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包括孟云心。

    从她拿到无字的考卷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是安庆郡主耍的把戏。这试卷,无论她答与不答都是一个错。

    她那时是沉静了整颗心去想这件事,如何做能对自己最有利。去当场揭穿这事儿？不,那绝对是个冲动。因为这样只会折了安庆郡主的面子,会治她一个疏漏的错处。况且,那听雨楼还有瑞王离天晔在,她不相信,他没有看出来。既然,他还任由着安庆胡闹,想必他也有掌控整个事件的本事。

    所以,孟云心不急。

    只是在宣布考核成绩时,她方起身相问——这前十里是否有她？

    对于，庆安——

    面子，她给。

    可这实在的好处，她也要！

    所以，她挺身直言道，重新考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此番要求，算的也不过是这‘人心’二字。

    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她信离天晔不会弃她！

    只可惜，这事到了最后，还是滑出原有的轨道。

    出乎了他与她的意料！

    舒贵妃娘娘来了，不仅来了，还当场出题考她，孟云心凭借她那超强的记忆力，让她大大的出了风头。但同时，也让施恩的对象变个了人——舒贵妃。

    是了，这种情况下，孟云心怎能不记念着她的恩情。

    还不等她有所表示，瑞王却在这时开口让安庆郡主请罪。

    她不由得退避到了一旁。

    “安庆参见贵妃娘娘，都是安庆的疏忽。漏写了一题，劳得娘娘亲自考核。请娘娘责罚。”安庆说得情真意切，作势就要跪下。

    舒贵妃这才笑着将她虚扶一把，“你是第一次办这差使，有疏忽也是难免的。别听你王叔的，什么罪不罪，罚不罚的。咱们不讲这个！”

    舒贵妃说着，顺势瞥了瑞王一眼，大有嗔怪之意。

    离天晔也就借驴下坡，在舒贵妃的下手边坐了下来。

    这宫中的宫婢当然都不是白给的，转眼地功夫，已在听雨楼前摆好了案几，茶水。安庆亲自给舒贵妃斟了茶水奉上，大有请罪之意。

    舒贵妃亦是笑着接过，全了安庆的面子。

    三个大人物聚在一起，只为同一件事，那么，多么大的事情便都不是算是事儿了。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孟云心入选。因她只是口述答题，并未有笔答，所以，初试的魁首自然不会是她。已经不出意外地落在了赵素仪的头上。

    不过，孟云心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机会，还有两次。她不急！

    第一次考核终于过去了。然而，此事似乎还没有完。

    至少安庆郡主有些忙。

    翠玉轩里，春花烂漫之中，掩映着一干人等。

    这群仆众个个手捧托盘，托盘上堆放着各种名贵的玉器，古玩珍品。

    前来颁赏的太监一脸假笑不阴不阳，捏着嗓子道：“……皇后娘娘说了，打从与夏国有了战事之日起，前方战士作战艰辛，军需庞大，宫中也当撙节用度以示共苦之意，这成双成对的玉盏金勺，想郡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郡主节省下来，充做军需，算来也是郡主一分心意，想郡主深受皇恩，深明大义，定然也是愿意的。”

    安庆俯伏在地，听着这诛心之言，浑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痒，却也只能将脸深深埋在尘埃，含悲忍辱的颤声谢恩。

    便是这样还不够，太监一脸阴笑的催着她去皇后所居的宫殿谢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安庆却也无奈，只能匆匆换了衣裳，赶了过去。

    皇后的凤仪宫中，妃嫔们珠围翠绕济济一堂，皇后虽病体有恙却也是盛装丽饰，端坐上位，安庆郡主上前谢恩，皇后徐徐饮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安庆尴尬惶惑跪在当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宫女来报，舒贵妃到。

    一殿女人，立即齐齐将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敛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晌，舒贵妃才长裙曳地，云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态曼然的缓缓步入，看似对每个人都温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却谁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华贵隆重，唯舒贵妃轻衣薄绡，桃花懒妆，螺髻无珠无玉，微垂缥色丝带，臂上绡金纱随风飞举，飘逸如仙。

