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芝焚旧辛(四)
既然不经意逮住了老许的把柄,若不能好好利用岂非浪费了一番苦心?南铮道:“世俗迷眼,捏不住心思就忘了。”
老许有苦难言,老皱的脸挤成一团,大概是悔不当初为了一时的活计怎么招惹上卫氏那个祸根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二位明鉴呐,某日日去前头那茶馆说书,风雨无阻,不过为了表示某对汉王府没有异心。想当年汉王府待某不薄,让某置了地,娶了妻,这份恩情如同再造,如何能为了一个死了许久的老妇,做对不起汉王府的事情?”
她就想着依这老头儿说书的功夫,如何的热闹也不至于日进斗金吧?再说汉王府接济他,只是因为当年卫氏是他亡妻?添房置地,若不是有短处被他听了,依照王府的身份,如此委曲求全约莫是不大能够的。
南铮又道:“再造?卫氏与你也是再造,如何待她便是前车之鉴!”
他似乎没有放下对他的怀疑,老许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他瞧,又连磕了三个头道:“她待某是有恩,想当初救某于苦难之中,某心存感激。可说到底她终究犯了滔天大罪,肆意构陷汉王殿下,汉王妃,大逆不道;好在大王和王妃挽救的及时,才没让她酿成大祸。某也是分得清是非的人,这样的婆子留着她又有何用?”
南铮步步紧逼,“你如此想,无非是在卫氏和王府面前,选择了更优渥的利益;可这不过是汉州,总归天外有天,若有朝一日……”
老许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摸了摸脑门上的汗道:“瞧您说的,在某心中那再没有比汉王更矜贵的了!即便圣人和监国公主到此,他们何等样的人,怎么会与某为难?再说了,某知道事情,他们如何不晓得,您放心!”
南铮冷笑一声,“往常半年一回,这回隔不到半月,你以为我们今日来,只是为了瞧你守不守规矩?”
老许面色惶惶,这话说的在理,盘查突然而至十分蹊跷,难不成当真出了什么事情?话说能让王府坐立不安的,约莫真是……他瘫坐在地上,三魂七魄都归不了位,声音都变了,“您,您这话是何意,难不成当真,当真是……”
长孙姒决定迎面给他最后一击,“你再孤陋寡闻,总归知道监国公主銮驾顺着惠通渠巡视去了吧?”
她瞧他茫然地点点头,接着道:“大王接着信儿,殿下路过绛州,就这两日要来探望大王。处置了一个老嬷嬷又如何,府里头人多口杂,问到最后还不是你这儿兜底?我们也是安置好了小世子的佛堂才来给你提一句醒,这些年了也不容易,不要等老了,把命给混没了!”
老许歪在地上回不过神来,监国公主,汉王同她兄妹,若是问下罪来还能坑害自家人不成?但他这个知道内情的草芥准没跑,到时候别说什么田产屋子,娇妻美妾,黄粱一梦!
额角的汗跌在他手上,唬得他一个激灵,手脚并用爬了过来,灰白的道袍蒙了尘跌落凡间,“二位,求二位看在某还算忠心的份上,施某一条命!”
他满面恳切,为了能够活下去什么也顾不得了,南铮反倒不着急,“忠心?若是你,在这么紧要关头如何取舍?”
自然是抛弃他这个不值一提的小角,守死了王府的秘密不能得见天日。看目前这情形,知晓内情的孙氏也是自身难保,否则如何能换了新人来理会这事?孙氏是他最后的依仗,可如今只能靠自己了,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狠了一口气道:“只要能活命,但听二位差遣!”
他似乎没有下定决心的意思,长孙姒把目光转向了一边瑟缩的许小娘子,笑道:“他们郎君说话,我们自然就不必要听着了。来,我带你往别的地方坐一坐!”
尽管她笑容极是和善,很能够蛊惑人心,但是老许自觉凭借一双慧眼识破了,勇敢地将自己娘子推开,慌里慌张地叫她进屋把门锁死,别听别看。许小娘子这才找回了神智,跌跌撞撞摸进了房,关门落闩,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安置好这个,老许这才琢磨眼前的情况,自保为上策,可是如何才能自保?取得别人信任的第一步最好是分享一个秘密,而且还是对方死对头的秘密。
跟前这二人死对头是谁不得而知,但是说一件能在家主面前邀功的事情总归没错吧?
