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余香
康熙五十二年初春,路边还残留着路人踏过的雪印子,车帘外斜斜漏进来的几缕阳光衬得车内暖洋洋的,今年的春天竟比往年来的还要晚些。
街边百姓的笑闹声,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素手挑帘,安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格格,阿穆呼兰晌午来报,前儿和爷一起为浙赣大水共事的赵大人来京了,晚上恐要来咱们府上聚上一聚,传爷的意思是小酌便可,不宜铺张。”
我悻悻点头,心不在焉。
“这事儿有你张罗便可,对了,再不济还有东子,老王去年也回了乡下,东子在府上的时间毕竟还短,资历尚浅,虽然他不说,这府里老老小小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小小年纪做了贤王府的总管,谁能服气?自是有苦说不出,你有工夫就多提点着他,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总会记得你的好。”
安茜捂嘴一乐。
“这倒怪了!我还用谁记得好?!
谁不知道如今贤王府是谁做得庄?格格的光安茜还沾不完,还指望他一个憨小子去!”
我摇头,无奈笑道。
“你当这是好事儿?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老王虽然年岁大了,但毕竟看王爷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年被我安排回乡享福,也不过出于我的私心,多少是对他不住的,临行前就只有这么一个托付,我总要应承的,他又是老来得子,东子在他心里恐也是个心肝儿宝贝一样疼着护着的,没的到我这儿来受这个罪,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再者我瞧着东子确是个可造之材,识文断字不说,难得的是他知趣识礼,假以时日,细心雕琢,总有成气候的一天,料想他日的造化不会比他父亲差。”
安茜耐心听完,低低应了一声,又忍不住笑言。
“格格说的也有道理,当年他那么小的年纪就有那样的心思,让隆科多栽了大跟头,倒也难得。格格放心,我一直留心着呢,咱们后院那些仆妇婆子虽然粗鄙泼辣,也是懂得眉眼高低的,磨磨他的性子是有的,倒也不能让彼此难堪,毕竟谁都知道当初老王是接您进门的老人,多少会留些情面。”
听安茜一提,我不禁思及多年前隆科多与老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旧事,失笑之余,是无尽的感叹,如今时隔多年,却早已物是人非。
“哟!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爷们儿有眼光!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哦?怎么说?”
“话说咱们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知道五十年这皇城根儿底下出了什么大事儿?”
我闻言心中一动,抬眼张望。只见一个临街的小贩挑着担,正和一个过路的公子哥儿口沫横飞地白活。
“这可难不倒我!五十年,八王府灵兽现,福寿康泰兆丰年,这路边的孩子都会唱!当年贤王不治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可愣是一夜大愈,谁不称奇?!”
“可不是怎么话儿说的!您瞧瞧这可不就是那灵兽的画像么?!”
“你拉倒吧!五十年灵兽现的时候,天花正是闹得凶,有几个真正见过的,大街上你就是挨家挨户去嚷嚷也不见得有人理会得。不过是几个打更叫嚷起来的,若不是命悬一线的贤王爷鬼门关前走一遭,阎王老儿都没敢收他,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公子有见识。话说这也不过是个祥物,于八王爷讨些荫庇总是没有坏处的。再者八王爷福大命大自是有祖宗保佑,神明祈护,起死回生也是真真的实事,连咱们万岁不也拍手称奇,喜不自胜么?!咱们平头百姓多有些敬畏,也算为子孙积些福祉,这鬼话又从何说起呢。”
闻言,那公子哥呵呵一笑,摇头晃脑。
“这么说倒有点儿意思了……”
我倏然放下车帘,朝安茜使了个颜色,只听安茜回身冲随护拜堂低声呵斥。
“今后再不可有如此妄言之人!王爷上头还有万岁,这样折福的话也敢乱说?不要命了么?!
主子交代多少回子了?!让有心人听了,爷好端端的名声还要的么?!”
阖眼,身后绝音绝扰。
“格格,寿面已经备好了。”
安茜的呼唤将满室的寂静打破,我缓过神,幽幽应道。
“嗯,放在那儿吧。”
安茜目色踟躇,我轻问。
“还有事儿?”
“格格,方才爷还打发杨顺儿唤您到前厅招呼赵大人,您既然不去,那这寿面......要不我送到前面,或是等赵大人离府了再去把爷叫过来......”
“自是公事要紧,不必张罗了,你去吧。爷既然吩咐从简,两个人的寿面,我一个人吃也是一样。”
话虽如此说,心理却忍不住嗤笑,他哪里是深明大义的从简呀,本来就不是他的生日,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安茜低低应了一声,就退出了房门。我长呼了一口气,默默坐在八仙桌前,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胤禩......今儿个是二月初十,咱们的诞辰,你还记得吗?
酒是上好的酒,托归去来的大掌柜,千里迢迢从南方专程送来的女儿红,一个月前就订下的,今儿才到,晌午我出府就是取它来的,这会儿已经温好了,半刻没有耽搁。
你欢喜么?”