    宫妃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皇后却难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颜容满是厉色，对着那个时时威胁着自己后位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女子，她连语声都难掩恨意。

    “贵妃今日好容妆！不知有何喜事？说来也与本宫听听。”

    “哦，”舒贵妃素扇掩面，浅浅一笑。

    “臣妾今晨听闻，皇上精神尚好，还与姐姐相谈甚欢，足有一顿早膳的功夫。龙体安康，这岂不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喜事？众位姐妹，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众人微微低头，不敢应声。

    皇后身侧的四妃之首云妃，盯着自己新涂了邻近小国进贡的珠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够似的仔细端详那闪闪发亮的指甲，一边冷笑道：“贵妃娘娘果然神通广大，连皇上与皇后娘娘说了多久的话都知晓。”

    舒贵妃听了毫不着恼，只是微笑着轻叹道：“唉，反正本宫年纪老了，也就是这点关爱皇上龙体的心思了。不比妹妹青春正盛，容颜清丽。”

    她这一语出，众人皆变色，舒贵妃今年不过三十年华，虽比诸妃稍大些，较之皇后却是要年轻得多，她说自己“老了”，岂不是在讽刺正宫皇后娘娘“老迈”？

    那句“反正本宫也老了。”

    怎么听来都和先前太监在翠玉轩内，当着下人给安庆郡主的懿旨“想郡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郡主节省下来”语气一模一样，听着着实讽刺。

    舒贵妃恰似刚刚看到犹自跪地未起的安庆郡主，目光一变，起身惊呼道：“这不是安庆郡主么？郡主如何跪在这里？”

    她快步行至安庆身边，安庆见她来，目中泪光一涌，强自忍了，咬着嘴唇不语。皇后却已淡淡道：“郡主负责选拔宫女一事，诸多受累。本宫赏赐，她前来谢恩，贵妃难道觉得，郡主谢恩，不当跪本宫？”

    “当得，”舒贵妃宛然一笑，“别说是郡主，这里无论谁，见了您，都是当跪的，”

    皇后“唔”了一声，脸色稍霁。

    “只是，”舒贵妃缓缓绕行殿内一圈，注目安坐着的嫔妃们，笑吟吟道：“姐妹们啊，本宫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你们可否指教本宫一番呢？”

    云妃偷眼瞧了皇后一眼，未见其有所动，方才一脸浅笑盈盈，道：“贵妃但有吩咐，莫敢不从，只是这指教二字，实在是当不起，若是让皇上听见了，妹妹们只怕又担了不是。”

    舒贵妃瞟一眼云妃，身为四妃之首的云妃。当真是艳冠后宫。加之身为前丞相的嫡亲孙女，功臣之后，不仅是她，这里的嫔妃，都是皇上为巩固政权，平衡各方势力所纳，而皇上曾无数次在她面前许诺，纵是三千佳丽，此生只专守她一人。她嫁于他时，他正值壮年，后宫佳丽数计……

    天子之爱，是广博无边的，爱江山，爱子民，爱权贵……最后，才是女人。至于这女人是一人，还是数人，就没有知晓了。

    舒贵妃微微一笑，那一闪的回溯记忆，瞬间拉回。

    无妨，既已入局，就只当是场戏就罢。

    只要她唱得好！

    舒贵妃笑得比云妃更加温婉。

    “妹妹这话听着奇怪。古有圣人云——三人行必有吾师！皇上向以儒学治天下，区区指教二字，再是寻常不过，如何你就认定皇上会因此生怒？……难道你是在暗示，我们英明神武的皇上，是个轻易为他人一言而定人是非的……昏君？”

    最后两字含在齿间，轻轻吐出低不可闻，却令云妃立时花容失色，白了脸。

    舒贵妃却已不理她，只笑道：“还是说方才的话，前数日内务府呈上拟定春花宴各处打赏的单子，本宫大略瞧了瞧，想是本宫老糊涂了，一时忘却自咱们皇上登基后拟定的后宫品级……这，王公郡主是几品来着？”

