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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4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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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作者:肉书屋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45部分阅读

    非漆黑一片,相反的,有天顶漏下来的星光,这种美景的代价是非常冷。这是昆仑绝顶。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就显得极其重要,谢源不自觉地贴近姬叔夜。

    姬叔夜在这里显得轻车熟路,似乎身上的沉疴也被包袱一般甩掉了。他们循着水声往前走,不多久就走近一道小型瀑布。谢源发觉这一切有些眼熟。他没有用多少时间就想起来谢左使还在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或者说回忆。

    这是谢左使的练功房。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房间。他猜测,这里应该不止发生过谢左使与姬叔夜的相遇,也许发生过他们的相爱,或者更加限制级一点的事情,当然也不排除比较血腥暴力的相爱相杀。

    正当谢源以为姬叔夜又要换个地点回忆似水流年的时候,他一头钻进了瀑布。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非常顺手地拽了谢源一把。于是谢源也淋成个落汤鸡。他们很快就穿过了哗哗的水声,瀑布后面有个洞|岤,不知有多少深。

    “冷么?”姬叔夜问。谢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句话理应他来问。但是姬叔夜接下来的话立马就让他打消了惭愧。

    “忍着吧,你也不难为那一点冷。”他说。

    两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路。洞|岤并不宽敞,两旁点着一人多高的金鹤灯台,照亮了人工雕就的冰冷与威严,让谢源觉得非常紧张。他记起来,千绝宫里到处都是这种灯台,但谢源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也没有见过纯金的。

    他知道姬叔夜比较有钱,但是不知道他把钱铸成了黄金器皿。这一点他非常赞赏,他意识到姬叔夜也许要交接他千绝宫的财库?

    越往里走,洞|岤开阔起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金制器皿,谢源调动了一些许久不用的知识储存,发觉里头的规格已经非常骇人。它们原本应该散落在皇宫的各处,亭台楼阁,复道广场,但是现在,它们全挤在一起,简直要把黑黝黝的洞|岤照亮。

    姬叔夜在盘龙柱旁停下。它无声无息地堆在洞|岤的边缘,指向黑黝黝的洞顶,与很多年前它指向宫廷的藻井一般无二。若不是谢源明了千绝宫的来历,一定会为这种等地的僭越而心生喟叹。

    姬叔夜随便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那是块落灰不多的檐兽,雕刻得凶神恶煞面目可憎,换句话说,坐在那张脸上一定很硌人。但是姬叔夜偏生做得稳妥而端庄,看上去像是坐着龙椅听取上计的皇帝。

    谢源倚在盘龙柱边,等他开口。姬叔夜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扭头。谢源照做,一回头便看到了一堵墙。

    那堵墙上铭着饕餮和云龙,刀笔锋锐霸道。然后他意识到也许那不是墙,墙的边缘不会是弧形……他站起来,整个人几乎发抖地朝“墙”走去。

    越过一个微妙的角度,他看到了很多这样的“墙”。那是鼎。非常巨大的鼎,青铜在岁月的洗礼下泛着青绿的锈,一片惨绿的光。

    “九鼎。”谢源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有生之年在前夫的床底下看到了九鼎。”

    背后的姬叔夜开口,用流水一样平静的话语缓缓诉说他早已知道的故事。家族,姓氏,背叛,以及长达两百年的流离。姬叔夜说起这些来的时候没有多大的愤懑,甚至缺乏感情,可见他对这件事业的不重视程度。“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没什么别的意思的。我总得、总得告诉你一声吧。”姬叔夜咳嗽起来,脸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眼睛却非常明亮。谢源甚至能区别出他的虹膜与瞳仁。有些人的眸子就像是天生涂了蜜油。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与陆铭非常相像,只是陆铭像只纯良无害的小鹿,一看就是个siplena?ve的家伙,姬叔夜的眼却清浅如山间的云气,沾染着柔和日光的纯金色。你畏惧他又忍不住亲近他。

    “……至于你以后要怎么做……随你的意思吧。”他自嘲地笑起来。

    “‘谢’姓只是姬姓为了掩人耳目的化名……那么,我们是兄弟么?”谢源忍不住问。

    姬叔夜抬头盯着他,盯了许久,然后非常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缓慢,恍如生了锈的铰链。他的神色如此复杂,以至于谢源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他的激动与负罪。