说着,我执起酒壶将两个青釉耳盅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一杯双手泼于桌前,顿时酒香四溢,暖暖地晤进了肺腑。
不语,我揭开腰际的裙摆,解下温润的羊脂玉佩,轻手抚摸那半旧的同心穗,这一年半来的种种如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康熙五十年,在所有人以为贤王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在那个日出时分,仅仅留下了一句叹息般低泣的你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京城被空前的惶恐与悲怆包围,贤王府中惨淡仿佛末日。
我的等待好似浸透了所有无助与绝望的宣纸,苍白而无力。
掌心的岁寒三友竟像烧红的碳,烫的我肝胆俱焚。
然而,这一次上天再没有施舍我任何的眷顾,你醒了,可苏醒的却是另一个灵魂,那一刻,我是恨的,我恨天恨地,却独独无法恨你。
看着住在你身体里另一个新鲜的灵魂睁着茫然又无措的眼,问我身在何处,问我何时何日,明明一样的眉眼,却在诉说迥异的故事。
那是一个穷小子无法守住心爱姑娘的故事。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朝夕相对,却终究敌不过纸醉金迷,物不是人亦非。
女孩嫁做人妇,香车宝马,金枝玉叶。窘迫落魄的男孩借酒浇愁,一场血腥的车祸将他所有的悲伤与怨怼淹没在时间的尘土里。
他难道不恨么?
不,他恨,他恨天恨地恨自己,却更恨无法与自己天长地久的爱人。
怨恨,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如是说。
他讷讷点头,已然毫无生气。
想回去么?
他沉默,后坚决摇头,一无所有连恨的资格也没有。
那就好好活下去,我可以帮你,出人头地,功成名就。
骤闻,他昂首,你相信我说的?你不怕我是疯子?
我自嘲一笑,漠然无语。
徒睁了惊愕的双眼,他结语,你......你......难道......也是穿越......
那一刻,我没有回答,因为内心早已被另一种叫做失去的纱笼笼罩。
他说我是他来到这个时空最大的庆幸,他说我是他为今唯一的倚靠,他说我们再不是茕茕孑立,我们可以相依为命。
只是曾经誓与我相依为命的那个人,却再也寻不到身影,我又何以向以他人说?
相依为命,谈何如意,不过是相互需要,我已再无相依之人。
我明白,终于还是永远的失去了你,意料之中,却也是承受之外的。
我多想问问上天,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最后一丁点的怜悯也不吝于我,你企图用生命做饵为我铺筑的自由之路也这样信手被上天断送,好似一个可笑的恶作剧,不留一丝余地。
我无法做为已故贤王的遗孀逃出生天,无法做为你的挚爱践守塞外驰骋的约定。
来不及哀伤,来不及流泪,来不及自怨自艾,我只能不得已抛出橄榄枝,因为我要保全自己,至少我还是那个贤王府风生水起的嫡福晋,只是再没有你在我身旁。
也只有独伴长夜,自饮自酌的此刻,我才敢第一次想起你果真已经离去,一年有余。
一无所有何尝不是我自己,却也再无退路,选择于我而言已是奢侈。
“胤禩......今天你听到了么?
五十年,八王府灵兽现,福寿康泰兆丰年......
呵呵......”
腮边一热,泪湿了衣襟。
“你怪我吧?
我竟然连你都不得不......利用......我还能放过谁......”
你的离世,他的转醒,我连措手不及的时间也没有,盲目地策划了又一场精心的闹剧,为了迎接“贤王爷”的起死回生。
那一夜,贤王府中灵光隐约,神兽乍现,惊动了紫禁城里那个真正酣睡的帝王。
太医院已是老四的天下,即使你有半点的安愈,也逃脱不了他的掌控,你早已将自己的性命交予了他人之手,再无转机可图,只为保全一个我。胤禩,那时出府但求安死的你,原来已再不报归来的希望,这样的决绝为何直到此刻,我才能心领神会。
岂问,手握太医话语权的他如何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除掉你这眼中钉肉中刺,坐等你死我活的政敌有丝毫全身而退的可能?!
不得已出此下策,不得已铤而走险,这才唤来帝王的一丝牵绊。
贤王大愈,一场席卷京城的肆虐暴风雨终于偃旗息鼓,归于沉寂。
感念你的仁爱厚义,圣旨下,贤王风光归府,我却不得不劝退老王,以贤王府老总管的尊贵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五十一年,我是如何度过的呢?
忙着重新涂改你的故事,刷新他的记忆,忙着机关部署,忙着安之若素的惺惺作态,可唯独忘了你。
我不敢想起,不敢念起。只怕这须臾间的失神酿成一幕始料未及的伤筋动骨......
“胤禩......我答应过你的......这一次,我一定会做到,绝不食言......”
醉眼朦胧,口中的寿面染了咸涩,却也并不难以下咽,只是喉中的酸痛久久不去。
“母亲......”房门吱的一声,光亮的小脑袋闪进,登时软软的一团扑进了我的怀里。
“旺儿想您......”
