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六国
顿弱布衣散发,正在后园石亭下望月纳凉,亭外一个女仆操持煎药,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庭院。见姚贾匆匆而来,顿弱既没起迎也没说话,风灯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冷漠。姚贾已经无暇顾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扑拜在地。一开口便哽咽了:“顿兄,姚贾来迟也!……”顿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没死,足下来迟来早何干?”姚贾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恸哭了:“顿兄也,姚贾一步歪斜。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公纵然不念姚贾宵小之辈,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顿弱手中的大扇拍打着亭栏,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贾终于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愤然戟指骂道:“顿弱!姚贾错便错了,认了!可姚贾不敢负法治!不敢负先帝!此心此意何错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剧变,姚贾是脚陷污泥了。可你顿弱如何?你抗争过么?你说过一句话还是做过一件事?姚贾该杀!你老匹夫便该赏么!姚贾认错,姚贾求你。可姚贾也不怕连根烂!左右都死了,怕个鸟来!你老匹夫便抱着药罐子,还是得死!死得并不比姚贾好看!姚贾再求谁,也不会求你这个坐井观天的老蛤蟆了!”姚贾原本邦交利口几追当年张仪,此时愤激难耐肆无忌惮,酣畅淋漓骂得一阵转身便走。
“且慢!”顿弱从幽暗的亭下颤巍巍站了起来。
“名家软骨头,何足与谋哉!”姚贾头也不回硬邦邦甩过来一句。
“姚贾!人鬼难辨,不许老夫试试火候么!”顿弱愤然一喊。
姚贾的身影终于站住了。终于回身了。姚贾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顿弱扶着竹杖颤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胧的庭院。两个须发一般灰白地老人在相距咫尺处站定了,相互打量着对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没有一句话。终于,顿弱轻轻点了点竹杖,转身向那片茂密地柳林走去。姚贾问也没问,便跟着走了。
柳林深处一座石墙石门的小庭院前,顿弱地竹杖点上门侧一方并无异常的石板,石门隆隆开了。朦胧月光被柳林遮挡,小庭院一片漆黑。顿弱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小径,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点开了一道铁门,进入了同样漆黑的正厅。姚贾自觉又绕过了一道铁石屏风,又过了一道轧轧开启的石门,又下了长长一段阶梯,前面地顿弱才停住了脚步。不知顿弱如何动作,蓦然间灯火亮了,亮光镶嵌在墙壁里,空荡荡的厅堂一片奇特的昏黄,微微清风穿堂而过,清凉空旷得一片萧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处也。自己看了。”顿弱终于说话了。
“这是黑冰台出令堂么?空空如也!”姚贾惊愕得脸色都白了。
顿弱默默穿过厅堂,来到正面墙下又点开了一处机关,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密室。室中一无长物,正面中间石案上一只硕大的香炉,两支粗大地香炷尚未燃尽,青烟袅袅缠绕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灵牌。一看便知,顿弱是天天来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贾心下酸热,在灵牌前一拜扑倒,一句话没说便放声恸哭了。顿弱默默地跪坐案侧,手中竹杖向香案一侧一点,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长函。姚贾骤然止住了哭声,目光紧紧盯住了赫然铺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书——
大秦始皇帝特诏:黑冰台劲旅,本为七国邦交争雄之发端也,留存于天下一统之后,将有乱政乱国之患。着典客顿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剑士,或入军。或入官,或重金还乡;遣散之后,典客府将去向册籍立交皇室府库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朕后若黑冰台依附权臣作乱,典客顿弱当处灭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顿兄,这,这是陛下生前月余之诏书?”