    “你不是,”姬叔夜低声说,“你根本不是父亲的儿子。你的存在是为了我的安全。”

    谢源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就呆在那里目瞪口呆。反正他的五官生得妩媚,傻乎乎又妩媚的东西总是不容易招人嫌。姬叔夜果然轻笑了一下,只不过里头带着些劣质,“你知道么?父亲原本想杀你的。那个时候我已经长成,他怕你阻碍我成为宫主,一方面向长老们公开了这个秘密,一方面派人杀你。如果不是我……”

    谢源敏锐接口:“刻骨铭心?所以你在我们之间下了刻骨铭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姬叔夜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洞外头传来哗哗的水声,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这里的静谧,因为静谧下有什么东西正喧嚣欲出。

    “你说呢?”姬叔夜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微微换了个姿势,用微微下垂的眼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等待。而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答案的谢源只是默默地端立着。

    姬叔夜却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了:“你从来不为别人作想,自然不会明白我可以为你做到什么地步。这些,这些,看到了没?”他挥手,指过金灿灿的一片帝王家珍,“我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过。我把你当做稀世珍宝。我不愿意让你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还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你么?你这个人,心这样的冷,除了你自以为是父亲的那个人,还有谁伤的了你呢?我看得到,你为了得到他的认可花了多大的功夫,你习武,你杀人,都是因为你对家人断不了的孺慕之思,所以我才一直都不愿意告诉你真相!可是我就不是你的家人么?他责打你的时候是谁在保护你呢!”说道最后他明显激动了起来,剧烈地咳嗽着,胸腔像是用坏了的风箱。他深呼吸了很久,继续道,“我以为,你不会是个傻子,他待你如何,我待你如何,你总有一天会拎得清。等到那时候,你的一辈子,已经慢慢把那个所谓的‘父亲’忘掉,用我,用我这个恋人来全部填满……总有那么一天的。我会让你即使在杀父之仇下也离不了我——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居然会为了父亲的事跟我犟这么多年!最后……最后还……”

    谢源低头不语,在心里默默补充,“最后跟一个不入流的少侠跑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呢?”谢源不怕死地加上一句。

    姬叔夜平静下来,微微侧着头,长发零落在肩,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那可能是因为他脸上的茫然和委屈,谢源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这种无能为力的表情。姬叔夜给他的感觉总是万事在握的,即使是病弱,即使是温柔,也依旧强势得令人不得不低头。

    “我不甘心啊……”他轻轻地说,伸手握住了谢源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我不甘心……以前你再怎么不理睬我,你再怎么讨厌我,我都不会有怨言。我抢了你的父亲,让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的苦,让你被明枪暗箭所伤,所以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报偿你,好好爱你,好好待你,我们从一出生就注定纠缠在一起……以前你不论如何恨我,都不会越过这条底线!也许我们会有争吵,可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不需要别人来解决问题,不是么?我们才是一对啊!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就变了,突然就变了……你身边站着的应该是我才对,不是么?”他茫然又激动地埋首在属于谢源的味道里,但这一切却让他觉得全然陌生。

    谢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事实上他还是很意外姬叔夜的说辞。但是他有一种愧怍感,也许是来自于谢左使本身,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他是一个偷儿,偷走了别人的幸福去自行挥霍,他跟陆铭蚕食着谢左使和姬叔夜的姻缘走在一起,成天高高兴兴的,他们却一个在天上遥望,一个在地上徘徊。

    那就死后变成星星在天上相见吧。谢源温柔将手指插入他细密的发中。发依然干枯,与生命力一同在他的手中流走。

    回来的那天晚上姬叔夜就发起了高烧。他长睡不起。谢源都快以为他真挺不住了。但是在昏睡了一天半后,他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九煌呢?”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

    一六八、挫骨扬灰

    谢源偷偷摸摸瞄了眼无名指上的银戒:“太贵重了,我好好收着呢。”

    姬叔夜冷不丁问他收在哪里,是不是交给了陆铭,谢源果断摇头,“那不会。”

    姬叔夜虚弱地笑了笑,脸色不是太好,大概也不怎么相信。他示意谢源靠近他:“九煌是钥戒。”

    钥戒?

