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金童 完 +番外第6部分阅读
玉子金童 完 +番外 作者:肉书屋
玉子金童 完 +番外第6部分阅读
解心脏痉挛的疼痛,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里面硬硬的纸张,划过黑白分明的线条。
整整一厚本都是图画,一个孩子成长的画册。
用炭笔画出来的图画,或者再专业点说,是写生,是素描。页面有些发黄,但图依然清晰,笔法纯熟,充满感情。
圆圆的脸,滚滚的身子,小小短短的四肢,犹带婴儿肥的小孩子:天真的神情,撒娇的样子,号啕大哭的委屈全都有。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会爬、会走、会跳……
图画里也时常会出现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在身边陪着,要走一起走,要摔一起摔。最后一张还是两个人,稍大的孩子抱着那个小豆丁,一起睡着……
周奕闭着眼睛,抱着这画册,久久不愿松手,这种写实的画风,这种素描的手法……还有人跟他一样从现代掉到这里来,是吗?
他活着、死了,还是回去了?
周奕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是单纯的看画,感受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后来却慢慢地被画上的内容吸引,两个孩子那么快乐、那么亲密、那么的无忧无虑——一种叫‘幸福’的东西跃然纸上,震撼心灵。
他停在最后一页看着……很温馨,很甜蜜——无论是牵挂的,还是被挂念的……
真让人羡慕……
一只手从周奕背后伸过来,接下他放在膝头的画册,合上。
长久沉默。
“那是星,我弟弟。”平静的表述,却让周奕感觉出那声音里的一丝不稳。
是那个传说中失踪的六殿下,早夭……真是可惜了。
“六殿下很可爱。”
他没有叫他皇弟,也没有叫他六弟,只叫弟弟,这种亲昵的称呼深深的触动了周奕内心深处的柔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净土,能让罗耀阳这样严肃淡漠的人有这么充满温情的时刻,这个六皇子还真是……
“你对他真好。”
死了这么多年还被哥哥摆在心头挂记,是一种福气……
周奕没有回头,他感觉到罗耀阳的情绪有些不对。
又是长久的一阵沉默。
周奕静静地等着。他感觉到背后的人也坐下来,两人后心贴着后心。
“我不是个好哥哥,十七年前我把星弄丢了。”
沉默……
“十七年了……他的谥号被我扣了十四年……从不想相信他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依旧沉默。
不一会儿周奕感到后心传来阵阵压抑的颤动,像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自己的心上。
周奕把头仰得高高的,眼睛睁着大大的。
理智有时就是这么残酷、这么自我折磨,连着筋骨血肉的情非得让理智一遍一遍的梳理,直到标记到骨髓,直到痛彻心肺或者逼着自己渐渐淡忘。
死的人两眼一闭,内心煎熬也罢,流言蜚语也罢什么也不顾,却独留活下的人练就一身铜筋铁骨抗住那痛苦的后半生。
光活着还不行,你得活得灿烂潇洒,活得耀眼辉煌……似乎这样才能对得起天上看着你的人,逝去的遗愿得靠着活人继承……
活着比死了辛苦得多,却依然得拼了命活着,若他有选择……
不,他没选择。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没资本谈死。
直到午夜离开,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周奕当然也没有问画册的事,问了又怎样?
若那画师还在,说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若是他死了或不见了,周奕也不可能知道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又回去了。
这样看,问与不问根本没差别,又何必多余提起别人的伤心事。
…………………………
罗耀阳一日忙过一日,周奕也被困到书房没时间游手好闲。
查贪官找银子这事儿被闹得越来越大,官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看似南六郡的盐官们贪了银子,实质上朝廷上下真正没有受好处的凤毛麟角。
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圣上心知肚明,罗耀阳也心知肚明,却依然搅拨得人人自危,不见松口。
周奕冷眼旁观,心里明镜儿的。
若是单纯找银子做赈灾款这就应该打住了,水至清则无鱼,还能怎样?