    座中一个姓乔的美人，立即嗤笑一声道：“贵妃娘娘那是贵人多忘事，王公郡主，此乃皇室中人，为一品封。”

    这话出口，她犹自未觉，座中有人却已皱起眉头。

    “哦，”舒贵妃眼波流转，“多谢妹妹指教……所以说嘛，本宫实在是老糊涂了，也就仅仅知道自己是几品罢了。”

    乔美人又笑一声，道：“贵妃娘娘位居一品，圣宠隆重，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忘的。”

    云妃紧咬了下唇，她是圣宠隆重，那么自己呢？即使皇上龙体病重，能叫到身边说话的，也只有她一个。舒贵妃？哼，她也配。

    云妃这么想着，抬眼细细地将乔美人看了个仔细，记在了心里。

    “哦。”舒贵妃立即笑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忘？那么本宫真是不明白了，为什么本宫现今站着，你这小小四品美人，依旧敢坐着？”

    云妃听了，心中大快，冷嗤了一声。

    舒贵妃不待僵住的乔美人说话，目光一转，笑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堂堂一品郡主跪着，你们依旧敢坐着？”

    “我大周朝的后宫规矩，真是越发的让人开眼界了，仗着皇后慈善，你们就无法无天了？”

    言罢，嫔妃们全数僵在椅上，半晌，有人白着脸缓缓站起，接着站起的人越来越多，只有云妃等几个品阶高的妃子，依旧直直的坐着，只是那臀下似有针毡般挪动不休，神情也微有不安。

    嘉庆帝最不喜后宫不宁，所以对妃子们管束甚是严苛，上下等级泾渭分明，若是给他知道了这不礼敬之过，轻则禁足重则降位，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多年来，后妃之中虽暗斗不休。但在表面上，却还是尊卑有别，详和一片。

    皇后的脸上越发阴沉，谁人不知，这是她对安庆办差不利予以的小惩。而她却装疯卖傻地跑来，将皇上摆了出来，将规矩摆了出来……

    更让她不满的，甚至引她疑虑的是舒贵妃对待安庆的态度。从前，她可从未这般“关爱”过这个郡主的……

    难道是因为这个郡主的背后是瑞王的缘故？

    想到这儿，皇后的目光落到了安庆的身上，眼神中多有不善。

    安庆只感到头皮发麻，身子瑟瑟发抖。她感到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不听瑞王的话，忽视他的警告，后悔草率行事……她真的，悔了。

    ————————————

    当当当，皇城钟鼓敲过数声，如星光闪烁的四面灯火渐次熄灭，二更天，宫门下锁，内城关闭。

    今晚，宫女所的宫女被临时安排了差使。春天风干物燥，前几日夜里宫中便有一处失火。已是掉了十几个值夜宫奴的脑袋。

    作为掌管宫女的总管陆嬷嬷愈加不敢掉以轻心。所有宫女都要夜夜警醒，轮流监察值夜。天一黑下来，孟云心便被安排了在御书房外当值。

    寂静的长廊如一条碧色长渠，浮在天青色的月影里，远处宫殿的檐角黑影倒映过来，如渠底沉默横亘的巨石。

    两队夜巡的侍卫过去，长廊的拐角，浮现出长长的人影。

    软底鞋触地无声，轻捷的越过长廊，奔到一处掩映花木的山石后。

    有人在那里静静等着。

    “拿到了么？”远处灯笼的光影射过来，竟然是庆王的眉目，他目光直直落在来者怀中的一个盒子上，眼神急切。

    “怎么是王爷亲自来了？”来者正是孟云心，有点诧异的四面看看。

    庆王不答，却望了望四周，道：“那个叫春晓的丫头呢，没来么？”

    “她怎么会来？”孟云心失笑，“夜值名单是更改增减不得的，她今晚不在这里值夜，宫女所里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庆王点了点头，目光闪动。

