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铃声打破了黑暗的沉寂，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黑龙觉得恍如隔世。在它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它曾经每天都会听到这种声音。

    在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它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而事实上它也确实在经历了一段痛苦的身体和精神上的适应之后逐渐忘记了这一段不应该被忘记的经历。

    它忘记了自己曾经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的经历！

    甚至到最后，它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黑龙，曾经做一个人类生活的点点滴滴被它永远地埋在内心深处一个几乎无法触及的地方。它一直天真地以为，这些经历已经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而且三千多年过去，它们早已一去不复返，也许永远也没有接续的那一天。

    然而现在一切又突然回来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黑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趴在桌子上打盹。那个意外终止的进程毫无预兆地闯入了黑龙的世界里，而且似乎有要继续运行的迹象。黑龙愣愣地看着它的同桌——它是被同桌叫醒的，那个看着它一脸不可思议的人类小孩。

    在此之前，黑龙从来不会在课间睡觉睡到上课却还不知醒来。现在就连它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做了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梦。在这个梦里，它是一头被推举成龙皇的强大的黑龙……

    思绪逐渐回到现在的它失魂落魄地把因为条件反射而伸出掐住对方脖子的手缩了回来——也许真正让对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的举动。如果不知道它的故事，大概不会有人理解它这样的举动。然而看起来似乎没有人知道它的故事，仿佛那漫长的三千多年的经历真的只是一个梦。

    怎么会这样？黑龙痛苦地抱着脑袋，仰头发出一声无声的大吼，四下里翻找了一遍之后，它从书包的侧面掏出了水瓶，想要用冷水让自己清醒。可是黑龙惊讶地发现，现在的自己竟然连水瓶也不知道怎么打开……

    而且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自己作为人类所使用的语言，黑龙还发现自己甚至几乎听不懂周围人的话，而它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当它开口说话的时候，它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现在它只懂得龙的语言，试图用真正的人类身体说龙的语言是非常荒谬的事，并且绝对不可能成功。

    郁闷到极点的黑龙又一次趴在了桌子上。它现在非常讨厌这个它曾经********的生活。它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每天做着重复的事来往于三点一线之间的白痴人类，而是龙，高贵的龙！它不应该和这些下等生物混在一起，它也不需要学习那些可笑的知识，它从一出生开始就可以直接统治整个人类社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黑龙现在连一点魔法也制造不出来。以它现在这样脆弱的身体，它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反抗现实。它不像其它龙那样狂妄自大，虽然沙文主义倾向同样非常极端，但至少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在没有了解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它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它努力试图回想起自己出现在这里前一刻的景象，然而本来应该非常清晰的记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变得非常模糊，还有一种虽然是自己的经历但自己却没有经历过的矛盾的错觉，就像……做梦那样！

    不，怎么可能！自己明明在前一刻还是龙，怎么现在却突然又变成人类！不会的，那绝对不是梦……它现在甚至还能够流利地使用龙语！

    不过说到语言的问题，自己现在是被要求站起来回答问题吗？一脸茫然地看着台上的那个让黑龙心里极为不舒服的自以为是的人类，过了好一会儿，黑龙才在同桌的示意下缓缓地站起来，像一个开小差被抓住一样一声不吭地看着台上的人。

    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黑龙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如果在这一刻坐下，很可能会引发一场不小的麻烦。万一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万一自己真的变不回龙……黑龙不想冒这个风险。尽管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希望，但它一直相信，只要坚持活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变回龙的办法！

    不得不说，它的方向是正确的。只是它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出现一个巨大的转折，而且就是接下来的某一刻。就在它百无聊赖地睥睨周围人看着自己的眼神的时候，一个它无比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它脑海中响起。

    “你真的以为，你是我么。”

    ……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黑龙……或者说自以为已经和黑龙的灵魂融合的人类少年，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空间不够的话，他很可能会当场瘫在地上。

    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呢？也许只是在几分钟前，也许最后一次听到要追溯到三千年前幼龙倒在雪地里的那个瞬间。不甘心的怒吼逐渐淹没在漆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

    “你真的以为，那时候你真的赢了么。”

    那个让少年身体颤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让少年感觉脑袋快要炸开。然而对方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继续用冷漠的语气陈述残酷的事实。

    “你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蝼蚁……”

    “你用卑劣的手段占据了我的身体……”

    “你还企图吞噬我的灵魂……”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是在忍耐逐渐膨胀的愤怒。然而在接下来的某一刻，这声音突然变得巨大而震撼，犹如尘封的相册被撕成碎片，犹如蓄势待发的火山在顷刻间爆发，少年的脑海中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怒吼：“你一定没想到……我现在仍然存在，而且很快就会重新夺回我的身体！而你，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得到解脱。我会让你知道，几千年来被囚禁在另一个灵魂里的折磨……享受你最后一刻钟的自由吧！很快，你就将在我的体内承受没有间断的极端的痛苦，直到永远！”