    他倒是听说过那么一种戒指,没有见到过实品,往往会建构起一种笨拙又繁复的印象,恍若手上套着个一个钥匙圈,其实不然,钥戒精美得让人难以想象。古人的制锁工艺相当发达,大概在一个慢节奏的社会里,所有的手艺都是一门真正的艺术而非糊口的手段。这种钥戒往往是在新婚后交接,罗马贵族考察了妻子的能力之后,将家族财库的钥戒交给她,同时也意味着认可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将打理家族的活计一味交给她。似乎在罗马时代的君士坦丁堡特别盛行。

    他努力将思维跳开这一层,心想着,这是哪里的钥匙?开哪扇门?难不成刚才那个地洞?

    姬叔夜具体也说不上来:“应该是……是一个武库。你知道的,那种囤放军械的武库。先祖北征后放马南山,解散了四十万人的军队。为了不让金铁流入民间,造成隐患,他秘密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收藏那些人的兵甲。”

    “武库……”谢源咂舌。可以装备至少四十万军队的武库,那是何等的规模!当然,前提是它们不生锈的话。姬叔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用温柔的眼神安慰着他。那眼光如此款款情深,以至于谢源仿佛感受到了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脸。

    “在哪里?”他往后退了一步,把发烧的脸藏起来。

    姬叔夜摇摇头,这个他也不知道。这倒不是因为祖上没有传下训诫,相反的,光是姬千绝一人关于武库的“口谕”就足有五十六条,而且往往自相矛盾。姬叔夜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他们家貌似有嗜酒的传统。他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离武帝的年代已经有数十年的距离,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让真相更为云里雾里、隐隐约约。谢源非常诚恳地说,“借酒浇愁是可以原谅的。”

    姬叔夜用平平的视线瞄着他,似乎在提醒,要增加诚恳度的话应该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谢源不知道为什么会懂他的意思,噗地笑出了声,然后照做了。

    姬叔夜惫懒地陷进了被窝里,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身边,谢源像只轻捷的猫,无声无息地卧到了他身边。这对他来说是一份工作——你做了谢左使,就得履行作为谢左使的义务,比如说跟中原武林作对,好好做一个魔头;再比如说,在姬叔夜虚弱的时候,抱着姬叔夜一起在暖暖的被窝里睡个囫囵觉。这就像你做了公务员就得跟成堆的文牍打交道一样——谢源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绝妙的解释。

    “而且你还可以下班。”他想,“下了班你就可以……”

    “我是个没用的子孙,是不是?”姬叔夜伸展了瘦削的手,把他的思路打断,刚好剪掉了陆铭的出场。他和谢源的身体太契合来了,不用多加动弹就自动寻到了最舒适的姿势,谢源立马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困意,暖洋洋的困意,像是泡在温水里。

    “我更想这样……”姬叔夜吻了吻他的额头,扯起被子把两个人盖好。这里不见天日,只有一盏静静地、似乎会燃烧到时间尽头的火光。时光粘滞得几乎像固体,也没有其他人。他们的身体密密实实地紧贴在一起。

    “祖先也不见得怎么尽责,不是么?尽责的祖先就不会把复国这么艰巨的责任加在后代的肩膀上。好几代。”谢源打了个哈欠。睫毛刷在了姬叔夜的脸上,但是气息却被他同化了。

    “嗯……我更愿意做个这样子的纨绔子弟,老了……就是富家翁。”姬叔夜似乎四下张望了一下,谢源因此觉得冷,但是姬叔夜很快因为乏力重新跌在枕上,填补了冰冷的空隙。谢源嘟囔了一句,说真不幸。姬叔夜得到这样高深的评价,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了,用他低沉的、蜜糖一样的声音轻轻道:“其实我过得挺随意的,你看,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我就是个纨绔子弟。”

    他看谢源已经睡了过去,轻轻笑了笑,然后把轻柔的吻印在他的眉心,脸颊,还有唇上。

    “你这样……是不是代表着,你还爱我?”

    谢源迷迷糊糊听到他在这么问,不忍再用沉默来伤害他,用力紧了紧环着他脖子的手:“嗯。”

    姬叔夜笑着搂上他的腰:“那……那个陆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没有办法地摇了摇头,“你要把九煌拿回来,知道么?”

    “我没有给他。”谢源坦坦荡荡地回答。

    “再喜欢,也要防着一点的。他也快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总有一天不像从前那样乖巧可人——外人就是外人,知道么?”

