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的事情很快就被处理了。孙绍祖不知事，但是孙家不是，孙家的亲戚不是。虽然孙家是寡母带子，但是孙家还有祖宗家法，贾家稍加威迫，便有无数人前去或劝说或威胁，孙绍祖最终不得不同意了贾家和离的要求。

    迎春的身体在回来之后很快就好了起来，但是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也沉寂下来，让一干姐妹们看了之后担心不已。

    贾政在回京之后事情倒不是很多，太子太傅的事情也只需要他每三日去一次就够了，圣人特特给贾政安排了这个职位，最主要是让贾政能够上朝，也只是个简单的跳板。

    不过他的清闲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在某一日早上，下朝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到贾家就被一路人马给截住了。

    “贾大人，请随我们去一趟吧。”贾政撩开车帘，看着马车外的人，看着来人身上的衣服，还有那虽然客气，但是不容人拒绝的语气，贾政心里大致有数了。

    “请前面带路吧。”贾政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又缩回去马车里，虽然表面上他还满淡定的，但是其实内心还是有一些暴走。毕竟如果真的是贾政所想的那个人，那……他内心其实还是蛮波澜起伏的。

    “是不是先圣人？”

    “老皇帝找你了？”

    “贾政的内心戏还是蛮多啊。”

    “那身衣服，应该是皇帝之前的身边人吧。”

    “2333333真不知道贾政是不是个傻，真不怕出什么事情吗？”

    “要是老皇帝顺手杀了他怎么办？”

    贾政倒是没想到老圣人会不会杀他这件事情，应该是不会的……吧？

    马车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等到贾政下车之后，看着眼前的园林心里叹了口气。果不其然，的确是来到了皇家园林。

    跟着在门外候着的内侍，贾政跟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绕七绕八之后才算是走到了一个院子门口，这院子跟之前老圣人的寝宫布置差别太大了，看起来更适合休养。

    跟着内侍进去之后，贾政看到了半靠在床头的老圣人，心下猛然一惊，没想到三年未见，老圣人完全老成这个模样了。原本便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脸上也颇显老态，贾政一眼扫过去，终于是明白太医的担忧了，眼前之人真的是有种随时随地就会老去的感觉。

    “臣贾政，见过……”贾政没说完，便被老圣人给打断了。“别那么多废话了，贾政，你上前来吧。”老圣人咳嗽了几声，而后叫起了贾政，贾政依言上前，走到了老圣人身边。老圣人点点椅子，贾政讶然，最后还是坐下了。

    这还真是老圣人难得的礼遇。

    “贾政，这几年在外感觉如何？”老圣人咳嗽着说道，看起来比一个普通的老人还衰老，贾政却完全不敢小觑。

    “臣在外几年，的确是看到了许多时间，也看到了臣的许多不足，让臣增益不少。”贾政说道。

    “咳咳，是吗？”老圣人轻笑了一声，看着贾政的视线意义不明，“你若是真的体会到寡人的心思，便不会回京。”

    贾政神色不动，泰然回道：“臣回京，只是因为回京这件事情顺理成章，这三年，臣并不是因为您而不敢回京，也不是因为太子登基才回京。”

    “看来这三年倒是把你的嘴皮子磨得挺溜的。”老圣人看起来并没有很生气，倒是出乎贾政的意料。三年前老圣人的怒火贾政还记得清清楚楚。

    至于为什么，老圣人心里是最清楚的。当初把贾政赶出去，除了是不能杀他，不想留在身边碍眼之外，更是为了太子。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老圣人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在他活着的时间里，他绝对不允许贾政重新出现在太子眼前。

    男人食色的秉性，作为坐拥天下的皇帝，老圣人心里是最清楚的。就算太子真的对贾政上心，但难不成只有这么一个贾政才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吗？其他的男男女女，只要不是真正上心，能让太子转移一下注意力的都好。

    可是一个都没有。

    这三年太子身边干净得跟一个苦行僧一般，老圣人骂也骂过，罚也罚过，但是太子依旧不改其行。身边繁花无数，太子的眼睛从来落不到他们身上。

    而诚儿……在老圣人找他的时候，正色地说了一番话：“皇爷爷，或许您认为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父亲跟阿政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两个人的行为是妨碍到了祖宗家法，还是律法严刑？孔圣从未指责过龙阳之好，孙儿熟读多年史书也未见批判，反而引以为豪。孙儿认为，这是父亲与阿政的事情，只要不伤害到朝堂法政，那即便是皇爷爷，即便是孙儿，都没有指责的立场。”

    老圣人原本是找诚儿来当说客的，谁曾想却是差点被诚儿给说服。

    而随着三年时光一点一点过去，原本心里滔天的怒火倒也是渐渐平息下来，再也没有当初那么浓烈的恶感。

    贾政走出院子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竟是跟老圣人聊了一整个下午。老圣人没再说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话语，而是莫名其妙地讲起了现在圣人小时候的事情。

    他说起了刚出生的时候小小只的四皇子，笑着在庭院跑圈的四皇子，偷偷藏在木贵妃身后看着他的四皇子，失去母妃后哭兮兮看着他的四皇子，渐渐独立的四皇子，没有表情的四皇子，冷清冷性的四皇子，爱护百姓的四皇子，亲身历险的四皇子……贾政的心忽而瑟缩了一下。

    “来人啊！叫太医！老圣人昏倒了——”屋内传来的声音让贾政瞬间僵住，下一刻转身朝着屋内快步走去，那一瞬间，他想起那个莫名念叨着四皇子，念叨着旭儿的老圣人，心里升起了莫大的恐慌，难不成……

