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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作者:半帆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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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第一章01
天色蒙蒙,晨风轻拂江上烟波,回绕似仙舞。
叶上晶莹早露沿脉滑落,坠在软泥里,碎裂出酿了整夜的清香与沁凉。
江畔,一抹灰白静静坐落在这软如枕、柔如毯的青草地上;那抹灰白,似天际未明的苍茫,又似江上烟光蒙蒙,如此幽静地坐着,彷佛时间如身後翠微青山,庞大地静止了。
还未待到煦日破云,逐走眼前教人心醉的朦胧,後头便已传来格格不入的尖细声音,坏了天光水色。
「少爷、少爷,你可吓坏奴才了,呼……」声音的主人跑到灰白色的人影身旁,屈身喘着气。「少爷你也不告诉奴才一声,这麽早就跑到这里来,真是害奴才担心死了,方才一路沿江岸跑过来,雾蒙蒙的要不是走近了也不会发现少爷坐在这里。」
「不过就几里路,连这也放不下心。」江楚转过头看着身边正调息的侍仆,「喘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悠悠沉沉的几句话,却似柔和的江上晨风,牵引着烟岚缥缈。
「不了少爷,少爷如果看久了、看够了,就快随奴才回府里去吧,不然等会夫人起来了,见不着少爷,又要闹得府里上下紧张了。」
江楚一笑,「何安你说,这山光水色要看多久才算够?一辈子?一生一世?」
蒙蒙山色映在他温柔的眸里,缥缈烟波也映在他温柔的眸里──却如此清澈。
「少爷,恕奴才不识雅趣。」何安一脸无奈,看着眼前这个十数年来温文如一、和善如一的少爷,却总是拿他没办法。
何安斜眼瞥见江楚坐在草地上的衣袍下摆已微微被露水浸湿,心里暗叫不妙。
「少爷,早晨风凉,您的衣摆都给露水弄湿了,快些回府换套乾净的衣裳吧,受寒了就不好了。」何安真个着急起来了。
「我娘迷信,怎麽何安你也跟着穷紧张。」虽是不以为意,江楚仍是从容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在软泥草地上坐了一早,灰白的袍子竟然一点也没有脏污。
看着少爷终於起身,何安稍稍松了口气,他一点都不担心少爷不随他回去,只担心一向慢条斯里的少爷从从容容地走回府,顺道欣赏沿岸山明水秀,要多久才能到的了府里。
跟在主子身後却教他更心急,看着那简直比呼吸还从容不迫的步伐,他真恨不得能从背後狠狠地推他一把,但除非他活腻了,不然他可一点都不敢碰他的主子一g毫毛。
看着少爷乾净的背影,仁慈又温厚,个x好得跟什麽似的,不管到了什麽地方,似乎都能让周遭染上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详和,若非伺候了少爷十来年,乍见这身影,大概会以为是哪来的神仙寻错路,落到人间来了──就像方才他沿着岸边找寻少爷时一样,那当下他真以为走入幻境了。
跟在这样的主子身边本应是好事一桩,没脾气又好伺候,在外人看来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才能被分派到的好差事,何安却过得心惊胆颤。
这心惊胆颤的来源不是少爷,而是上头的夫人。
他家夫人,平时温良恭俭,是个十全十美的当家主母,待人和气,处世圆融,可偏偏一旦谈到有关儿子,就变了个人似的。
「什麽事想得出神了?还是我早上随意出府,让你忙了一早没睡好所以倦了?」江楚看着难得安静的侍仆。
何安就算再累,被那双淳厚的双眼看着,也永远只能笑着说没事。
唉……
一切,都只能从二十年前说起。
老爷大囍隔年,夫人有孕,喜获麟儿,全府上下莫不一片欢欣,满月当日宴客亲友,也忘了是哪个亲戚自以为是的带了个道士来,说给小娃儿测测命,谁知道一测算,道士竟说:
『此儿福浅寿薄,煞星落命,二三有劫,生机难逢。』
几句俐落的话说完,全场静默,而那个带人来的亲戚也不知何时消逝在人海之中,似乎也就从此断了来往。
江老爷倒也不失风度,用点银子打发了那名道士,只是宴客的心情没了,热闹也没了,徒留一片尴尬,亲友们纷纷托事离席,不久宴会也就这麽结束了。
老爷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甚至在宴会後对着家仆们公开驳斥道士的一派胡言,可夫人却十分挂心,甚至为了那几句话几日来睡不安寝,从那之後,少爷便被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或许应该说是密不透风地保护着,彷佛孱弱到轻轻一个碰撞便可以要掉少爷一条命。
婴儿时不仅每天守着护着,连入睡都要抱在怀里;长大了,会跑会跳了,却还是每个动作都让夫人c心,也不让少爷乱出门,每天早上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到少爷房里瞧瞧人是不是好好的,就寝前也要探问上几回。
一旦让夫人失了少爷的踪迹,就算整个江府翻过来也要找到他,有几回还因此闹了不小风波,在府里逢人就问,问不到脸色就难看,口气就差,少爷也不是个不识相爱惹麻烦的人,多半时候也是依母亲意愿待在府里,只是身处偌大的江府里偶尔也会有不巧的y错阳差,虽说母亲担心儿子是天x,但十几二十几年下来仆人们也都有些烦腻,只有少爷永远能不厌其烦,永远浅浅地笑着,耐心回答每一个来自夫人关心的问题。