朝廷上上下下得靠这些贪官才能支起来。无欲则刚,若大臣们都完美地像个圣人不贪不贿,没有什么小辫子握在皇帝老儿手里,皇帝老儿还不一定能放心用呢——这就是人的本性,荒谬的逻辑、不合常理但实际。
只是……看当前这架势,不知道罗耀阳努力激起的满堂人心惶惶、无处宣泄的众口铄金到底最后会落在谁身上。
唯一肯定的是——无论是谁,恐怕都是灭顶之灾。
论学问见识,自己确实比这里的人多了两千年的积累,小胜一筹。但说到算计,他跟这些整日在政治阴谋里打滚,玩弄权术的政客们差了不知多少个级别。
周奕揉着太阳|岤,信手翻过一个新递上来的公文,一看开头……又是?!
这几天只见各部各官员狗咬狗,互揭疮疤,那副嘴脸跟泼妇骂大街也相差无几,真是风度全无,斯文扫地。
周奕大略扫过几眼只为抓住名字,然后扔到那一堆骂架里的了事,却见了几个敏感的字眼出现——淮王?淮王不是大皇子的封号吗?
周奕匆匆又扫过一遍,犹豫了一瞬,最后拿着这份公文,摆到了罗耀阳的案头,混放进一堆寻常类别的公文里面。
他回来落座,书案下的手心里掐出一道又一道月牙痕,眼睛偷偷地注意那边的动静。
目光慢慢划过那人挺直的鼻梁,紧闭的嘴唇,坚毅的下巴……心头闪现的是那晚与自己背靠背用温柔的声音提起自个弟弟的男人。
在这样森冷的皇宫大内,一个曾经那么温柔的孩子,一个可以怀念弟弟十七年的人,一个保存着所有跟他弟弟一点一滴回忆的人……真不愿看到这样的人也会……兄弟相残。
罗耀阳一本一本地批示,渐渐地堆在前面那些重要文件处理完了,然后轮到下一摞。
周奕暗地在心里数着,第二,第三……第七,第八……
终于到了黄大人呈上的那本……
只见罗耀阳摊开,眉头微蹙,渐紧,然后慢慢展开,最后平静中带着一丝安然之色地把公文单独提出来放在一旁。
周奕见状,趴在桌子上,心抽痛得厉害。
原来枪靶子是大皇子,太子爷搅了这么多天的朝堂只不过要把大皇子搅进来。
不管私养军队,意图谋反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真的严重到某种需要拿到日程上重视的程度,反正只要有人提出疑问,必然模糊了原本贪污案的焦点。
满朝上下这些日子被贪污案弄得焦头烂额生怕惹祸上身,这会儿巴不得有人转移视线,必定是不遗余力的口诛笔伐,日夜奋战定然交出个皆大欢喜的满意答复。
——真是完美的一记借刀杀人,真正意义上的幕后黑手。
这才应该是帝王家的兄弟情吧。
图画里的那个温柔体贴的孩子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永远封存在纸上,那个对弟弟百般呵护,思念牵挂的哥哥也仅仅存在于想象与回忆。
很难说是人性本恶,还是这宫廷独特的环境对人性有着毁灭性的摧残。
知己难求,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见识到罗耀阳的另一面——不是‘小人嘴脸’的另一面——他,有责任有担待,聪明果敢,见识过人。他欣赏过他,佩服过他,也着实被感动过,甚至还考虑为他做些什么……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差距太大,终归不是同路人……
罗耀阳拿起下一本刚要展开,手一顿,眸内精光闪过,他轻敲了一下手边的那份公文,若有所思地往周奕身上望去。
只见周奕趴在桌子上睡的正好,唇边还依稀流着水光,不由有些无奈好笑,刚刚那一丝被人窥破心思的疑虑也在释然中烟消殆尽。
真是个懒惰散漫、偷j耍滑的小狐狸!
都说聪明人活不长久,也有个说法叫傻人有傻福。
其实真正的聪明人有时必须要学会装傻。
周奕不仅聪明,他还怕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尽量日更吧!
头疼……简直不是人干的。
22暴风雨的前期宁静
第二天,议事朝堂
二品吏部侍郎黄庭黄大人含沙射影淮王卖官受贿,私养军队的折子被罗耀阳在恰当的时机拿出来做文章。
“黄大人,这就是你呈上来的所谓私密公文?”罗耀阳扬扬手上的折子,啪的一声扔在出列的黄庭的脚边。“你跟祁州的督盐使有三族以里的姻亲关系,现如今就这么证明自个清白?”
