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狂风卷携着黄沙呼啸着,眼前是枯瘦的沙柳,在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古河道中挣扎着伸向天空。
“西夏军队,”哨兵喊道。
西北边昏黄而崎岖的地平线上低矮的滚滚烟尘,三五成团的,默默的聚集着,向永定城压来。
“终于来了吗?”高大的青年抱着手臂,皱眉望着尘土,传令兵匆匆从他面前往来着,过了许久,有人报到:“请孟将军到正厅。”
此时永定城中有品绪的武将几乎都集中到了正厅,大厅正中悬着一卷寮鹰图,主将郑延德端坐中位,正布置着城防。
“孟云平,你领五百人守东门,未得号令,不得擅动。”
“末将领命。”孟云平单膝跪地接令,心中不禁一黯,又是东门,东门面朝矶子岭,山上怪石嶙峋,多得棵树都没有,极为难走,党项人放着面朝河滩平原的西门,南门不攻,有空来攻东门才怪。
同僚中范益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是鼓励还是劝慰。空气里弥漫了一种紧张的气氛,除了郑延德洪亮的声音,便是盔甲摩擦的沙沙声。
宋朝在面朝夏国咽喉处筑城,夏国自然是倾力来攻,大有志在必得之势,而永定城如今勉强算是初具规模,能否抵挡住这场攻击,人人心里都没有数。
“将军,为何不乘西夏军队尚未集结,先打它个措手不及。从西北尘头来看,西夏人急于行军,显然是骑兵先至,此时天旱水浅,若能由五千精兵借风沙隐蔽,沿着古河滩绕道其侧,定能拔得头筹。”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众将凝重的思绪。
“大胆!”郑延德猛拍案几,喝道。
厅中鸦雀无声,孟云平忙转头寻找刚才说话之人。
那是席末一个青年武将,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见得那双眼睛,竟带着凛然的寒光。
“你可知未得主将许可,在这儿胡乱说话是何罪。”
“杖责二十,”那青年跨前一步低头跪下。
郑延德冷哼一声:“少年轻狂,西夏骑兵的厉害,怕是你做梦也想不出。”
“本朝以来,我朝对西夏骑兵从来只守不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军敢冒险出击,”依然是平稳的语气。
“你!”
孟云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妄言进退,军中乃是立斩之罪。
那青年武将抬着头,这一回,看得分明了,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似比孟云平还要年轻些许,面容清俊而神情坚定。
“将军,其实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属下认为……”
“的确,这也许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座中部将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够了,”郑延德喝止众将,“我朝筑永定城扼李贼之咽喉,示军威于国门,怎能做偷袭之举,我军当堂堂正正迎战西夏,让他们看清楚****的气度与威严。”
厅中安静下来,不知道谁先开了头,高呼到:“扬我军威!扬我军威!”这呼声一波波的蔓延开去,整个院中只见振臂高呼的男儿。
孟云平与跪在厅中那青年对望了一眼,那双彻亮的眼睛里仿佛有一丝失望的神情,转瞬即逝。
郑延德终于挥手止住了激动的军士,低头道:“我记得,你原本是宁将军的部属吧。”
那青年道:“是。”
“宁将军肯把爱将割爱与我,我十分感激,念你是求功心切,此番先饶你一次,不得再犯。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将便都领命去了。
“孟将军。”
孟云平点领部下,正要往东门去,闻听身后有人呼唤,正是那青年武将。
“在下萧燕然,”他横过手中的长枪,笑着抱拳道。
“萧将军,”孟云平一面回礼,疑惑道,“你这是……”
“将军让我来助你守东门,现在我是你的副将了,唤我燕然便可。”
“求之不得,正愁没人说话,”孟云平笑道,“我带你去看看这永定城最无聊的东门。”
萧燕然一愣,两人随即同时大笑起来。
“这就是黄羊都懒得来的矶子岭,无定河在南边,那边分出条沙河沟,流过永定城,再往北……”
“滩头原,正对着山口,就是西夏进入陕西道的必经之路。”
孟云平赞许的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得守住这里。”
萧燕然转头望向西南方向,昏黄的天空下,滚滚尘土已经越来越近,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孟云平顺着他看的方向,心中狠狠一坠。“看这尘头,西夏人最多傍晚就能整编好队伍。”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战,”萧燕然微微挑起嘴角笑道。
“明天吧,最好是明天,”他默默道。
萧燕然一愣,回头看到肃立一旁的兵士紧握刀鞘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夹杂着黄沙的风吹动战旗,不安的翻卷着。
然而他们的渴望一战的心情都落了空。
西夏军队在三箭开外停住了,居然不紧不慢的开始扎营,从永定城城头望出去,白天是风沙中不断延伸的黑色,夜晚是不断延伸的火光,一点一点的,将能看到的黄土大地慢慢覆盖,像无边无际的绝望,慢慢吞噬着守城将士的士气。
“他们在等什么!”