    谢源发觉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辩解,便细若蚊喃地应下,“这个……我明白的。”

    姬叔夜奖励似地伸手撩起了他的额发,在上头响亮地印了一个吻。

    “乖。”他说。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什么东西?”谢源很想睁开眼,但是睡意不允许,看上去十分可笑。

    “短剑。”姬叔夜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拍着他的身体让他睡,“唔……是我赐下的东西呢。没事。”

    他的没事仅仅指没有外来的袭击,但是对于他来说,威胁来自内部最重要器官的非暴力不合作。

    那一夜的温存后,姬叔夜又陷入了昏迷状态,这一次还伴随着剧烈的抽搐。谢源被吓坏了,云中流则把他当做遗孀看待,二话不说让几个医者把他推了出去,让小荷好好照顾他。姬书荷对她哥哥的病情显得非常茫然,对,茫然,在这种时候,她大概是发觉恨也好,怨也好,都比不过血缘束缚着的血亲两字。她哭哭啼啼地对谢源忏悔,坦白了从小对哥哥做过的所有恶作剧——她甚至觉得,也许是长久岁月中已然模糊地某一次偷换草药的行为直接导致了姬叔夜的现状。谢源反过来还要安慰这个别扭的孩子。连这几日都自己关在屋里的嘤嘤跑了出来,很想看热闹的样子,被谢源狠狠骂了两句,于是就没好气地把哭哭啼啼的小荷牵走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盗曳匆匆跑来跟他说:“金克颐回来了!”

    谢源大喜过望:“人呢!”

    “人情况不是太好,他好像是自己跑出来的,阿昭都还没回来……”盗曳咽了口口水,“不过这不打紧,我会努力拷问他的!”

    谢源停下了原本匆匆的步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兄弟什么话也不说了。对于拷问这种事,盗曳的确是专家级人选,他去了反而添乱:“对了,别让小鹿知道!”

    盗曳一摆手就回去了:“放心吧好着呢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白白胖胖一小大伙子包你喜欢……”

    可是没有等到金克颐的消息,云中流便面色沉重地走了出来。谢源一颗心拎到了喉咙眼,眼前只有那么一条深深地甬道。而云中流高大魁梧的身材就像是活生生的死神。

    这种感觉他也曾经有过。那个时候,他爷爷牵着他,在太平间的门口。他收拾得很干净,是个标准的小少爷,周围还簇拥着很多人。但是谢源那时候就明白,以后就没有人再陪着你走了,你有家族,却失却了最重要的家人。你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好的情意,或是坏的敌意,大多数是敌意。

    他对姬叔夜的感觉……就是这样吧?他不在了,你必须要去继承一些事情。

    “他要见你。”

    谢源回到了现实中,因为云中流的手。他沉沉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似乎这个铁塔一样的汉子也终于不堪重负。谢源却松了口气,尽量沉稳地推门而入。

    姬叔夜卧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看着书。

    “金克颐回来了。没事了。”婢子和医者无声无息地退开,留下了许多可用的布巾,谢源随便执起一块拭了拭他的额汗,动作温柔而娴熟。姬叔夜舒服地眯起眼睛。

    等谢源放开手,姬叔夜恢复了寻常的模样,谦和地提出要最后一次运功。在谢源坚决的拒绝下,他轻声细语地诱哄着:“只是运功。如果没有了内力就活不下去,那很多人早已经死了。”说完咳嗽了两声,示意时间不多。

    谢源还是摇头,却被他扯住了手腕。他感到一股细密绵长的劲力攀着手臂,像藤蔓一般往上,牢牢地裹住他,让他窒息。

    在他拒绝之前,姬叔夜已经放开了手。他大汗淋漓地瘫倒在床上,笑着说,“你看,没什么。”

    然后他说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谢源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就是红莲业?”

    “有什么不舒服么?”姬叔夜温柔地问。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朝他挥挥手,“好了,快去吧,你不去看看金克颐么?”

    谢源湿了眼睛:“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你不是不愿意我走么?”