“你说淮王卖官鬻爵,你说淮王私铸兵刃,你说淮王有不臣之心?放肆!”
“身为吏部侍郎,你应该知道诬蔑亲王是何种下场!”
“你以为孤就凭你这三言两语,就怀疑起自家兄弟了?”
“……”
“……”
……
太子为人虽一向冷淡严肃,但涵养甚好,很少会对臣子们用激烈的言词,也从不发无名之火,而今天的朝堂上,从太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异常分明。
“小惩大戒,即日起,黄庭贬为吏部书吏,闭门三月,以示悔过。”
天承帝,从头自尾,没有出言干涉太子的诘问,显然,这样的结果也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在一声一声喊冤和各部官员互使眼色中,这早朝就退了。
黄庭这个人……很特别。
蒙祖上庇佑混个官,以他的才能本来做不到二品侍郎,但他为官三十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察言观色洞悉全局,自有自己的一番本事。
三十载庙堂,多少关系多少门生?加上那个“东西南北风,常青不倒翁”有名的称号,好比是个朝堂上的万金油,又有多少人循着他的办事轨迹?
因为写了那种折子而被贬职,其实没有什么可感到意外的,但是仅仅是贬职,这里面的说法就值得琢磨琢磨了。
表面上可以讲:什么太子仁厚,什么顾念多年劳苦功高,什么保得晚节,什么什么……
但是私低下,太子的训斥……那话里话外的某些意思,端看你怎样理解。混朝廷上的人都是人精,多少嗅到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一山不容二虎,有些话其实不用人明讲的。
况且这会儿朝上朝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这个也是不算机会的机会……
所以,往后的几日,对大皇子的谏言只多不少,越来越多的证据雪片似的飞进御史台,飞到天承帝的案头,飞到太子的手里……‘逼’得上位者不得不把这件事当成重点彻头彻尾的调查。
结果……不言而喻。
黄庭被官复原职,而淮王和一干牵连的臣子下了大狱。
……………………………………
“周奕,户部的文书送过来了?”
“哦,嗯,在……这里。”
罗耀阳接过前看了周奕一眼,这些日子他觉得周奕有点……不一样——工作不太积极。
当然了,周奕原本也是懒懒散散成天到晚想着到处玩、浑水摸鱼。他对公事向来只能维持片刻热度,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只有攒下太多躲不过的时候才能一口气处理。
但是,罗耀阳抿着唇,有一种感觉,周奕他……现在就是有些疏远,刻意拉开距离……像是敷衍又像是要随时抽身远去……
罗耀阳皱皱眉,暗自甩掉刚刚的想法,以他对周奕的理解,他并不认为他会离开——安抚,怀柔,永远是牵住的他有效的法子。以后留心便是,也许只是庸人自扰,患得患失。罗耀阳摒弃那些无端的揣测,整整思路,翻开公文,开始工作。
……
罗耀阳深吸一口气,忍下摔出手中公文的冲动,缓缓阖上,放在桌边。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个风尖浪口上亏空,这么低级的掩饰,欲盖弥彰,他们以为自己是把上位者当刀使的聪明人么。
荒诞无耻!
这样的官员真是砍几百次头也不足为过!
有时罗耀阳真羡慕周奕的率性而为。若是他见到这个寡廉鲜耻的公文,必定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毫不避讳的扔出一些粗鲁的字眼,粗鲁——但是痛快之极!
想到这点,罗耀阳心中明白让自己生气的不仅仅是公事上的原因。眼下还有一事。
他调解呼吸,缓慢几次吐气,努力平息火气——被下属官员挑起来,但更多的是因为周奕近些日子敷衍的态度。
如果说刚刚那些对周奕懈怠的想法还是出于自己的猜测想象和凭空感觉的话,那么这个公文就是对那些猜测的有力证据。
周奕虽喜好专营投机,一副j商嘴脸,但是心地不错这点毋庸置疑。以他的敏锐,以他对金钱的专营与了解,不会看不出这赈灾公文里的问题。若是以往,他必定在递给自己的时候满脸不屑地撇撇嘴,同时吐出一两句尖酸刻薄的话,似奚落对方,又似提点自己,从无例外。
但是现在……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而自己给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
……
留心观察了几天以后,罗耀阳给自己找到个机会拉周奕一起对弈。
“下棋?”周奕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他大老板都不嫌时间不够用,还有闲心下棋,他又没什么可忙的,奉陪到底!
