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香雪梅园
丞相府中
宋非在受到宫内的飞鸽传书后,就碾碎手边的蜡丸,看着被烛火一点一点烧为灰烬的纸条;岁月峥嵘的老脸上,蒙着薄薄的温怒。
与此同时,从外面回来的宋若卿由管家领着,朝着书房的方向走来。
在房门打开的同时,宋若卿那张温文尔雅的脸颊终于出现在渐渐昏暗的书房中:“爷爷,你找我!”
宋非转过身,看向一身书卷气息的孙儿;那张和爱子几乎相似的容颜又一次刺痛了他那颗痛得快要麻木的心:“今天在国子监中,太傅们教了什么?”
宋若卿走进来,放下手边的书籍,道:“讲的是《大学》……”说到这里,宋若卿像是感觉到什么,灿若星辰的明眸轻轻跳动了一下,看向宋非:“爷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给孙儿说?”
宋非坐在红木宽背靠椅上,背对着开始浅落的夕阳;让站在对面的人几乎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卿儿,你收拾一下;过几天就进宫陪着陛下吧!”
宋若卿猛然抬眸:“爷爷!我说过的,我不要你利用自己的权势送我进宫;就算是进去、就算是……”
“就算是什么?”宋非一口打断宋若卿的话,冷眸凝眉:“就算是进去,你也要凭自己的本事吗?我的孙子,你爷爷还不知道你的个性;从小你就是这个样子,不把你逼急了你绝不会吭一声;难道你不喜欢陛下吗?还是你觉得爷爷安排你进宫招选凤君,会侮辱了你的尊严?”
“不是的!”宋若卿一口否决,接着道:“爷爷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有她!”
“既然有她,为何不主动争取?爷爷这是在帮你,为了不让你走上你父亲当年的老路子!”宋非突然提高的声音让他承受不住的捂着心口闷声咳了一声;看见这样的爷爷,宋若卿也不敢辩驳,默默的垂下头。
时间,回到了十三年前。
那时候,他只有七岁,而小国也就是现在的陛下,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娃。
那年初冬,醉红色的梅花开满了整个丞相府;在西凉,谁都知道西凉京都之中有三绝;第一绝是宋老丞相的独生子宋遇白天人之姿,玉树芝兰,自小便已博古通今,能文能武天下无双;第二绝是京都帝城,年年到了四季交替之际都会出现海市蜃楼,奇景迷人;第三绝就是丞相府中的梅林景色,每当到了冬季来临,西凉蒙上了层层白雪,只有这丞相府中,香气弥漫,醉红色的梅华海吸引无数达官贵人前来观赏,就是在先帝在位期间,也极为喜欢在冬季来这丞相府中喝茶赏梅。
那年,他记得很清楚;梅花开的是最好的时候,战云女帝又一次来到丞相府中赏梅喝茶;只是这次,女帝并未只身前来,而是牵着她最宝贝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战国一同来到了府里。
那一天府中上下喜气洋洋,天刚一亮下人们就将积雪扫得干干净净;连一项对外称病的父亲也穿着素色的锦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被奶娘拉着手,远远的躲在后院的拱门边悄悄地看着帝王的仪仗队贵气逼人的降临在眼前。
当女帝牵着战国小小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就被穿着一身艳红色锦衣夹袄的她吸引;那时候,虽然她只有六岁,可却已经有了小美人该有的明眸皓齿;再加上与生俱来的贵气,更让年纪还小小的她,就已经有了别人不可忽视的气势。
战云女帝很宠爱着她,从龙撵上下来的那一刻,女帝就一直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虽然她曾经有好几次想要甩开,可都是因为力气太小而被制止下来;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颊,他忍不住捂嘴轻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孩子生气的模样,可以如此生动迷人。
梅园中的梅花开的美极了,直到所有人都来到了梅园后,战云女帝才将她交到一个嬷嬷的手边,再三吩咐不许她乱跑;而那个时候,她很明显只是在应付自己的母亲,因为她在点头答应的时候,那双晶亮的眼睛只顾着朝着四周看;丝毫没有半点真心实意。
大人们都坐在梅园中的茶楼里喝茶谈话,只有她像个脱缰的野马从里面冲出来;红色的小靴子踩在莹白的雪堆里,不知是那白雪将那红色印衬的更加红艳还是红靴将白雪反衬的更加素白;那时候,他只听到,她像脆铃一样的笑声,传遍在梅花园中,一阵一阵的回荡;而她身上的小红袄,更像一团火,将他还不懂任何感情的心,烧的灼热发烫。
他找了个机会,悄悄地甩开了奶娘;不顾爷爷的交代还是偷偷地跑进梅园中,然后站在一株盛开的最好的梅花树下,等着她。
果然,不消片刻,她就在疯跑中‘无意间’发现了他。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在发现他的时候;眼睛睁的有多亮,像樱桃般的小嘴巴,睁得老大的朝着他跑过来;然后,在他还没弄明白情况的状态下,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狠狠地掐在他的手背上。
在听见他疼痛的轻吟一声时,这时她才恍然觉悟般的眨了眨眼睛,整齐的贝齿随着她大笑的模样露出来:“原来你是人呐!我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小仙童,老远就冲着我笑呢!”