不安的情绪在永定城各个角落流窜着。
“这些自作聪明的西夏人无非是想削弱我军士气,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郑延德拍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消耗得起。”
“那是,那么数万人空放着,岂非坐吃山空。”
“李帛原没有那么傻,”萧燕然压低声音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云平在心底点了头,却也想不出西夏人到底是想干嘛。
“报,将军,沙河沟不知为何断流了。”
郑延德猛然站起,惊愕道:“什么!快去看看。”
众将面面相觑,每个人的心里此时都明白了。
“上当了。”
西夏人用大军吸引住宋军的注意,然后偷偷潜到无定河上游,堵住了永定城唯一的水源。
“将军,”范益急上前两步道,“让我带五百人,连夜去拆了西夏人的水坝。”
郑延德摆摆手:“西夏人必定有所准备,你去也是送死,赶快命人在城中打井。”
“报,将军,打了两口井,未曾有水。”
“报,五口井了,还是没水。”
“……”
“将军,已经四天了,城中存水已快用尽,让属下突围吧!” 范益再次跪倒,恨声道。
郑延德摇摇头。头顶上依旧是骄阳风沙,银州本就是少雨之地,加之今年大旱三月,想在这石岭沙丘上的永安城打出水来,简直是妄想。
“将军,退兵吧,拼全城之力,还有希望突围而出,再做打算。总比旱死在这里的好!”
郑延德冷冷道:“林浩,你说什么?”
“此时突围还有希望,将军,退兵吧,就算还有水,面对这西夏大军我们也没有胜算。”
“惑乱军心,拖出去斩了!”
“将军!”
“再有人敢说退兵,下场和他一样!” 郑延德吼道,“武将为国捐躯是无上的荣耀,辛辛苦苦建成的永定城,绝不能拱手让给李贼!再去打井!”
萧燕然往前走了半步,却被孟云平拉住了,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是在坐以待毙!”
孟云平面对着那双被怒气占满的双眼:“我明白,可是刚才你站出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是来送死的吗?”
萧燕然低下头,苦笑道:“是,我的确不是来送死的。永定城的地理位置让西夏人无法做成合围之势,退军至少可以保住这城里两万将士。”
孟云平晃了晃腰间半空的葫芦,默默走到城墙上一个嘴唇干裂流血的士兵身旁,低声道:“润一下吧,含着,别马上吞下去。”
萧燕然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西夏军队,狠狠将长枪插进土墙里。
“我去求将军让我和范益突围,总比坐在这渴死的好,”孟云平把最后一点水分给士兵后,斩钉截铁的说道。
萧燕然看了他一眼,忽然猛的拔出枪,头也不回的走了。
黄昏,血一样浓厚的黑暗慢慢吞没了永定城。士兵们颓然靠在土墙上,还有人不甘心的用干裂流血的嘴撕扯着干硬的面饼,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响声。
孟云平和范益两人黑衣紧靠,背缚长刀,身后是五百名面色凝重的士兵。
“萧副将,”孟云平干笑道,“……”
他看看气氛紧张的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东门只怕就归你管了。”
萧燕然随手扔过来一个东西,也低声道:“作为你的副将,我会尽量替你收尸的。”
孟云平苦笑了一下,接住那只装着小半壶水的羊皮袋子,在嘴唇上碰了碰,转身递给了身后的士兵。
一个接一个的,宋兵从墙头上悄无声息的滑进黑暗里,城墙内外都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干枯沙柳的沙沙声和远处无定河流淌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片喊杀声,远处的山路上腾起一片火光。
“是西夏人!”一个老兵绝望的吼道,“是西夏人的声音!他们被西夏人发现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