“正是。陛下生前一个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虑。何无固本之谋哉!……”
“姚贾!不得斥责陛下!”顿弱黑着脸呵斥一句。
“陛下,姚贾万分景仰于陛下……”姚贾对着灵牌诏书深深一躬,肃然长跪如面对皇帝直言国策,“然姚贾还是要说,陛下执法家正道过甚,轻法家察奸之术亦过甚也!法家法家,法术势三位一体也!法治天下,术察奸宄。势立君权,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笃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无差。然则,陛下轻韩非察奸之术,却是不该。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时,连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却没有立定太子,却没有立定顾命大臣!陛下。你明彻一世却暗于一时,你在身后留下了何其险恶之一片天地也!……黑冰台固有乱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慑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将黑冰台留给顿弱姚贾,老臣等若不能为大秦肃清庙堂,甘愿举族领死!然则,陛下却将神兵利器束之高阁,将奸宄不法之徒置于中枢,使邪恶势力无克星之制约。大局终至崩溃矣!……陛下啊陛下,你万千英明,唯有一错,这便是你既没有察觉身边奸宄,更没有留下身后防奸之利器啊!……”
“姚贾,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顿弱笃笃点着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贾颓然坐倒了。
“贾兄啊。莫再费心了。大秦要殁了,任谁没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会殁了!不会!不会!!”姚贾声嘶力竭地捶着地面。
“贾兄。你我同为邦交大臣几二十年,生灭兴亡,见得还少么?”顿弱扶着竹杖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动着,苍老地声音弥散出一种哲人的平静冷漠,“六国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都是奸人当道,毁灭栋梁。举凡人间功业,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个国家,一旦杀戮人才灭绝功臣而走上邪恶之路,还能有救么?从头数数:魏国逼走了吴起、商鞅、张仪、范雎、尉缭,以及诸如贾兄这般不可胜数之布衣大才,这个国家也便像太阳下的冰块一般融化了;韩国正才邪用,将郑国一个绝世水工做了间人,将韩非一个**家做了废物,最后连个统兵大将都没有了;赵国迁逼走廉颇,杀死李牧,郭开当道而一战灭亡;燕国逼走乐毅,杀死太子丹,虽走辽东亦不免灭亡;楚国杀屈原,杀春申君,困项氏名将,一朝轰然崩溃;齐国废孟尝君,废田单,后胜当道,一仗没打举国降了……只有秦国,聚集了淙淙奔流寻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灭了六国,一统了华夏……如今,大秦也开始杀戮人才了,也开始灭绝功臣了,这条邪路若能长久,天道安在哉!”
“顿弱!不许你诅咒秦国!!”姚贾疯狂了,须发戟张如雄狮怒吼。
“六国殁了,秦国殁了,七大战国都殁了……”顿弱兀自喃喃着。
“不——”一声怒吼未了一股鲜血激喷而出,姚贾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贾——!”顿弱惊呼一声扑过来要揽起姚贾,却不防自己苍老的病体也跌在了姚贾身上。顿弱久历险境,喘息挣扎着伸出竹杖,用尽力气击向香案一侧地机关……片刻之间,四名精壮仆人匆匆赶来,抬走了昏厥的两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报时,李斯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斯无论如何想不到,精明强韧的姚贾竟能自杀在府邸正堂。当李斯脚步踉跄地走进廷尉府正厅时,眼前地景象如当头雷击,李斯顿时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犹自如同梦魇,愣怔端详着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贾的自杀。可谓亘古未闻之惨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纸血书八个大字:合议奸谋,罪当断舌!羊皮纸血书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来已经淤血凝固的紫酱色舌头。正厅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个大字:无能赎罪,合当自戕!大柱旁的正梁上,白帛吊着姚贾血糊糊地尸体。最为骇人者,是正厅右手大柱上钉着一张血淋淋的人脸,旁边血书八个大字:无颜先帝,罪当刮面!那幅悬空荡悠的尸体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地森森白骨……
廷尉正秦之廷尉府设置三个主要副手:廷尉正、廷尉左监、廷尉右监;廷尉正总揽日常事务。断断续续地禀报说,廷尉大人于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书房,任谁也不能进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没吃没喝没说话。大约四更时分,廷尉大人进了平日勘审人犯地正厅,说要处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员悉数退出。吏员一出。廷尉大人便从里面关死了正厅大门。廷尉正察觉有些异常,下令一名得力干员在外厅守候,自己便去处置几件紧急公文。大约鸡鸣时分,干员隐隐听见正厅内有异常动静,打门不开。立即飞报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护卫甲士赶来,强行打开正厅厚重的大门,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终于从惊愕悲怆中清醒过来。
“在下不知。府中已经空无一人。”
“廷尉昨夜,从,从何处回来?”李斯避开话头另外一问。
“禀报丞相:廷尉昨夜造访,典客府……”
梦魇般地李斯踉跄地登车,恍惚地进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经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了。李斯梦游般走进正厅,走进书房,终于在书房正案上看见了一卷铺开地羊皮纸。几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国无正道,顿弱去矣!国之奸宄,李斯祸首也,赵高主凶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贼首级以谢天下!