围棋,还是病中的时候罗耀阳为了帮助他打发时间教的。周奕进步虽快也算入门不深,当然没办法跟罗耀阳这种棋类高手相比,但是今天是……势均力敌!
理所应当用脚趾想也知道,周奕撇嘴。面前这位看似全神贯注,机关算尽的某人一边下棋,一边聊着朝中近来正在发生的某些大事。严重的一心几用,不露败绩已经不易。
周奕可不管他那么多,下手稳准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罗耀阳一面看着棋盘,一面聊着公事,一面细细的观察周奕的表情举动。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加上周奕的反常举动……罗耀阳看在眼里,心里也略有打算。
众多繁杂的事情在脑中一一滤过,他挑出几个可能的话题,一边下棋,一边借故闲试探。
话题从府里府外的民生民情,到抗汛、刑部贪官审讯,每个都聊上一两句。
没有异常。
直到……
“……淮王的地位微妙,大理寺也只好一拖再拖……”
周奕执棋的手突然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顿,然后若无其事的落下,吃两子——是下得很好的一步棋。
罗耀阳看在眼里,对应下了一手,抓住这个话题继续又说,“私养军队是谋逆大罪,淮王这样做确实很难开脱……”
两人轮流下了十七八手,罗耀阳在这期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淮王的案子,没再转移话题,周奕则是从头沉默到尾。
最后,周奕好似如梦方醒般懒洋洋的开口,“淮王是大皇子?噢,那不是你哥哥么。”然后他推开棋盘,“我输了。现在我要去吃东西了。”
找个理由,人跑了。棋盘上的败绩细微。
罗耀阳独自坐在桌前,把黑白棋子分开,然后慢慢的、一粒一粒的捡起棋子。
「淮王是大皇子?噢,那不是你哥哥么……」他想他明白周奕的意思了。
「那是我弟弟……」他还记得自己跟他这样介绍画里的人。
那是自己的一片净土,心灵上的慰藉,无人可以触摸,无人可以侵犯,也许是当时周奕那种安然恬淡的气质撩拨了自己某种遥远的回忆,忽然起了一种冲动介绍星给他认识……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了魔一样。
星是他的弟弟,他是星的哥哥,唯一的。
淮王——大哥?
不,贴切地说,是对手!他从没把他,或他们,当兄弟。
他们根本不配。
也许是自己天生冷情,对他来说,兄弟只有一个,那一个已经占去他所有的感情和热情。至于别人……最多叫声‘皇兄’,不能再近了。
那些只是跟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皇室血脉,永远无法跟星相提并论。
太子之位于他并非高枕无忧,父皇的器重也代表的危险环伺,他从不放松警惕,也从不做妇人之仁的蠢事。
淮王的事,是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巨石,已经费了他许久的心思。四五年的光景,悄然无息的一点点收集各种消息,筛选排除,推测定论,收集证据……蚕食在无声无息之间。
对于甜美的果实,他一向有耐心等。按照他的计划,拖垮淮王本来还要再费他两年的心思,结果周奕的一番话,提醒他起了这么个难得巧妙的发难机会。
他的行事风格向来只要求一击命中,决不会给对手哪怕是片刻的喘息机会。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通向极位的路一向血腥,淮王作为长子,母亲贵为四妃之一却没有被父皇立储,不满之心由来已久。他们之间的对决其实迟早都会发生,而你死我亡是唯一的结果。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也只能说淮王技不如人,棋差一着。
所以对于淮王,公事公办,国法国办!
23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暴风雨
广福半跪在地上,平视周奕。
“小奕,这次是你不对。我们跟在爷身边就是为了让爷过得舒心。你怎么说不做就不做……再怎么说,爷就是爷,派给你做的事情还能推三阻四?”
