉,“是指你爱上王烈?还是之后设计好友替嫁自己与王烈私奔?抑或不该回到万安城?就算回到万安城也不打紧,不该为了老母和幼侄一时心软重回宫廷?又或者……”
“行了。”灵枢扫兴挥指,“你的厚道果真是只留给晴暖了呢。”
遂岸坏笑:“虽然是如此没错,不过,遂某不介意说一句金玉箴言。”
灵枢冷哼。
“选择罢了,无所谓对错,惟心而已。”他道。
灵枢嗤声:“老生常谈。”
“人尽皆知,却人皆不知。你因为谦儿的一句指责心生动摇,只代表他是你所爱之人。”遂岸起身伸个懒腰,“涓儿来了,谦儿到了,再加上原来的那个臭小子,我要帮着我家娘子去看孩子,公主请便。”
望着这个男子的颀长背影,灵枢心内一动:那一年春花盛开时节,若是自己不曾选择设计晴暖代嫁,如今的她与他,是依旧相遇,仍然相爱,还是素昧平生,各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