听她这么说,这时他才知道她为何掐他;可是,她下手真的很重!
看着手背上渐渐由红变青的一块,他疼的轻轻呵气,声音带着埋怨:“殿下真会使坏,就算是想要知道我是不是人,也用不着掐我呀;动手掐自己不就得了!”
看见他手背上的一大块青痕,她似乎也有了愧疚之色;又一次牵起他的手,轻轻地握在自己本就不大的掌心中,一点一点的揉:“我怕疼嘛!”
听着她最真率的回答,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看着她振颤着的纤长的睫毛,心里的那团火,彻底形成燎原之势,再也无法熄灭。
那天,京都的天气很好;虽然初冬来临,大雪初降;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感觉寒冷。
他拉着她一起跑到梅园的最深处采摘梅花瓣上最干净漂亮的冰晶,他踮着脚摘下盛开的最大的一朵梅花,轻轻地戴在她的发髻上,看着她笑弯了眼睛,对着他甜甜的喊了一声‘若卿哥哥’;那时候,他就在他小小的心里盖起了一座城,城中,只有她!
她答应他,明年的今天还回来梅园玩,还会来找他;他也答应了她,会带着坊间最好吃的枣泥糖饼和糖葫芦在这里等她;两人约好了,不见不散。
可是到了第二年,却只有战云女帝过来;他一个人,站在梅园的最深处,一手拿着热腾腾的枣泥糖饼,一手拿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却怎么也等不到她来。
他以为她忘记了,所以就悄悄让爷爷身边的管家给宫里带了封信,信中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朵盛开正好的梅花标本,鲜艳夺目。
他以为,她在收到了信之后就会在来年过来;只是没想到,第三年,他还是空等一场;一个人站在梅园中,从清晨站到了傍晚;直到他因为忍受不住寒冷,脱力晕倒过去,才被府里的丫鬟发现,救治到房中,险险保下命来。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连一次远远看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哪怕他年年拿着枣泥糖饼和糖葫芦在同一个地方等她,她认旧不再出现。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直到她十六岁登基,举国同庆;他才作为丞相府中的客人,被邀进宫。
那一夜,宫中灯火辉煌;三千桌流水桌椅摆满了庆合宫的各个角落;她,身着象征天子的紫衣龙袍,头戴盘龙玉冠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只有他,在跪下的同时,悄悄地抬起头,朝着那最高处,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那时候的她,眉目清朗莹润,张弛有度、帝王之气浑然天成;一颦一笑虽不倾国倾城,但却让人在看一眼后,再也无法忘怀。
早前民间对她有诸多传闻,说她骄奢淫逸、嚣张跋扈,经常殴打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可是他知道,她打的人都是该打之人,她做的事,都有她该做的道理;他认识中的战国,不是现在这个坐在象征着无上地位的龙椅上绷着脸享受万人朝拜的帝王,也不是作威作福的纨绔;他认识的战国,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扎着双髻,穿着小红袄,踩着小红靴的小姑娘;她有一双最多情的眼睛,笑起来就跟会流出水一样,会有一张嘴甜蜜的小嘴巴,在喊他名字的时候,比吃了糖还要甜,有最有力气的一双小手,虽然掐人的时候很疼,可是在揉着呼呼的时候,却暖绵到了极点。
他在众人之中看她,将她的一眉一眼看尽在眼底,悄悄地封锁在他的心里,他的城里;她扫视众人,带着无限的傲慢和尊荣,目光不曾在他的身上停留半分,只是稍稍抬手,对着朝拜的人淡淡的说了句‘平身’,没有了那声‘若卿哥哥’。
她是一个好皇帝,轻徭薄赋、减轻兵役,战云女帝好战的个性一点也没遗传到她的身上;西凉经济繁荣、边疆稳定,这都是她的功劳;可她不是一个好的良人,许下的承诺,怎么可以忘记得一干二净,将他也忘记的彻彻底底。
宋非看着站在桌案前低头不语的孙儿,长叹一口气,年迈的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皱纹和两鬓白花的发丝,让这位聪明睿智的老人平添了几分凉楚:“究竟是我宋家欠了她们皇族什么?让我的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给他们战家的女儿这样牵肠挂肚!”