“……”
“爷平时多照顾你……我小福子跟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器重过谁……你跟我不一样,待日后爷坐上那位子,你就是他的肱骨重臣,高高在上,光宗耀祖……”
“……”
“来来,新出锅的雪蒸糕,你最喜欢……怎么还真要跟爷怄气,不吃不喝了?”
“……”
广福手足无措的看着门里门外黑脸的两个人,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一个不敢劝,一个不听劝……
“小福子——”
“呃,奴才在——”
“传膳。”
“是!呃,爷,那……周奕还在这儿跪……”广福胆战心惊的开口。
罗耀阳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脚边的周奕,语气冷峻,“你一日不反省便一日不准起身。任何人……”他用眼神淡淡地警告平日里跟周奕交好的侍从护卫,“……不得靠近。”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对周奕已经过分纵容,怀柔要用,规矩也要立,要把他不羁的性子调教得服贴,必定要用张弛有度的非常手段。
他一向无往不利。
他了解周奕,嗜好安逸又惜命怕死……一定会屈服的。
周奕读过史书,无论是这里的,还是原来唐宋元明清的,他知道通向的皇权路上是皑皑白骨,是尸横遍野,他知道什么叫君王无情。
是的,他都懂,但是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能不能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从心里厌恶那些污秽不堪的宫廷争斗,鄙视那些道貌岸然下的卑劣心思,为他掀起的血雨腥风,为他的不折手段,为他的冷酷无情……
不想再被搅进这趟浑水,不愿意再为他出谋划策。
每个人心中都模糊定位了一种原则,一条底线。这——就是他的底线——很傻,很自不量力,但是……他坚持!所以他慢慢抽身,慢慢疏远……敷衍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很可惜,没有成功,到底是定力太浅,心机不够,最终撕破了脸。
那又怎样,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
周奕知道这种惩罚纯粹是自己自找的。
不工作当然就没资格吃饭,不听话也当然会被罚跪。早在来这里的第一天的时候,训练他的老太监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里的规矩。太子府里不养闲人,他知道。
可那又怎样?
他是怕冷怕饿怕死怕痛……他怕的事情很多,但是为了某种做人的原则,他无所畏惧。如果不能畅快淋漓的活着,他那些‘怕’又有什么意义?
周奕有时候固执得可怕。
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太阳高照到日落西山,周而复始,一天过去,一天来临。
冰冷的云石地面紧贴着周奕的膝盖,无孔不入的凉气顺着骨头关节一点点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爬上他的周遭,缠绕,束缚,可是周奕已经感觉不到。
他整个人笔直地跪在地上,不移不动,不弯不软,仿佛化身为石雕,内外俱僵,感觉不到分毫外部涟漪。
周奕不知道自己已经跪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跪多久,他……已经不能思考。
时间仿佛踯躅不前。
三天过去。
周奕如同老僧入定,广福忍不住一天几次偷溜过去探他的鼻息。探到他无碍,心下不知该喜该忧。无碍固然是好,但若他昏厥过去,也好给书房里那位主子爷找到借口下台阶。
这三日周奕水米未进,一直跪在书阁大厅,春寒露重,没有人能挺过去,何况是他?
太子爷虽神色未变,行为如常,可广福知道几日来朝上朝下、府里府外,人人噤若寒蝉,若说跟周奕这事儿没关系,打死他也不信。
又过两日,
罗耀阳不得不再一次到坤绫宫搬救兵。
皇后娘娘此时正拂着袖子在书案前绘丹青,她抬头看见罗耀阳一脸疲惫,放下笔,对身边的女官轻轻的吩咐几句话。
宫内的侍女鱼贯而出,不肖片刻,只剩他们两人。
这次她没有调侃,直直地拉过罗耀阳坐下,双手扶着他的肩,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淡淡叹了口气,“你让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伤害到了。”
“分不清孰轻孰重吗?”她抱住这个有些僵直的身躯,戳了戳他的胸口,“问问这里,到底要的是什么。别再执拗下去了,当断不断,拖泥带水是兵家大忌。而如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场仗你已经输了。”
看到罗耀阳越抿越紧的唇,越来越冷的脸,皇后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遂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已经让冬儿过去照顾了,那孩子会没事儿的。”
目送罗耀阳的远去,皇后感到身后的气息,放心的向后靠过去,“耀阳是我儿子,所以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真的舍得?”
