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不过班门弄斧
孽般图吞噬了如此大量满怀怨念的献祭,着实消化了好久。宁殇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抿唇蹙眉,意识已完全封闭,黎梨也不敢打扰,就这样扶着他在这荒草坟茔间站了一夜。
待宁殇醒过来时,当真如做了一场噩梦般,脑海里好生疲惫。以宁殇的心性当然不会害怕什么,只是那尸体在蜃梦里堆叠得太密集,让他觉得有些恶心。
他默默地感受了一下,背后刺血孽般图的锦绣修罗酒足饭饱,眯眼似是对自己微笑,但是气息明显强盛了少许,脸上身上浮现出淡淡的刺青纹路,狰狞诡秘。
当他将孽般之力炼化入真气之中运转,便如滔滔岩浆在经脉里汹涌奔腾,在修为未变的情况下威力增加了些许。
而他的寿元,因这些真灵的献祭在一时间节省了不少,其后却也因孽般图的成长而损耗得更快。
宁殇不由笑了笑,背负孽般图已有七年多,虽然生命时刻受到威胁,但是不得不说,真气如燃烧如沸腾的效果的确对他帮助很大。
单是修行速度上,宁殇困顿引天巅峰整整三年,却一月之间连破两大境界,十六岁修成通天,根基稳健,即使在往生界按部就班修行也不过如此,更别提孽般真气有克制他人,越境战斗的能力。
黎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宁殇,少年身体单薄,长发黑白斑斓,苍白的侧脸轮廓俊秀。晨曦直直映入他的瞳底,光芒明艳。
黎梨有些恍惚,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她敢顶撞修为远高于她的宁殇,因为他的确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前辈。在他身上黎梨根本感受不到强者的沧桑威压,只有通透与清澈,宁殇的真实年龄恐怕不超过二十岁。
不到二十岁的夺天乃至开天强者,黎梨闻所未闻。
想起自己叫他前辈时宁殇略带戏谑的神色,以及以身相许的玩笑话,黎梨便气不打一处来,但是……
“都怪我带你来了这里。”黎梨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凭宁殇的天赋和实力,未来在炎黄域定然能风生水起,然而却被自己带到这被诅咒的死地之中,连未来二字的存在性都无法肯定。
宁殇轻轻挑眉,看着黎梨愧疚地低头垂眸,微笑说道:“杂草尚可冲破泥土萌发,虫蝶亦能破茧展翅,淤泥困不住莲子开花,小小黎族,难道还能困住本公子不成?”
黎梨怔了怔,宁殇的语气太自然太轻松,竟让她没有因为“小小黎族”而产生任何情绪。
“你引我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借我之力破黎族死局么?”他淡淡笑道,转身而去。
“我已经有头绪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就可以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
……
黎梨的惊喜不会藏在心里,她站在已然崩碎为石块的祭坛上,在全族面前将这个消息宣布出来时,黎族众人的欢呼声几乎要吹散笼罩了天空数千年的云雾。
宁殇的实力他们已经亲眼见证,虽然不敢说尽信,但是能从原本必死的阴霾中被生生辟出一线活下去的可能,便已足够让人惊喜。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人喜极而泣,以至于巫神祭坛的崩毁根本无人在意。
这不免让黎梨心中稍觉苦涩,云夷人说得好听叫纯真朴素,说得难听便是没心没肺,全凭本能做事,枉自己还自诩至情至性,却也不过是傻得可怜罢了。
她没有将巫神和巫女的事告诉族人,一来她在族中的位置尴尬,二则是她也知道众人的秉性,不过是一群求生的凡人,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如蒙在鼓里简单活一辈子。
宁殇能为死气沉沉的黎族带来一线生机,黎族人便立即活跃起来,在听闻宁殇手中还有不少妖兽肉这等珍馐,这些人从大清早便开始筹备晚餐,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黎族的稻米粮食被毁,但云夷的吃货之道一如其修行之道般千变万化,肉食果蔬,甜辣香鲜,无不是精奇巧妙到了极点。在这一天里,宁殇尝到了云夷各种特色美食,哭笑不得之余,也有些感慨。
大道万千,谁说食欲不是天地间的至高规则呢?