宋若卿嘴角浮现淡笑:“爷爷,孙儿是心甘情愿的;相信父亲也是。”
“我不会让你再走你父亲的那条老路子,从宫里传出来消息,合欢宫中突然住进了一个男人,至于什么身份我不说你也应该大致猜出一二;咱们这个风流陛下虽然爱玩了点,但心却跟明镜似的,以前不管她跟谁家的公子传的满城风云,但仅限于在外同聚赏玩,从不曾将任何男人带进宫中,可是这次却违了例;而且还住进了合欢宫,你知道这代表的是什么吗?”
“合欢宫,是先帝在位期间,与凤君一同居住的宫殿!”听着这突传的噩耗,饶是宋若卿如此冷静淡泊的人,也征的回不过神来。
“既然知道,那你还决定按兵不动吗?”宋非气急低吼:“卿儿,你也该醒醒了,别等到一切都失去了才知道后悔;爷爷会帮你,反正你的名字已经被送进宫中,你又身为我宋非的孙子,哪一点是高攀陛下?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语大可不必理会,等你执掌凤印,谁还敢说什么?!”
宋若卿现在也是出于游魂状态,他怎么也没料到陛下出了趟宫,就带回来了一个男人入住合欢宫;也更没想到,一项心性散漫不定的陛下,会这么快就找到了让她收心的人。
“爷爷,会不会是消息有误?!”到现在,宋若卿还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宋非猛然站起,斩钉截铁道:“老夫亲自安排的眼线,还会有错吗?总之,这几天你哪里也不许去,准备着收拾东西进宫;到时候我会借机安排几个其他的王侯公子一起,免得让人怀疑!”
说完,宋非就拂袖而去;徒留下宋若卿一人站在书房的阴暗之中,黑若点漆的瞳目中带着星泪。
……
宫中—御书房里
又从御天涵那里吃了闭门羹回来的战国气急败坏的一头扎进放在金色窗栏边的贵妃椅上,指着从身后跟进来的小春,没好气道:“滚滚滚,滚出去!现在寡人见到你就闹心!”
小春听闻这话,顿时掉起眼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嚎:“陛下,奴才知错了!奴才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在御公子面前提起您要招选凤君之事;陛下怎么惩罚小春都没关系,求陛下千万不要撵小春走!”
战国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看见小春那梨花带泪的模样,这心又跟着暖和起来:“哎呀!寡人随口说说的,你还当真了不是?真是越来越矫情,起来!把眼泪擦了!”
小春嗫喏的看了一眼战国,吸了吸鼻子,终于爬起来:“陛下不生小春的气了?”
“气又怎么样?反正你这话也说出去了,白气!只是以后管好你那张破嘴吧,不该说话的时候瞎说,该说话的时候屁都不吭一个!”
小春忙跟着点头:“是!小春以后随时嘣屁!”
战国被小春的那句话逗笑,发愁的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寡人这次,恐怕是真的要被那老东西给套住了!”
小春从一边的宫女手中接过薄毯,轻轻地盖在战国的腿上,问:“陛下为何这样说?”