身后的人有着与罗耀阳八成相似的脸,只是更添威严气度,“生于皇家,他们必须要有这点自觉。是辉儿好高骛远、自不量力,成王败寇他需要自己承担后果。国家繁荣安定永远是第一考量,其次是皇权,至于伦理亲情……在这些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皇后闭上眼睛,掩饰里面复杂的情绪,叹道,“你真无情。”
“身为帝王必须如此,耀阳迟早也会这样。”天承帝抚着皇后的肩安慰。
“我不想看他变得如此,如果星儿还在……”
“若薇,不要想了……”
……………………………
周奕是痛醒的,浑身上下好像有几万根针在扎,好像被关在插满钢针的人形棺里,只要一动浑身就撕心裂肺的疼,若不动仿佛也能感觉到针尖的锋利。
骨头之间的关节,尤其是背部的脊椎和膝盖,骨缝里好像刺进一把又一把的针,痛得说不出道不明,又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啃食,慢慢分离了筋皮和骨头。
从上到下,好像自己正被一点点辗转磨碎。
挫骨扬灰怕就是这种感觉吧。
是太久没有活动造成的后遗症,但现在想活动亦是不能,千万根神经在向他叫嚣。饶是咬牙挺着也受不住,这种剥皮抽骨的苦楚,真让他痛得想哭爹喊娘。
受不住了……
周奕现在明白为什么病患明明知道呻吟无济于事却还总是耐不住痛苦的叫喊,这好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借着出声的片刻,把身体里的苦痛吐出来。
他也忍不住哼叫起来,却发现后果更糟。本以为是极力嘶喊,实际上却只是发出低微的声音。即使这样,一开口喉咙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引发从肺到胃的火辣辣的疼痛——是多日未进水食的关系。
还不如死干净了痛快,生生受这种由内至外的凌迟之苦。
他想抬手狠狠地压住发出灼热疼痛的胃,却一根手指也动不得,根本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
形同废人。
若此刻就此晕死过去,都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
……
朦胧昏沉之间,周奕听到有人说话。
“哎,又出这么多汗……刚换的单子……溻湿了。”
“别抱怨……麻利……换新的……”
周奕感觉自己被硬拉起来,几只手拖拖拽拽,牵拉皮肤引起的痛感几乎让他惊叫起来。等他有气力能模糊的发出呻吟的时候,又重新安生下来。
“清姐,殿下几天都没来……失宠……还管他做甚……”
“闭嘴!”是清清的训斥,后面被压低声音,“殿下的事……嚼舌根……小命不保……”
“冬儿女官……药膳……来了……”
“只不过……下人…真…浪费……”
除了清清熟悉的柔柔悦耳声音,其余的七嘴八舌,真是活活让人不得安生。
周奕正觉得自己又要往在朦胧的梦中靠过去,突然一勺流食被强迫灌到口里,顺着食道往下滑,未滑到一半又是一勺。一勺连着一勺,速度快的来不及往下流,一点点堵住胸口,烫得难受——也许是多日未进食,食道变得敏感了吧!