    姬叔夜讶然,然后轻轻笑了一声,那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显得脆弱不堪。

    他摇摇头:“没有赶你走。我当然……我只是想……”他恼怒自己的无法解释,只能闭上眼睛,做了妥协,“或者你可以吻我一下再走。”

    谢源吻了他的眉心,脸颊,和嘴唇。那花瓣一样的唇像是水中的雾气,轻轻点在他病弱的脸上,湿润而温暖的。姬叔夜觉得自己简直不想睁眼,随即想到,在漫长的以后,他都不用再睁眼。

    理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推了谢源一把,无声地动着薄削的唇,眉眼弯弯,像个好脾气的孩子:“走吧。”

    谢源呆呆地坐在踏脚边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然后,他看到了他下半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

    起先只是火,他不知道火打哪里来,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窜上了床顶,把乌木的精雕细琢统统吞噬掉。他没有闻到油的味道,他整个人都被那无声的、血色的火吓傻了。等他回过神要叫人的时候,那妖火倏忽就灭了。

    床上什么都没有。

    一阵冷风,卷起了一些灰烬,像蒲公英一样争先恐后撩在他的身上,或者落进一片漆黑,打着无力的旋。它们也落在他的手上,他把手一翻,灰烬就落在了他的手心。

    滚烫的,像一滴眼泪,或是吻。

    刻骨铭心。

    然后是,挫骨扬灰。

    一六九、祸不单行

    在这个时候,盗曳正在千绝宫中飞快地扑捉陆铭。陆铭倒没有寻常的逃犯惯有的紧张和理亏,他只是大大方方地把欺近身边的婢子拨开,然后大手大脚地顾自经过。盗曳觉得与他相比起来,自己果真猥琐许多。

    “陆兄弟!有话好好说!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不是……我们好商量,好商量!”盗曳真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可悲的牢头。他牢里头的人被陆铭弄死了——好吧,是有可能弄死了,这是谢源教他的说法:对付陆铭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在指责时一定不能把话说死,除非你是谢源自己——而他还要在背后追着说好话。谁叫这是狱卒家的二太太呢?在宫里头随便当个妃子就和外朝的公卿一个品第,按这个范式推断,二太太就是青暮山和亲来的公主,身份重大,在千绝宫里不好随意欺侮。

    陆铭好像很明白这一点,肆意地欺侮着挡路的人,大踏步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往门外走去。“你还是省着点时间吧,盗兄,”陆铭的声音冷冷的,“去看看你们教主,你们教主夫人,还有金克颐。说不准他还没有断气,能用遗言救你们教主一命。”

    盗曳想起正题,一蹦三尺高,像只受了惊吓的蚂蚱:“真的?!你这话可当真?”他当时看陆铭从里头走出来,就对金克颐的身还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他觉得杀父之仇嘛,怎么都要穿心而过,或者一刀剁了脑袋。那样还能说遗言就只有见鬼了。盗曳非常直爽地表达了对他手下留情的感谢,在陆铭厌恶的表情下脚底抹油,去牢房里倾听金克颐的遗言。金克颐没有被锁在十字架上,大概是陆铭把他弄下来的,但看起来还是很糟糕。

    盗曳叹了口气:“老金啊……是我没看好你,对不住啊……”说着,很小心地把他绑回去。盗曳是个守规矩的人,有时候。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呃?”盗曳哗啦啦拉扯着铁链,动作跟绣花一样认真,让金克颐的身体紧紧贴合着木十字架。他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对于绑得不结实这种偏离职业道德事情,他深恶痛绝。

    木头的颜色发黑,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只不过是经年的红锈。

    金克颐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摆弄,盗曳很怀疑他这个模样还能发表什么临终遗言。

    “金克颐不留遗言,就要轮到教主留遗言了。”他着急地想,往他身上泼了一桶水,然后像个怀春少女一般眼巴巴地看着他。

    金克颐哆嗦了一下,迷迷惘惘地睁开眼睛。盗曳立马不离不弃地凑上去,“老金老金!快说快说!碧瑶珠在哪儿?”

    金克颐非常顺从地凑近他的耳边:“……”

    “什么!”盗曳又变成了受惊吓的蚱蜢,“老金老金,这事儿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金克颐的目光落在他的腰带上。那是盗曳中饱私囊的玉佩,这是职业道德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盗曳咽了口口水,“行,行,我给你去说说!你等着啊!你等着啊!……你、你这样子还舒服不?”