悠闲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浓雾遮天时。
凡人神魂之力微薄,白天的劳作便要消耗掉所有的精气神。此时酒足饭饱,纷纷回家安睡,以便明日能够恢复精力,随宁殇离开这被诅咒的驻地。
黎梨也不例外,她虽然有承天修为在身,但是昨天便一夜未眠,更是明天唯一能辅助宁殇提防意外的人,所以乖乖回去养精蓄锐了。
宁殇没有入睡。他披着浓黑的袍子站在浓黑的夜色里,浓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抬起手来,影子便从黎族竹栅栏圈起的驻地范围远远探了出去。
他站在枯竹栅栏前,黎族百座吊脚小楼的轮廓在他背后参差不齐,好似魔鬼微笑时露出的獠牙利齿。
宁殇敢说自己能带黎族众人离开,当然不是无的放矢,那一眼阴阳通天,真灵献祭,已经让宁殇了解了足够的信息。
虽然不能理清整件事情的始末,但只要他的猜想能够被证实,仅仅将局面破坏,并不是什么难事。
宁殇从须弥石中抛出一具无头尸体,正是一头六天修为的豪猪妖兽,数千斤的庞大躯体好似鸿毛轻飘飘地飞出了黎族驻地范围,只在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尘埃掀起,须臾又落定。
而那具无头的尸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这寂夜里横躺着,仿佛一截朽烂的死树。
宁殇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从最初他听到爆体便觉得其中藏着某些让他倍感熟悉的猫腻,而在昨天见到血楼中吊着的枯朽真灵后,他终于想到了那最关键的一点。
他抬起脚尖,一步看似从容悠哉,身形却如化作了箭矢般瞬间落在了竹栏之外!
一道强横的劲气从地面之下窜出,仿佛潜伏的地龙一飞冲天,速度快得足以瞒过通天修行者的眼睛,企图从宁殇脚底冲入身体。
宁殇连眼睛都未曾眨一眨,身化为剑,一脚踩在那劲气的前端,便似利剑钉在了龙头蛇首之上,将其死死钉在了地面!
那劲气呈现出猩红的色泽,在宁殇脚下不断挣扎扭动着,爆发出阵阵吸力试图牵引宁殇的真气和血液。
不得不说,红蛇劲气的强度对常人而言已经相当可怕,已能在云夷称雄的夺天高手在其诡异的吞噬之力下也难免中招。
然而宁殇实力早已远远超出夺天,淬血境界入道元气雏形镇守膻中,真气中更是混有孽般之力,岂是这无名劲气所能撼动?
他看着那如龙蛇一般细长,却没有龙或蛇样的头颅五官或角尾鳞爪的猩红劲气,温和地笑了笑,低声说:“你是什么杂交物种,也想在我眼前班门弄斧?”