一声稚嫩的呼唤,我怔忡非常,缓缓抬首将他娇柔的身子纳进了怀里。
终于......泪如雨下......
胤禩......如今你除了弘旺,竟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次日起了个大早,还是被院子里来回的走动声搅醒的,我自然心里是不舒服的,索性穿戴整齐,叫了安茜进来问个究竟。
“大清早的这是干嘛呢?搅了弘旺起来,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拎起来打!”
安茜听着噗嗤就是一乐。
“阿哥爷早起了!可不是搅醒的,您以为这动静是谁弄出来的,还不是您养的泼猴儿鼓捣出来的!”
“嗯?怎么着?”
“您呀也别问了,快去西屋里看看就全明白了。”
我撇撇嘴,也不理她眼中的谑笑,几步出了正屋,隔着门就看弘旺一身雪缎的中衣,小小的身子在西屋的堂屋里上蹿下跳。
“胡闹!这才是什么时候的天儿,就敢让他这么单薄的跟这儿晃荡!”
安茜捂嘴一笑,哪里肯拾我的茬儿,推推搡搡地把我拖进了屋儿。
放眼一看,我才瞠目结舌。
“这……这是……了不得呀……这……”
听见我的声音,弘旺嗷嗷地向我扑来,抱了个满怀。
“母亲!母亲!快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安茜姑姑说只有等您起身了才能告诉我,方才还骂旺儿闹您呢!”
“哟哟!这就把我的状告上了!”
安茜一瞪眼,纤纤手指戳上弘旺白嫩的脸蛋可一点也不含糊,我使力一闪,呵呵笑道。
“精乖的猴子!倒是哪儿都吃不了亏!”
弘旺一脑袋扎我怀里,左躲右避安茜的魔爪。
苏妈妈立在门前,这才敢上前接过弘旺。
“老婆子我可是沾了福晋和小主子的光了!乖乖!这么个宝贝,别说小主子年岁小没见过,奴才小时候在宫里也是不曾见过的!今儿个可是开了眼了!”
我颔首,心里终归是欣喜的,转首拉着弘旺走到近前,并身坐在这庞然的宝贝前,耐心轻抚。
“这是钢琴,是洋人的弦簧,苏妈妈没见过也不难怪。想当年我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也只有乾清殿上有那么一台……
那时候,钢琴还是个稀罕的,皇阿玛又是最爱这新鲜物儿的……”
听我说起万岁,屋里仅有的几人全都默不作声了,多说无宜,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却止不住那股子新鲜劲儿,言罢掀了琴盖,手指就已控制不住地跳跃起来。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嗯!琴是好琴,就连这调音的师傅也是不一般的。
弘旺反而一下子安静下来,扯着我的衣袖,忽闪忽闪着水亮的大眼睛。
我轻笑。
“想学?”
忙不迭地点头,两眼的雪缎更衬得弘旺红扑扑的小脸耀眼夺目。
“年纪倒是不晚,但要吃得苦!”
弘旺咧嘴一笑。
今年,这孩子就要满五岁了,皇子皇孙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可以开蒙拜师授课了。可我终归还是舍不得的。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早早就给拘了起来,反而失了孩子的天性,往后有个大树荫蔽,做个闲散宗室才是正经。
瞧!谁家的父母有我这么不着调!
思及此,自己忍不住先乐了起来。
“好!不过昨儿个教你的单词可背下来了?字也都会写了么?回头别去了彼特叔叔那儿,又怪人家路易斯不跟你玩耍了!嗯?你上月不还答应路易斯教他读写三字经来着么?”
弘旺张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地道极了,字里行间的抑扬顿挫颇有些贵族的规模,又不忘将苏妈妈袖里揣着的功课,于我端详检查。
打量着我眼中的喜色,随即欢呼了一声,与我抱作一团。
“安茜,这钢琴哪儿来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也称不上是顶贵重的了,可要远渡重洋弄来这么个成色的大物件也着实不容易的?是老九?”
摆了摆手,安茜答道。
“从前我要不是托格格的福,在宫里见过一次,保不齐今儿个大早也是和苏妈妈一样惊奇。不容易是真,但不是九爷。
昨儿个夜里货船才靠的岸,听说是连夜请了宫里的琴师调的音,直接就送进了咱们府上,方才您醒的时候,才弄好了没多会儿。爷今早走的早,不过让杨顺儿传话到了,说是生日礼物,一份心意,给您平时解个闷儿。”
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屋内我和弘旺手把手教习的声音。
兴许是瞅着我俩没有意思,安茜再不多说转身出了西堂屋。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下面将把所有疑问揭晓。
回答大家的另一个疑问,确实快要完结了,还有两个惊心动魄的情节,基本上就收笔了!大家看腻了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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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本章不多说了~交代一下前因后果,新一轮倾轧开始了~也是最后一轮~嘿嘿!
大家继续支持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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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下一章老八就要出来了!呵呵~预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