    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怕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年茫然地看着四周的生物，耳边依然回响着真正的黑龙的话。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

    他想要放弃。

    黑龙的话都是真的。

    ……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就连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那时候自己还是在这里像一个正常的人类那样生活，没有龙，没有魔法，一切都枯燥得让人发疯。直到有一天，躺在宿舍里的少年再也没有醒来。因为某些原因，他的灵魂被吸引到另一个世界，那正是“暗影”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可以这么说，他是被“暗影”带到这个世界的。在黑龙和“暗影”相遇时，也是在“暗影”的帮助下，少年得以入侵黑龙的身体，并且把它的灵魂吞噬，然后一直以它的身份活到现在。

    在最初的时候，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掠夺了别人身体的恶魔。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加上和黑龙灵魂的融合，他渐渐适应了这种状态，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本来就是龙。然而事实已经很明显，灵魂在灵魂空间里显露出最真实的形态——少年的灵魂是他人类时候的样子，而黑龙的灵魂是龙的样子。

    少年一直以为他当初已经把真正的黑龙杀死并完全取代了它，然而事实是黑龙的灵魂一直以来都贮藏在少年的灵魂里并没有消失，如今甚至似乎有了与自己抗争的力量。现在的情况是只要少年主动放弃，或许他立刻就会被暴怒的黑龙的灵魂反吞噬。而且以对方的性格，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将会永无出头之日……

    少年当然不想放弃这个身体的控制权。他已经没有了身体，而且即使他能够回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社会，回到他自己的身体，他也绝对不会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习惯的力量让少年从认知产生的根源就不再认为自己是人，而是龙——尽管黑龙并不这样认为。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少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像是一个乞丐因为机缘巧合取代了王子的地位，然后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王子！

    就在少年产生了这个想法的瞬间，他突然感到全身传来剧烈的疼痛。尽管疼痛转瞬即逝，他还是有点心有余悸。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此刻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那刚刚的疼痛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征兆……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少年一直站在原位回忆着曾经发生的事情，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画面。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邪恶，比黑龙还邪恶——即使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做着一件卑鄙无耻的事情。他抢占了黑龙的身体，企图吞噬它的灵魂，甚至还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成对方。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他一定还会继续这样下去，然后装作什么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挥霍完别人的一生！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下课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不觉他已经回忆了一节课的时间，现在看起来事情应该像大家一样去吃午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恰好出现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仿佛就像事先安排好的那样，不过不管怎样，暂时的自由或许能让自己稍微好受一些。心情极度恶劣的少年没有怎么多想，竟然就像平时那样四肢着地，跳上书桌，穿过窗户来到外面的草地上。幸亏这里是一楼，等少年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龙的样子的时候，他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好少年有使用人类替身的经验，不至于连如何直立行走都忘掉。无视旁人奇怪的目光，少年板着脸回到教室带上饭票和饭盒——当他产生要去吃午饭的念头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完全没有这两个东西的概念。三千多年来，他一直是在捕杀猎物之后当场把猎物剖开烤成食物吃掉。以至于当少年终于坐在饭堂的座椅上准备吃饭的时候，他还要艰难地尝试着各种抓餐具的方法，到最后恼羞成怒，干脆把餐具扔到一边，直接用手抓起饭菜往嘴里扔。

    这种与众不同的行为很快引来了别人的关注。一个男生从少年身边经过，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不过即使从说话的语气也可以判断出对方在拿自己开玩笑。奇怪的是，少年并没有像他预想中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看着散落在桌子上的饭菜。在少年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只会默默地忍受。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改变，再回到相同的处境时，他竟然还是没有勇气作出积极的回应。

    一定是自己让黑龙变得那么懦弱。黑龙，还有整个龙族，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全部都是自己的过错……如果把身体还给黑龙的话，也许情况会大不一样吧。少年在心里想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发生什么事情！少年对突然发生的状况一无所知，他只是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支配，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刚刚经过的男生冲过去，在对方转过身的瞬间，一脚把对方踹在地上！

    现场顿时掀起了一片恐慌，尖叫和呐喊在狭窄的饭堂里回响。一些强壮的男生试图拦住继续向对方走去的少年，然而最后没有人能够阻挡住少年的脚步。他揪住倒在地上颤抖着的男生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把对方高高举起。可怜的受害者很快陷入了窒息的状况。

    周围的人类都很惊讶少年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因为在平时少年一直是那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羊羔。不过少年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要更为惊讶，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不是自己的主观意愿。如果他的想法没错的话……在这一刻，黑龙的灵魂已经能够对自己产生制约了！