“岂有此理!”李斯一个激灵,梦魇惊醒般大叫一声。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贾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勘审,以最为酷烈的刑罚处置了自己。姚贾断舌、刮面、自缢。三桩酷刑桩桩如利刃刺进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对李斯的勘审刑罚。姚贾追随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该当如何还用说么?身为九卿之首地廷尉,姚贾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该如何处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亲临廷尉府查勘;姚贾留下的血书,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饶恕么?举朝皆知姚贾与李斯同道如一,姚贾如此酷烈地死去,对李斯意味若何,实在是无论怎么估价也不过分地。李斯唯一稍许松心者,姚贾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地吏员们决然不会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与其余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虚设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坏法杀戮,能指望臣民忠实奉法么?便是自认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贾家族逃亡么,能去追究顿弱擅自逃官么?一丝天良未泯,断不能为也。
可以说,姚贾的酷烈自戕已经摧毁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从此失去了最能体察自己、也最有干才最为得力地同道。然则,李斯毕竟还残存着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李斯所作所为,毕竟为了维护秦政法治大道不变形,至于奸宄罪孽,毕竟不是李斯亲为,奈何姚贾责李斯过甚哉!但是,顿弱的逃官与留书,则将李斯残存的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据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职,是要立即严厉追究的。李斯身为丞相,第一个发觉顿弱逃官,却既没有禀报皇帝,也没有部署缉拿;其间根本,除了最后地一丝天良,便是顿弱留下的这件羊皮书。这件留书,李斯是不能交给任何人的:交于胡亥赵高,无异于自套绞索;交于御史大夫府,则无异于公然将“李斯乃天下祸首”这个惊人论断昭示于朝野!
无论哪一种结局,李斯都是不能也无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从来没有将朝廷剧变与自己的作为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李斯从来认为,自己地一切作为都是基于维护大政法治不变形而作为的;对胡亥赵高地杀戮罪行,李斯从来没有赞同过,更没有预谋过;至于对扶苏蒙恬之死,李斯虽则有愧,但毕竟是基于政见不同而不得不为也。李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认定为奸宄祸首!而且。认定者还是顿弱这般极具声望地重臣。顿弱既有此等评判,安知其余朝臣没有此等评判?安知天下没有此等评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万古功业之志岂非付之流水,到头来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国祸首?
岂有此理哉!岂有此理哉!
李斯为自己反反复复地辩护着,可无论如何开脱自己,还是不能从顿弱地一击中摆脱出来。人人都知君权决断一切,然顿弱却将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说赵高残忍阴狠,然顿弱却将赵高只看做政变主凶;人人都该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为之。然顿弱却将李斯看做元凶祸首。顿弱之说不对么?当然不对!一个自信的李斯汹汹然反驳。为何不对?另一个李斯从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来,冷冰冰地说,若非你李斯之力,赵高拥立胡亥之阴谋岂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杀戮元凶,然你李斯却是政变成立之关键条件!身为帝国首相。其时你李斯又身在中枢,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关口,不越过你这一关,谁能将胡亥这个无能痴儿抬上皇帝宝座?然则。然则,李斯毕竟不是设谋者也,不是动议者也。自信地李斯声嘶力竭,却微弱得连自己也委顿了,也不想再说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将永远地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祸首。李斯必须成为原本地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该做地事,不能再听任赵高摆布了……
浑浑噩噩的梦魇里,李斯为自己谋定了最后地对策。
梦魇未消,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了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