身体上的不适,让他潜意识地转移注意,开始了开始天马行空的想象……按照这个手法和灌食的速度……让他有些无理头地想到闻名中外的北京填鸭。不想被利用当成鸭子……兜兜转转,如今自己居然以另一种形式还是变成了一只鸭子——意带双关,让他不由想笑。
大概嘴角真的翘起来了,下一勺汤食呛到气管里。
剧烈的咳嗽引发的震动几乎让他浑身上下痛到极致。胃又开始痉挛,刚刚灌下去的东西几乎从原路返回,以烈猛之势反扑,又有少量呛进气管,加重咳嗽……如此恶性循环,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痛,因为痛到极致,反而浑身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再也觉不到任何外界的刺激。
要说这种感觉还真有点熟悉呢,周奕心里安慰道,上一次……这么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遥远,其实不过才三年多光阴,在重症监护室里,那种……到了大限之期的感觉。
他也许真的累了……只比他们多活三年,其实……还真是辜负了……期望。
……
不知过了多久,周奕再一次醒来——能醒过来他自己也很吃惊,还以为……
只是身体沉重的厉害,零碎的疼也依然存在,好在不是像日前那样难以让人忍受。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清清……几日没来,把人交给……我的话……耳边风……你就这么奉命……”
周奕躺在那里,还没有完全清醒,还没有能力分辨那话里的意思,却清晰的感到那人语气里的寒意。周奕又想笑,呵,自己都这副惨样了,居然还有心思感受那人的情绪。
他感觉到那人又说了什么话,突然有碟碗跌落地上的脆响,然后是哭喊,哀求声,捣破鼓膜的尖细让人很不舒服。
周奕皱眉。
好在只是片刻,伴随着凌乱的脚步,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尖细渐远了。然后,终于,整个天地都静下来。就在周奕又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又听见那冰冷冰冷的声音。
“清清,我的脾性……不想见……任何差池……你最后一次机会……”
对女孩子这么粗鲁……没品!这是陷入黑暗前周奕最后一个念头。
…………………………………………
罗耀阳看着那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伸出手……想抚上去,又似乎有些不敢碰触那处脆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又狼狈的把手收回。
母后的话让他心乱了,也让他明白了很多事。
他是该先问问自个儿,孰轻孰重?为了个不相干的人……他与他,形神俱伤。
那天从坤绫宫出来,他不知不觉走到书阁,他走上去让星陪了自己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然后是接下来几日的不眠不休,重新部署。
等初步部署完毕,他回到太子府却发现那些该死的狗奴才……
自己在迁怒他们,他知道。
若不是自己的无心动作造成那些奴才错误的认知,他们也不敢如此对待周奕。
淮王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处理得一塌糊涂,对自己想要的结果……如此之多的选择,他却选了条最愚蠢的路。
如今,是时候纠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节奏有点慢……
反省g
24很多事没有对错之别
淮王的案子拖了很久,罗耀阳也筹备了很久,万事俱备,只欠一点点私底下的协议……
淮王也许不会开心,不过这并不在罗耀阳关心的范畴之内,只要老大肯按照他的唱本走,就好!
简单的说,就是到清算的时候。
天牢。
阴暗的石壁长廊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墙壁上的火烛映的人影影绰绰,加上空气不流通造成的气闷,这种不堪的地方,即便是王孙贵族一朝行差踏错也免不了在这里走一遭。
“殿下……这种污秽之地,不适合千金之躯……”
“淮王尚未完全定罪,也算千金之躯,他在这里,孤怎么就来不得?”
“地牢露重阴寒……”
“啊!殿下小心脚下。”
一竿子刑部官员和牢狱的管事,还有罗耀阳身边的侍卫,走一路劝一路,紧跑慢跟地跟随在罗耀阳的身后,都挤到这小小的地下空间。
积水的地面在众人的脚步声中发出啼踏声,更显这里空旷阴冷。
前面已经是尽头,照理,那几间牢房关的就是这次谋逆大罪的首犯。
“开门。”
管事急忙上前,哆哆嗦嗦地把门打开,里面关的是皇长子——淮王。
罗耀阳低头跨步进去之前,对外吩咐,“孤一人进来,你们退开。”
留下一班臣子,急急跺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踌躇地守在门外。
罗耀阳进去大概有半个时辰就出来了。殷乾见他一出来,立刻拿起披风给他披上。
牢里虽暗,抵不住练武之人的敏锐观察,太子虽然面色沉静,领口和发丝却有少许凌乱,好像动过手。
殷乾没问。
无人敢问。
任何人都不知道在那一刻,那间牢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通过后来大皇子的审案结果,似乎可以窥豹一斑。
淮王终因谋反证据不足,保住了性命。
不只保住了性命还有封号和俸禄一并不少,只是剥夺职权和封地,成了彻底有名无实的闲散人。而大皇子的那些党羽则出人意料的个个身负重罪,担下谋逆的大部分责任。
首当其冲的是大皇子的娘家和太傅亲信一行,几大家族,上万口人杀的杀,关的关,贬的贬,流放的流放,从此以后彻底一蹶不振。
而扳倒淮王势力之后形成的权力真空被罗耀阳明里暗里迅速接手,以防朝中他人势力坐大。
淮王已经成为拔了爪牙的老虎,再无反击之力,罗耀阳留他一命自然有大大的好处:
淮王作乱的判决结果一出来,对皇太子宽厚贤明的称赞响彻朝野。
天下无人不知,大殷朝出了个英明果敢宅心仁厚的未来君王。
这样处理不仅避免了兄弟相残的惨事,也维护了皇家的体面和声誉。
后来周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像旁人一样对他称颂仰慕,对他顶顶膜拜,而是心底阵阵发寒。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这个对手的雷霆手段和冷血无情,知道了……害怕的滋味……
淮王的命,是以他背后的几个大家族上万口人换来的!