    金克颐皱起了眉头,为临死之际还要感受他的罗嗦深感无奈。

    盗曳跑到谢源那儿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他敢说,姬大教主在的时候,绝对没人有胆量在他的房间里放那么多人。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所有的灯火也都被点燃,让这个房间看上去喜气洋洋,充满活气。

    唯独谢源被人堆挤得看都看不见。他跌坐在地上,一脸寡妇的标准表情:空洞,茫然,像被抽了筋骨。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们都低着头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里很多灰。有几个婢子取来扫帚,麻利地装到簸箕里。待她们要退出的时候,谢源喊了声站住,让人把灰随便装进什么地方。“那是骨灰。”

    谢源说完就哭了起来。盗曳被他的哭相搞得心慌意乱起来。谢源哭起来不像小荷,小荷总是歇斯底里像只装满了水的皮囊,怎么流都流不完眼泪,让人不得不担心地在一旁不停递水。谢源只是微微红一下眼眶,眼泪挂在睫羽上要掉不掉的,配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脸,苍白的唇,就像是灯人儿一样,有一种内敛又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一定是从哪个菩萨的石像上拓下来的。”盗曳闷闷地想。在他心里最美丽的工艺品就是菩萨的石像,特别是女菩萨。菩萨这种东西的好处就是,它既漂亮又不属于你,让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崇拜而不意滛。

    盗曳记起正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那个……我要告诉你一件不怎么好的事情,你一定要挺住啊……”

    谢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盗曳把玉佩交到他手上:“那个……”他咽了口口水。他其实对担任报丧使没有任何不满,因为这本来也是他职业的一部分,不过通常的状况是:盗曳去报丧,然后拔出他的牙刀,把刚知道亲人死讯的人全都剁了,起到斩草除根的良好结果。盗曳倒没有处理过报完丧还要面对大活人的情况。

    谢源的脸色有些迷惘的半倚在他身上,看着那块玉佩。

    “朝歌夜弦?”

    “事实上……”盗曳吞吞吐吐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他说应该给你的。”

    谢源一愣,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看着那块玉佩的眼神仿佛在看洪水猛兽。

    “他人呢?”

    盗曳在整整高了八度的声音下眨了眨眼睛,他看两个小的使这招非常好用:“如果我们现在去的话大概还能赶上……”

    谢源这次彻底有气无力地倚在他身上了。盗曳觉得这倒比较好处理,他让小荷照顾一下她的寡嫂,然后去救千绝宫的老丈人。至于结果怎么样,就不是他可以关心的范围了。

    在谢源醒来的时候,结果变成了:他要同时准备两个丧礼。

    谢源是个文人,换句话说他非常感性,虽然他的理性也很强大,但是这种时候完全不起作用,于是又晕过去了一次。

    当你以为事情已经糟糕到极点的时候,命运这个玩意儿总会再试图添油加醋,以证明世事无常这句话的合逻辑性。

    这一次谢源昏迷的时间不像上次那样长,否则盗曳与云中流还要担心一下,他是否还赶得上他父亲的尸身落葬。

    听完两人的交代,谢源闷闷地坐在他的硬板床上,冷不丁问:“陆铭呢?”

    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在短时间内互相打了眼风达成一致,然后以商量好了的形式集体摇摇头。

    “他那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在宫里头走得有点疾。”盗曳作为谢源唯一的左臂右膀,勇敢地站了出来,“他经常心情不太好,你知道的……唔。”

    “他见过金克颐?”谢源还不习惯改口。

    盗曳思索了一会儿:“嗯……我看到过他从那件囚室里走出来,但是金……老金他本来就那样,他好像没对老金做什么。老金本来就伤得挺重的。”

    “他去哪里了?”谢源不依不饶。

    “够了!”云中流粗声粗气地打断他,“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顾着一个男孩儿!他走了!那天守山门的被他打伤了!”

    谢源沉默不语。不论之后他们交代些什么,都不再说话。他彻底变成一尊石像了。

    云中流叹了口气,引着剩下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他本来是想在这个时候将自己人引荐给谢源的。他怕再等下去就没有时间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千绝宫里头没有了姬叔夜。

    在众人退走之后,谢源跳下床扯住了盗曳:“你帮我去找找他。我怕他……”

    盗曳“唉”了一声,“这我哪儿能放着他不管啊,整个昆仑山都快被我翻过来了,不过确实没有啊。你四叔没骗你。”

    谢源放开了手,胡乱坐回床上,埋进了辈子里:“好,好,一个个都走,走,都走了好……你怎么还不走?”