    少年还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也只是一个灵魂。这里并不是现实，而是灵魂空间里的一个幻境，一个由那个未知生物所制造的幻境。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那头未知生物为了把“暗影”从他的灵魂里逼出来而事先准备的陷阱……

    一直以来，黑龙的灵魂一直被少年的压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少年有“暗影”的帮助。他的灵魂特性有些特别，能够对“暗影”产生吸引，只不过因为“暗影”的力量比他的强大得多，结果是“暗影”把少年吸引到这个世界并且逐渐与之融合，最后变成了黑龙的灵魂被困在少年融合了“暗影”的灵魂里，由少年控制黑龙的身体。除非少年自愿放弃，否则一般情况下黑龙的灵魂不会有半点反击的机会。

    那头企图夺取“暗影”的未知生物为了把“暗影”从那堆混乱的关系里分离出来，通过制造出这么一个幻境，利用少年本身性格的弱点，让他产生了要放弃控制身体，把身体还给黑龙的愿望，几乎对宿主百依百顺的“暗影”就会终止对少年的保护。而一旦让黑龙吞噬了少年的灵魂，后者就不会再对“暗影”有吸引力。届时，“暗影”将会重新选择宿主，而那个未知生物就会有很大的机会得到“暗影”——因为，它是比黑龙还要强大几百倍的存在！

    事情的发展都在那头未知生物的预料之中。没有了“暗影”的保护，少年的灵魂在黑龙的灵魂面前是那么弱小，以至于只需要一会儿的功夫，黑龙就成功地突破了少年的“外壳”。少年只看到自己抓住对方衣领的手突然变成了熟悉的龙爪——只不过这一次这只爪子不再受他的控制。不，现在少年的整个灵魂都几乎已经陷入了黑龙的控制之中，形态的变化只是吞噬过程的收尾……

    痛苦不堪的少年把那个虚幻的男生狠狠地扔到一边，自己则因为突然变得虚弱而瘫倒在地，但他依然努力地挣扎着，身体因为极端的痛楚而不时地抽搐，甚至发出混合着人和龙的哀嚎——尽管现在黑龙取得了绝对优势，然而和黑龙的灵魂融合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黑龙也能感受到少年所经历的痛苦。

    不过它才不会管那么多，它对任何生物没有丝毫的怜悯，更何况是这个让它承受了几千年痛苦的恶魔！它在看到逃离黑暗的希望的时候已经发誓，不仅要让少年承受它曾经承受过的痛苦，而且还要永远地报复他，就像它对他说的那样！

    越来越多的龙的特征出现在少年身上，可是想要变回龙的少年现在却完全高兴不起来。他完全无法控制黑龙的灵魂，而且就连他自己的灵魂也正在逐渐失去控制。他感觉到有什么要从自己的体内冲出——黑龙此刻就像它还在蛋壳里的时候那样努力向禁锢自己的约束发起攻击！

    黑龙知道这个约束或许是它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在每一次把自己的灵魂穿出去的时候，它都会用尽最大的，带着它仇恨的力量。而少年的灵魂虽然被黑龙贯穿，但却没有因此而消失。黑龙的灵魂只是把他包覆起来，就像他曾经对黑龙做的那样。黑龙是绝对不会杀了他的……它才不可能这么便宜地放过他！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少年已经完全变回了黑龙的样子——只不过现在的黑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带有些许人性的黑龙，而是真正从灵魂里就是野兽的杀戮机器！

    然而……与此同时，“暗影”也终于从少年身上脱离。看着眼前的一团黑雾，黑龙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想要重新把它融合到自己的体内。虽然这几千年来它一直没有任何机会控制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身体，但少年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它都同样清楚。少年害怕“暗影”带给自己的影响，但黑龙非但没有任何畏惧，反而还充满了渴望——只要是能给它带来更大的力量的东西，它都会不顾一切地争取！而且只要让“暗影”成为自己的附属，黑龙就可以确保那个人类恶魔永远无法逃脱自己给他的报复！

    然而就在它即将触碰到“暗影”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鞭影突然迎面向黑龙袭来。本来打算硬扛下来继续向自己的目标靠近的黑龙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那道黑影硬生生地拍飞到一边！当它怀着巨大的怒火猛地站起来向黑影出现的方向发出警告的咆哮时，它却意外地看到了那头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神秘“黑龙”！

    刚刚那道突然出现把黑龙拍到一边的储蓄迅速缩回到神秘“黑龙”的脖子后方。随后，对方不急不缓地来到它面前，冲黑龙露出一个灿烂的冷笑：“我把你从噩梦中解救出来，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么。我可以不把你杀死，不过……‘暗影’是我的。”

    “吼——！”

    充满野性的真正的黑龙在听到对方要打自己猎物的主意时没有任何犹豫，张嘴就冲对方喷出一口灼热的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