要瓦解淮王的势力,要么擒贼先擒王,要么让他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罗耀阳当然会中意第一种相对容易的选择——先死咬住淮王罪名不放,然后慢慢清查其党羽,再接收对方的势力,取而代之。这样循序渐进,有条不紊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只是后来……周奕不禁打个冷颤,不敢再往深想其中缘由。
罗耀阳突然变更计划,重新布置,暗地做手脚销毁罪证,嫁祸安排,着实操劳一段时日,最后……依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甚至更妙,起码他不仅身分上名正言顺,连声望都是如日中天。
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弑兄——永远都是污点,永远都是骂名,永远都是背上扔不掉的十字架——一如隋炀帝杨广;
即便他能力卓越,即便他名垂千古,即便他作尽千万好事——又如唐太宗李世民。
当前罗耀阳赢得这样的声誉,位居这样稳固的位置,已经断绝日后被夺权的可能。
应变如此迅速,计划如此周密,手段如此狠决。
他的决定,牵扯到几万口人的性命……不见犹豫。
罗耀阳这个人……
周奕知道这次他踢到块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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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的妙手回春真不是一般盖的,在他亲自调理下,周奕终算没什么大碍了。
这里说得没有大碍是指性命没问题,但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要说他本来糟糠一样的身体恢复到健健康康好人一个不留下后遗症也是不可能的。
“公子的腿……寒气入侵,血脉不通,恐怕……不良行走。”
周奕坐在床上,伸手捂着膝盖,低着头,额前的一绺刘海挡住自己大半视线,他没有看刘太医,低声轻问,“是……是……好不了了吗?”
“也……不尽然,可以施针看看……”老太医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神经脉络的话。
周奕没有注意听,他自己久病成医,算是个有点头绪的半吊子医生,加上老太医的语气,已经说明很多问题。
“谢谢,刘太医,我有点累了。”周奕委婉的谢客。
待人都被他支走以后,周奕抱着膝,蜷在床榻的一角,头埋得深深的,就这样一动不动,不吃不喝,整整坐了一天。
当刘太医尽职地对罗耀阳报告完周奕当前的情况,屋子里静得死寂一样。
过了好半晌,殷乾有些试探地问,“爷,那小…呃…周公子目前这个样子,还派人继续监视么。”
罗耀阳把视线从嫩枝吐绿春意盎然的窗外转回来,低沉中夹着一丝不明的艰涩,缓慢开口。“撤吧。”
按刘太医的意思,周奕的腿恐怕……往后不用监视,无论他想去哪儿都有心无力。
至于危险性……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来历已经无关紧要。
“让广福多加派些人手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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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我想见见殿下,帮我问问好吗?”早上,周奕无意的一句话,让东厢的气氛变得有点儿诡异……
然后他被折腾了一上午,然后……
晌午时分,周奕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一身富贵锦衣,金冠玉簪,攒花麂靴,被送到罗耀阳怀里。
四目相对,罗耀阳略微抬眉,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欣赏和惊异,早知他长相不俗,却没想到一旦经过拾掇整齐会有这幅惊人的效果。
没有随意的穿着,没有松垮的发髻,玫红色的短衫分布错落有致的金色绣工,不艳不俗衬得白里透红的脸蛋竟现出几分媚色。
连圣人都会心动。
只是……这又是唱的那一出?
周奕止不住地在心里翻白眼,就知道!
这些天服侍他的人忽然多起来,和声细语无微不至,并且总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议论窃笑。
一箱一箱的绫罗绸缎珠宝赏玩
玉子金童 完 +番外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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