    盗曳很想安慰他的,不过水平有限,不自觉地就遵照了他的意思。

    外头还是黑夜,屋子里冷冰冰的,没有任何人的呼吸。谢源缩成一团,总觉得他们都还在,用愤怒的、钢青铁冷的眼神盯着他。

    “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事。”

    他轻轻道。

    “这不是我的错么?”

    他又睡了很久,盗曳有时候会给他带来热腾腾的饭,可是他总是埋在被窝里拉不出来。直到有一天,外头的动静吵得他不得不起来,让他们安静。

    谢源开门的时候,外头都是跑来跑去的婢子,||乳|胸弹跳着呼之欲出,但是除了这个,就基本没有什么看头了。她们惊慌失措得像是一窝被石头砸中了的母鸡。

    谢源逆着人流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巨大的剑祭坛广场。他第三次来这儿,但差点认不出来——太混乱了,刀剑丛立,像是一盘金戈铁马的丛林在缓缓推移。盗曳和云中流带领着一伙人在对面的角落里,看上去很快就要被挤压殆尽。

    一七〇、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这是做什么?”他伸长着脖子问前头的女人。女人着装非常有个性,这一切都是牺牲胸部的面料得到的。她一手举着一把铁叉架,一看就是不会好好过日子的女人。

    “他们居然说教主让谢源那个死断袖来当。”女人舔舔唇,谢源不知道她是用什么颜料把它们涂出紫色,又是什么样的审美让她选择了紫色……

    “哦。”他困倦地应了一声,“那你们这是打算让谁做教主?”

    “我们?我不知道。”女人兴奋地跳上石桌观战,兴奋异常,“大概是李长老……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死断袖。唔,应该是李长老,他年纪那么大了,再等下去可就要老死了。”

    谢源叹了口气:“姬叔夜也是死断袖。”

    “他们刚听说,前教主是前前教主的真血脉……这我早就知道了,一定是这样的,否则长老怎么会允许他上位呢?”女人嗷嗷直叫,“但是那个死断袖就不是了,他不是教主家的人。谁叫他是个男人,连怀个孩子都做不到——如果他是个大肚子,一切就好办多了。”她似乎对一个男人成为教主夫人怀有相当大的愤懑,就像一个有着能力超群温文尔雅的单身男上司、却被男同僚抢走的女白领。不一样的是,她说得要直白得多,“真不明白为什么把种子射在男人的后门里。”

    谢源赶紧打住了这个话头,“我说,你们停下吧。”

    没人理他,整个场面一团混乱,眼前是无数刀兵构成的风车,席卷着把前面人的长发磨碎。光头显得极有优势,只是又太过反光,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反正现在的大殿上就像嘤嘤煮的招牌菜——把所有昨天吃剩的丢进去,切几个萝卜,炖一两个小时,就是这么跟混乱度。

    剑祭坛里的火星四处飞舞,都是被撩起来的。

    谢源拔高了声调:“都停下!”

    这一次他试图运用了一下内力。说实话他现在还搞不清这是怎么一件事情,姬叔夜并没有告诉他太多,大概是以为他对这方面很在行。事实上,谢源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能循着之前跟陆铭学习的一点点皮毛尝试一下。

    效果出乎他的意料,比如说方圆一丈之内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烧焦了头发,然后被一股绵长强劲的内功震得吐血。那个女人离他最近,受伤最重,以至于转头的一刹那才意识到,刚才她一直在对人骂人。可这已经晚了,她节约的布料也都烧成了灰。

    “死断袖?”她一边咳血一边充满诧异地说,不太乐意地收手护着胸。谢源眨了眨眼,表示真不幸,正是在下——因为他听出来,这“死断袖”三个字里也不尽是鄙视和厌恶。就像小时候同班同学经常会做的恶作剧,给你起个小外号什么的,刚好他的外号是死断袖。

    大概所有人私底下都对此达成了一致共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乌合之众的人潮随之分开,以他为圆心的三丈之内统统清空,还纷纷老实地把手里的武器藏到身后,有狼牙棒,连枷,阔剑,石凳,等等等等。他们收拾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谢源一片铁都没有发觉。他从人群之中慢慢踱过,举止端庄从容,人潮在他面前分离,又在他走过之后合拢,像是摩西走过红海。

    他最终撩着袍摆,非常文雅地走上了石阶,脚步声茕茕,长老们在后头急切地商量着什么,嗡嗡嗡嗡的。

    “盗曳啊!”他坐上石阶尽头的紫檀木椅。盗曳的眼睛一亮,伤口也不痛了,趾高气昂又贱贱地应了一声——“唉”。

    “叔夜卧室底下有个密室,你晓得么?里头有九个鼎,快去搬一个出来!”