他往前挪了挪,低声哀求,“如今二位来知会某,那是二位仁慈,若某不将自己一片忠心奉上岂不是让二位错待。想当初某来此地得以卫氏的救助,才在汉州安了家,能在各个茶肆酒馆里说说书。卫氏人不错,心又善,某知晓她身份不简单,可想着老了总要有人相伴这才没有多过问,可谁能想到她尽是汉王殿下身边的嬷嬷。逐渐熟悉起来,她那事事都要以她为尊的性子也显现出来,某是苦不堪言,不过一个月也见不了几回面,忍忍也就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过了大半年,汉王妃诞下小世子,她就在王府里帮忙,两个月都没有回来。结果那天一大早就慌慌张张地回了家,嘴里念着什么鬼胎,吃人,问话也不理回了屋把门锁上谁也不见。过了半日,约莫是饿的不成了,跑进厨房无论生食还是熟食就胡乱吃,又哭又笑,闹了好几个时辰,好容易安静下来了,才和某说明了情由。”
“王妃身边的人都说那小世子根本不是夭折,生下来就是个鬼儿,缺了眼睛,血盆大口,被汉王一剑杀死。某听了也是心惊,可听着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就问,过了好半晌她才说。王妃诞下小世子的时候她隔着帘子看了一眼,是个白白胖胖小子,谁知道被王妃身边的孙嬷嬷包在锦被里抱出去给大王看,就成了这副模样,她怀疑世子被掉了包。可孙嬷嬷在王府里说一不二,她又没有证据只能随便猜猜罢了!”
长孙姒垂着眼睛,笼在袖子里的手攥在一处,全是冷汗。
老许看着眼前的两个面无表情的模样,又恳切道:“某当时也劝她不要瞎想,指不定是忙中出错看岔了,就是世子体弱出生便夭折了。她固执得很,又不听劝,到了晚上汉王府来了人将她领了回去,带头的就是嬷嬷孙氏。又过了一个月,她回家的时候说被罚去世子新设的小佛堂里伺候了,日日不寒而栗。某劝她,佛堂新立,供上香火神明驱魔不必害怕。她说那佛堂是汉王刚到汉州就设下了,也不知道祭祀谁,如今挪出来祭奠小世子,一个是先头的苦主,一个是吃人的鬼孩子,哪还有安宁?”
他摇头晃脑地絮叨,“就这么着,一日日地疯疯癫癫,约莫到最后是真疯了。后来大半年都没有回过家,再后来孙嬷嬷送来了她的尸体,说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死了。某当时就觉得奇怪,给她收拾的时候瞧见她背上全是棍伤,就想着怕是在王府里也胡言乱语叫人收拾了。”
老许有些得意,面上的惊惧也散了一些,“某不同她这般傻,早知道孙嬷嬷是来取命的,便同她说已经将她的罪行告知了几个熟识的人,若是某死了,她的罪行便会大白天下,到时候谁也甭想好过。她似乎真的被某唬住了,隔日便派人同某商量,给某置办家室,这件事再不计较。后来某就有了自己个儿的宅子,娶了填房,孙嬷嬷每月派人来查验一番,又是在茶肆里也会碰上她的眼线,不过是看某有没有走漏风声。她也不想想,某是那种……”
他自顾自地说着,看着长孙姒不善的目光似乎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处险境,惶惶地低下了头,颤声道:“二位恕罪,某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一切都是那孙嬷嬷的主意,即便没有她,某也不会将这些奇谈怪论告诉任何人,求二位活命!”
长孙姒琢磨他这话里的意思,看来是不知道传言长孙瑄和崔持仪的关系,到底是卫氏没有说过还是假装不知刻意隐瞒,哪儿今天所说的志怪故事只是巧合么?
她缓不过神来,茫然地看向南铮,他安抚地点点头才道:“你倒是识时务!”
老许斩钉截铁道:“如今某一条命全仰仗二位恩赐,断不敢隐瞒。即使有人问起某当什么都不知道,大不了最后把什么事都推到孙氏头上,决不让二位和汉王殿下为难。某若是做不到,便是天打……
“好了好了,”长孙姒厌恶地摆了摆手,“今儿只是看在这些年你做的不错的份上来知会一声,你如此晓事便暂时饶过你的性命。这个关头过去,往后绝不会缺了你的好处!”
“多谢二位,多谢,多谢……”他几乎要喜极而泣,恭恭敬敬地磕头。
长孙姒临出门前,回过身来又问了一句,“今天你说的书是谁安排的?”
老许不明白她这话何意,只配和道:“是昨儿,一位不知名姓的郎君给了二两银子点的,某往日也没有说过,觉着新鲜说说也无妨,您有什么吩咐?”
看来他是不知道传闻,她又问:“那郎君多大年岁,什么模样?”
“三十不到,不胖也不瘦,比某高一个头,戴着帷帽没看到面容!”
许家外,日头好的很,街面上行人也热闹了起来。长孙姒回头时,老许已经把门阖上了,方才像是又听了一回书,如今终于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