    孟云心又笑道，“等明天我交给您的护卫，也不必您等在这里，连夜送来送去这么急。”

    “因为……”庆王接过盒子，伸手一摸确定是自己要的东西，慢吞吞一笑，目中异彩闪烁，“……这里你死起来，比较方便。”

    孟云心霍然抬头。

    “哧——”

    极低微的声音，像火光燎过头发的一声，孟云心“啊”了一声，缓缓向后倒去，软软坐倒在栏杆上。

    她惊惶的望着庆王，眼神里飞速漫上疼痛和绝望之色。

    “你——”

    “我很感谢你。”庆王柔声一笑，素来冷峻的面容被月色光影一照，扭曲成狰狞而怪异的神态，“感谢你为我的皇图大业所做的牺牲。”

    “你——”孟云心抖抖颤颤的指着庆王，伸出的手指沾满鲜红。

    “等下我走的时候，会弄出点动静，而你，会因为‘窃取御书房重要机密’，死在侍卫手中。”素来憨厚的庆王，今日却抑制不住满心的得意，忍不住便要说个清楚，“也让你死个明白，这盒子里的，根本不是《大周秘史》。”

    “怎么会……”孟云心奄奄一息，努力发问，在不该死的时刻坚决不死。

    “我知道你很精明，一定会开盒查看，事实上，这盒子里表面确实是本书，翻开来也是秘史内容，但是，中间却是挖空的，藏了一样皇室最大的机密。”

    庆王打开盒子，取出书，掀开几页之后，手指在书脊上一抽，一页书页缓缓滑开，现出凹槽，仔细看，那书页竟然不是纸质，而是玉版。

    庆王从凹槽里取出一截黄色丝绢，展开看了看，浮现出一丝冷笑。

    “果然还是填的是他的名字。”他冷笑道，“这是父皇千秋之后的传位遗诏。”

    他笑着扬扬手中黄绢，“这上面的名字，应该换换了！”

    “原来这样啊……”孟云心捧场的发出惊叹，“……您真的一点也不客气，所以大家也都不用客气。”

    庆王正要走，听她说话居然越来越流利，愕然转身。

    “嚓。”

    四面灯火大亮，照亮所有人铁青的脸。

    “啪。”

    假山山石上，唰的架出无数劲弩，弩箭之尖在月色下闪耀森冷青光，从各个方位笼罩着庆王。

    有人从长廊那头走来，轻衣缓带，笑容清雅，淡金色蟒袍在夜色星光下色泽妖艳。

    “四哥真是好心计。”他轻轻鼓掌，衣袂和笑容一同在这春夜风中悠悠飘摇。随后，有人立于廊下栏杆边，一身单衣，由御林军侍卫总管范天成扶着，浑身微微颤抖。

    “孽子！”他怒喝，“朕从未想过你有这等心肠。枉我疼你至斯！”

    庆王退后一步，望着这神情各异的众人，面色死灰。

    “好！好！”半晌他绝望的笑起来，“好一出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霍然扭头，毒蛇般的眼眸盯住了孟云心，“贱人，你害我！”

    孟云心望着他的眼睛，心中警兆忽生——

    一句话突然闪电般在脑海中掠过。

    “你会因为窃取御书房重要机密，死在侍卫手中。”

    如果她被他暗杀，被发现的只会是尸体，他怎么能那么确定，侍卫会帮他遮掩，再杀她一次？

    而又是什么样的侍卫，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尸体？

    除非……

    孟云心霍然跳起，向瑞王方向便逃。

    然而已经迟了。

    身后一股大力涌来，将她推向庆王，庆王冷笑迎上，此时他那几百斤的大肥肉一点也不显笨拙，一把揪住她头发，扯得她头皮裂痛，顺手就把剑顶在了她脖颈。

    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呛然拔剑声响和嘉庆帝的怒极惊呼。

    还有庆王冷冽的大笑声。

    “离天晔！”他笑道，“父皇和贱人，你只能救一个！”

    “你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