战国倒也不隐瞒,直接开口说道:“前日在殿上答应老东西选凤君,一来也是懒得再看他一天到晚装疯卖傻的在大殿上表演哭戏,堂堂一朝丞相,居然成天为寡人选夫君的事情闹得要死要活,传出去他老脸不要,寡人这脸皮薄,绝对丢不起这人;二来也是因为有涵儿在身边,只要他一口答应,寡人就会给他这后宫之主的位置;本想来一切都水到渠成了,没想到你这小贱蹄子跳出来在他面前乱说一通,现在可好了吧,别说是凤君了,涵儿现如今看见寡人就跟看见负心汉一样,扭头就走!”
小春知道自己荒唐做错了事,又跪在地上,咬着衣袖嘤嘤嘤:“陛下,都是小春该死,坏了陛下的计划!”
“行了,你再该死;寡人也不可能真拿你拖出去斩了!”说着,战国就拂了拂衣袖,示意他起来;只是,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招呼道:“去把老东西送上来的奏折给寡人再瞧一边,寡人倒是要看看,那个眼不花耳不聋的老东西给寡人选了些什么样的男人!”
小春领命,忙跑到龙案前,找到那方烫了金边的华贵奏折,双手奉上,“陛下,其实,奴才倒是有一计策,可以试一试御公子的心意!”
战国随手翻阅这手边的奏折,随口道:“说说看?”
“御公子这一路上跟着陛下从大周来到西凉,虽说对陛下您没什么好脸色,可是按照御公子这么高傲的人,若是不喜欢纵然也不会一路跟着;况且御公子在被人抛弃之事受到陛下的宽慰,再硬的心也会出现点裂痕吧!御公子此次气恼陛下,依照奴才来看应该是吃醋、嫉妒!”
“吃醋?嫉妒?!”战国猛然来了神,连声音也跟着拔高了许多。
小春被她突然变大的声音吓得差点腿软,捂着嘴巴,眨巴着怯怯的眼神,问:“可是小春又是说错了什么话?”
战国眼睛一转,显然是来了兴致,摆摆手,道:“不是!接着往下说!”
“是,那奴才就接着说了!”得到指令,小春更是来了兴致,“如果陛下在这个时候招选几个王侯公子进宫,御公子必然会醋意爆发,到时候陛下再装作和公子念念不忘的模样,公子定会倍加感动;到时候,一定会温香暖玉送上,醉倒在陛下您的龙塌上!”
战国看着小春那副讲的眉飞色舞的模样,深深觉得她这狗腿子非常有当戏子的本事;将还未发生的事情用面部表情表现的如此活灵活现,还真是绝了!
不过,现如今御天涵不见她,她又无计可施;这个办法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点子;只是有点风险,如果涵儿真对她无心,那被她召进宫中利用的王侯公子们可就要一个一个的排着队滚上她的龙床了。
想到这里,战国忍不住又开始翻动着手边的奏折名册,希望能从里面找出个比较出类拔萃的人,既能配合她演这场戏,还能让她安心的放在身边;就在战国随意翻动到奏折的最后几页时,显然也没什么心情了,刚想脱手扔掉;突然,一个名字刺眼般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惊得战国猛然坐起,连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
小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走上前,小心翼翼的弓着腰候在战国身边;而战国显然是没心情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名字摄了去。
“小春,这个宋若卿,是丞相府的宋若卿吗?”颤抖的手指,轻轻地划在那纵向写下来的名字上;似乎有千言万语,无法诉说。
小春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陛下,忙凑上前,看了一眼,道:“应是宋公子!奴才听说宋公子二十有三,是京城之中的名门闺秀无不向往的绝才男儿;本以为他早已娶妻,只是没想到至今还单着,老丞相也还真舍得下心,送自己的孙儿来侍奉陛下您!”
手里的奏折,扑腾一声掉在地上;一阵轻风吹过,吹乱了那写满了娟秀字样的名帖上。
小春跪下身,双手捡起奏折;满眼担忧的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陛下:“圣上可是不舒服?奴才这就叫御医来瞧瞧!”
“小春且慢!”唤住拔腿就跑的小春,战国抬起头,空灵的双瞳,看向窗外:“传寡人的旨意,就让宋公子进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