    盗曳又“唉”了一声,转身踢了一脚面前的人,“没长耳朵呢!还不快去!”

    那人有点糊涂了,刚才他还和盗曳稀里糊涂拼刀来着,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他偷瞄了一眼李长老,但是又被盗曳狠狠踹了一脚,只能拉着几个自己人匆匆忙忙撤出殿中。李长老看起来很有话想说,他整理了一番自己朴素、事实上却是今秋潮流的长袍,上前一步振臂高呼:“千绝宫是……”

    “我很想换一个大长老。”谢源闲闲地倚在靠背上,“李长老年纪很大了,我怕接下来的交接工作会比较棘手繁重,老年人身体会吃不消。哪几位长老有谁愿意帮我分忧么?”

    李长老看着同僚突然贪婪起来的眼光,气急败坏道:“混账东西!我还会亏了你们么!落在他手里谁也没有好下场!”

    可是乘着他发怒的空隙,云中流已经一把擒住了他,飞身纵到高台之上。谢源低垂着眼,靠在紫檀木椅的手也漫不经心地垂落,像是某种精美得玉质工艺品。“这话说得真难听。我会对你们做什么呢?你们从很久以前就跟着叔夜,那时候,我们都在这个大殿中按他的行令为事,所以我们不正是自己人么?叔夜可是尸骨未寒。

    “向自己人收买人心,那可就是叛心了。”他缺乏感情地瞄了这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一眼。富家翁被未亡人的那一眼冻到了骨子里,努力扯开嗓子向自己人求救,黑暗里有许多箭簇对准了谢源。黑暗里,也有许多裹着黑色大氅的人信步而出,拱卫在紫檀木椅的背后。

    谢源只是端坐不动,像是在等待。

    大殿中静可落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者更久,大鼎终于被推了拉了出来。远远的,传来滚木的声音。

    谢源清凌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支在剑祭坛上!”

    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惊恐又好奇地站在原地。谢源笑起来:“都坐下,都坐下来。来人啊——”

    盗曳派人去通知了大厨,他的人则负责把刚才双方扔出去的石凳捡回来,整整齐齐地排列两边,就像谢源第一次来这里时候的模样。大鼎被人嘿哟嘿哟地支了起来,它那么高大,几乎碰到了大殿的穹顶。

    谢源带头赞叹了一声:“这要是冶炼成兵器的话,大概可以装备很多人吧。”

    云中流用他火一样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青铜——你来得太晚了!”

    谢源打了个哈欠:“古人云钟鸣鼎食,钟鸣鼎食,来人啊,在剑祭坛上立火生灶,让女人们歌舞。”

    他的指令在盗曳的安排下很快就传达了下去。大殿里的气氛仿佛被刷了一层油,又在火堆上烤了一下,变得热络又愉快起来。有些人已经在鱼贯而入的美食和美人眼前放下了武器。当然那也许只是狼牙棒或者连枷,更或者只是一把石凳,塞在屁股底下就可以大吃大喝。

    盗曳忙完了,上来踢了脚李长老,李长老居然还有力气瞪他。盗曳就觉得云中流做这事真不漂亮,如果是他的话,这把老骨头早就鼻青脸肿地跪着讨饶了。但是谢源不说,他并不敢。

    “做掉?”盗曳比了个杀。

    李长老再也受不了这种待遇,破开嗓子大喊起来。有许多箭阵向高台泼来,巧妙地绕开他朝谢源三人涌去。但是黑衣从者不慌不忙地从背后显身,用看不见的细丝统统挡开。没有挡开的那一部分被盗曳用牙刀轻轻一磕,改变了箭道,噗地一声没入长老的腿上。他大声惨叫,却被底下越来越高声的喧哗掩埋。

    “安静。”谢源高声道,“还不到时候。”

    “做掉?”盗曳再次用鞋尖拨了拨长老。他的鞋尖是带刃口的,只要他愿意的话。

    “不要让他再叫了。”谢源低声道,“你能把这事儿做得有多漂亮?”

    盗曳回道,做到你一定会喜欢的那种程度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4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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