    圣人很快就赶到了皇家园林，彼时老圣人身边围了满满当当的一圈人，太医们交头接耳，但是没有一个脸上是好神色。看见圣人过来了，一个个慌忙下跪行礼，却被圣人难得的情绪外露吓到，“都给朕起来说话，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

    贾政站在角落，正好冲着圣人的方向，看着圣人难得动容的神情，他感觉到他的胃部仿佛是压了一块沉重大石头，沉得他喘不过气来。

    皇后，不，应该是太后了。太后站在床头，看着呼吸越发沉重的老圣人，眼圈有些发红。她转身看着圣人，轻声开口，带着莫名悲哀，“陛下不必难过，不过是岁月不饶人罢了，总该是有的事情。”

    在圣人都来之前，太医们早已经有了结论，虽然一个个都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但是从几个的三言两语之中还是能够知道，老圣人的大限已经到了。不是病魔的侵袭，而是他的身体已经老化到了他无法沉承受的地步。

    老化这个词贾政是从弹幕那里看来的。在听到老圣人大限将至的时候，弹幕一瞬间刷爆了。就算贾政的吐槽值已经到了极低的地步，但是或许是习惯？贾政并没有把弹幕撤去。

    “难不成老圣人真的快要死了？”

    “老年人身体老化到了没办法承受的地步罢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享受了一辈子，死了也比别人好受些。”

    “难得的是居然是在找了贾政之后才……”

    “老圣人拉着贾政念叨的时候，突然就觉得鼻头酸涩。”

    “啊，难得想起了我爷爷……”

    虽然弹幕很多，但是在看到了圣人的时候，贾政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圣人身上。他虽然已经压抑住了异样的神情，但是眼里的波动却是瞒不过贾政的。

    这样子剧烈的情感，贾政是第二次看到。

    第一次，便是在圣人与他言明情感的时候，而这一次，是第二次。他眼里的哀恸，让贾政的脚步微动，用了极大的忍耐才没有妄动。

    太医来来去去，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这个，而老圣人在半个时辰之后也转醒了，看着圣人眼里的着急却反倒是笑了起来。声音里褪去了许多负担，老圣人这个时候突然精神了许多，甚至不需要别人的搀扶便自己坐了起来。

    “除了旭儿，太后，贾政跟诚儿，剩下的人都退下吧。”老圣人说道，除了纪子和，剩下的人都悄声退了下去，任谁都看得出来老圣人这是已经到了极限，回光返照。

    太后在床头坐下，看着老圣人眼里难得的清明，含泪握住他的手，“难得现在人都齐了，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别总是怄气伤身。”太后的话柔和得宛若泪滴，让老圣人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身体拖累，他已经很少很少有这么惬意的时候。

    “诚儿，你父皇是好样的，虽然看起来是个冷性子，可是他爱护你的心任谁都比不上，以后好好听你父皇的话，别忘记你身上的担子。”老圣人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诚儿沉声说道，诚儿拼命点头，却不敢说话，生怕嘴巴一张就是一大串哭声。

    而后老圣人没有看贾政，该说的下午已经都说完了。看着坐在身边的太后，他在她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太后点头之后，他的视线才从太后身上缓缓转移到圣人身上。

    圣人站在床边，看到老圣人看他，便立刻单膝跪了下来，老圣人看了他许久许久，才说了三个字。

    他说，旭儿啊——声音里带着的情感，让贾政一时之间竟不敢再去看圣人的眼睛。

    之后一切消声，老圣人笑着合上了眼睛，被太后握在手里的手也渐渐无力下去，太后反握住，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纪子和站在角落里，看着老圣人渐渐停止住呼吸，闭了闭眼，沉声说道：“老圣人宾天了——”那声音传出殿外，刚刚赶到的忠义亲王停住迈起的脚，转身狠狠地一拳砸在了墙壁上。

    那天的场面，贾政不想去回忆，最后贾政记住的只是圣人那一双眼眸，郁闷得贾政回了贾府之后还心情烦闷。他揉了揉眉心，给贾母跟贾赦解释了之后，又匆匆赶到了皇宫。

    老圣人已经入棺，棺木送到了皇宫，所有皇子皇孙都已经被召集入宫守灵去了，贾政被人领入圣人寝宫，看着在忙活着把所有鲜明亮眼的东西都收起来的宫女太监们，贾政才有一种真实感——老圣人宾天了。

    张赫还特地过来解释了一番，说是圣人在守灵过不来了。原本贾政便是为了圣人才来，现在看着张赫连忙问道：“陛下现在如何了？”

    张赫苦笑着道：“ 贾大人，陛下现在如何，您应该是比奴才还清楚才是啊。陛下自回来之后，除了颁布旨意之外，就再也没说过其他话了。”但就是这样，圣人也没忘了贾政，知道他进宫了还特地让他过来跟贾政说一下，免得轻慢了他。

    贾政愣了一下，也是苦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再多的理解都没用，圣人虽然因为这么些年老圣人的忽视而父子间有矛盾，但是父子亲情又不是说断就断的，贾政也不知从何下手。

    更尴尬的是，圣人守灵，贾政又不能平白无故过去，只能够在寝宫守着了。

    贾政虽然困极，但是怎么也睡不好，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刚准备穿衣服，便看到圣人从门外进来。看到贾政正坐着也是略有诧异。看着圣人身上披着的麻衣，贾政咽了咽口水披上衣服站起来，“陛下一夜未睡，请小心注意您的身体啊。”

    圣人走到贾政跟前搂住他，头深深地埋在脖颈处叹了口气。“我没事。”

    他没事。

    只是他终究是失去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