心念微动,孽般之力和饕餮之力双管齐下,瞬间将这道猩红劲气吞噬干净。
吞噬。
这就是死亡的真相。
吞噬之法,能使死人的尸身迅速腐朽,亦能因快速抽离了精血魂力而使活人的生气不受控制而错乱爆体。
否则的话,当时宁殇通天两仪眼既然已经洞悉了阴阳交界的因果,怎会迟迟看不到死者?唯有被吞噬了魂魄,才会只有那一点点真灵怀着怨毒残存与此。
那道劲气中的天地之力被宁殇吞噬,旋即便有数十上百道红蛇破土而出,向宁殇飞掠,仿佛一张松散至极大网在突兀之间紧紧收拢。
宁殇面无表情地行走在暗夜的浮光掠影中,双剑还静静背负在身后没有出鞘,剑气却已在周身十丈纵横。
桥剑。剑气领域爆发,数不清的红蛇劲气升起又被斩断,生生灭灭,似乎无穷无尽。
宁殇感受着那些细长红蛇的气息,半晌后微微一笑,将黎族画地为牢的阵法,已经被他摸清了脉络。
宁殇不修阵道,但是母亲叶锦眉是虚海境的符阵宗师,从小耳濡目染下,破阵的法门总归了解了不少。
符阵同源,皆是铭刻天道法则,聚拢天地之力自行运转之道,虽然玄妙,却因早已固定的模式而缺乏临时的变通。
宁殇这些年来刻意修炼的推演直觉,对付这种阵法死物十分得心应手。他闲庭信步,沿着黎族的外围绕行一周,神识外放,仔细地感知着天地之力的强度变化,在魂海里简单勾勒出整个阵势的布局和运转原理。
阵名百蛇噬天牢,七品阵法,在炎黄域内称得上是能够镇压一方的邪魔大阵。
阵法的核心是典型的邪道,针对的是人类或大型野兽这等气息较强的生灵。
一方空间在阵法下化为囚牢,将其中生灵活活困死而后消化;若有牢里囚徒想要出逃,则会以赤红色蛇形劲气显化攻击,钻入体内吸吮吞噬精元魂魄,壮大自身,因此阵法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
其最大的优点就是劲气的发动无声无息,夺天境以下的修行者甚至连异常都发现不了,布阵者定是开天境界之上的高手。
但是如此大范围又持久的阵法布置起来必然十分麻烦。布阵者能够完全避人耳目,启阵时机又是如此天衣无缝,恰好在黎族修行者死绝人心惶惶之时,这一桩计划恐怕已经筹谋了数月,甚至数年之久。
这一招画地为牢,的确最大限度地激发了黎族众人内心的死气,这样吞噬到的魂魄早已被怨气浸透,对邪道修行者而言更为有利。
但是这些宁殇并不需放在眼里。
首先是阵法自身的缺陷,只能来者不拒,由内而外发动阵法吞噬,这意味着阵势之外专注于防御,这大概是为了防止阵中的人请外援破阵。但是这样一来,内部防御必定不似外部强大,从内攻破会容易得多。
其次是黎族的应对或多或少起了作用,圣堂正是这邪道吞噬阵法的阵眼核心,被黑狗血污秽和烈火焚烧之后,整个大阵都削弱了不少。
加上残存的真灵主动献祭孽般图,与其同源的魂魄失去本源感应,难免虚弱,直接导致原本充盈的阵法出现空洞。
然而对宁殇而言,最大的破绽,其实还在于,它以吞噬为核心。
宁殇绕行到黎族的北端,站在原本圣堂的所在处,而沿着他所走过的路径,整片驻地仿佛被犁过一般,被蛇形劲气和剑气的碰撞画出了狼藉的刻痕。
宁殇终于拔出命剑。
两侧剑锋在黑暗中亮得刺眼。
切入地面。
便是挖坟掘墓。
深埋于地底的阴气如井喷一般从宁殇剑下爆发出来。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依然是《九歌·礼魂》,宁殇如是念道,却仿佛轻柔神圣的呢喃,如春风拂过了荒草萋萋的乱葬山岗,死亡都被稀释,魂灵都被超度。
而与此相辅的是孽般吞噬之力,与其让这些死者被不知何许人的邪道修行者利用,宁殇绝不忌讳把他们收入孽般图中弥补自己的寿元。
宁殇淡淡地运剑,精血的灼热与魂魄的清凉同时淌过宁殇的经脉,而后尽数没入图腾之中。十二锦绣修罗在他背上贪婪地磨牙吮血,享受着这场意料之外的宴饮。
如果说这座阵法如同螳螂捕获了肥蝉,宁殇的孽般图便似是黄雀将那刚刚饱餐的螳螂也整个吞下。
不过班门弄斧尔。
一炷香后,百蛇噬天牢阵告破,万道细长狰狞的蛇气猝死空中,不曾留下一具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