就连自己何安这名,都是在分派给少爷随身服侍时,夫人给自己取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少爷的安康。
其实服侍少爷十几年来,他比谁都还清楚,少爷一向身体健康,无病无恙,只是夫人的紧张兮兮往往误导了其他人对少爷的看法,有人认为少爷弱不禁风,有人觉得少爷是个病罐子,有人更绝──说江家快绝嗣了。
何安无奈地回想起这来龙去脉,不禁慨叹,转眼间江府已经到了,但是天际尚未大明,家仆们也都还未就工作岗位。
眼前,江楚的房间只差几步路。
「何安,你可以先去厨房帮我张罗一下早膳吗?」江楚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吩咐。
「喔。」何安应了声,安分地转向到厨房。
服侍少爷十几年,何安怎麽可能不懂,少爷此举不外乎是怕回房撞见夫人,把他的擅自出门怪罪在他这个奴仆身上,但在何安心里,能服侍到这麽好的主子,即使被骂他也是绝无怨尤的。
江楚推开门,却没有如预期见到自己的母亲。
若不是江夫人还没起来,便是自己到处找儿子去了,江楚走进书房,顺手推开窗扉,好让早晨的清新空气透入内室,若是平常江夫人在,肯定会将一扇扇大开的窗关得紧紧,深怕一个风大风凉,就让宝贝儿子着了寒,好似他当真是脆弱的纸娃娃。
在檀木书柜上顺手抽出一本书,正想靠着窗边让那风拂着自己、边看书等候何安准备的早膳,微风将书页间的墨香翻乱,萦绕着江楚的鼻。
远远的,何安端着早膳从厨房出来的身影落在窗外的一角,正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上拖盘里热腾腾的膳食,朝着江楚的房间走来。
想必少爷天未亮便起身,到现在都还没进食,应该也很饿了吧,所以何安准备了好大一碗热粥、还有几样轻淡的配菜,都是少爷爱吃的。
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少爷不喜欢吃的东西,向来膳房准备什麽,少爷就吃什麽,当然,这菜单也是要经过夫人同意,才准许让膳房煮给少爷。
或许何安刚刚东奔西跑得找寻江楚着实让他累了,即使手腾不出空间,偏过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悲剧发生的关键通常就在这疏忽一瞬间。
匡啷──
☆、《酹江月》 第一章02
「夫、夫人?!」没见到夫人何时朝自己走来,一碗热粥与几叠配菜就在这瞬间不偏不倚地撞上江夫人,向地上摔去,差点全翻落在江夫人身上一席上等布料裁成的衣裳上,碗碟也在地上摔了个碎。
「何、何安不是有意的,请夫人责罚,请夫人责罚……」何安吓得整个人扑倒在地,不忘顺手捡拾手边的碗碟碎片。
在屋里看书的江楚有意无意地瞧见了这一幕,距离虽远,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何安跪倒在娘亲跟前,想必是有了麻烦,而且说不定是因自己而起的麻烦,正想放下书前去探问,却看见一抹青色人影走入画面,不知道跟江夫人说了些什麽话,只见江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又看见何安微微地朝自己房间指了指,江夫人便三步并作两步的朝这方向走来了。
没一会功夫,如江楚预期的一般,母亲已然来到自己的房间。
「娘,晨安。」恭敬屈身。「娘用过早膳了吗?」
江夫人看见江楚如此神清气爽地问候自己,慈爱地笑了笑。
「楚儿啊,娘不是要关着你,只是你也明白……」
江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想当初,这种不吉利的命谶是不该让江楚本人知晓的,若非自己当初与老爷说话不留神,没注意到门外正准备进房的江楚,一个令她心痛欲绝的秘密,就这麽摊开在江楚本人的眼前,只是令人讶异的是,当时才十三岁的江楚,竟无丝毫反应,彷佛只是听去了一个随处可闻的八卦小道,依旧和颜悦色地照母亲以往的吩咐,来知会母亲自己今儿个要跟桓大哥出门游玩的计画。
「娘,您多心了,孩儿没有这麽认为。」一面安抚,江楚一面将江夫人扶往一旁的座位。
「还好你是跟桓儿一起,不然你今天这麽一个让人找不到,可真是急死娘了。」
江楚一时间还会不过意,但被轻轻推开的门分去了他的注意力,看到来人後,江楚这才会心一笑。
「是孩儿不好,让娘担心了,不过有桓大哥在,孩儿不会有事的。」江楚恬和的笑容往往如此教人安心。
方才进屋的人笑吟吟地上前,一身浅青衣料将颀长的身影突显得更飒然。
「伯母放心吧,有我在,楚不会有事的。」穆桓自信地安抚着江夫人。
「有桓儿你在,我也能宽心不少,从小你一直都很照顾楚儿。」从江夫人脸上的表情可以看的出来,除了江夫人自己,唯一可以让她放心江楚的,大抵就是穆桓的陪伴了。
穆桓算来是江楚的义兄,说是义兄,但事实上穆桓也只大江楚一两个月,江家与穆家素来交好,不仅江老爷与穆家当家是至交,两家的夫人更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二十二年前两家的夫人肚子里同时传出了喜讯,一个念头之下便打算若两家的孩子为一男一女,即约为姻亲,尽管後来并非如此,两家还是开心地让这两个孩子互以兄弟相称相待,尽管没有形式上的结义,但从小到大两人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却是无庸置疑的。
江府的府邸坐落於城郊,相较於城里位处繁华闹区的穆府是清静许多的,不只穆家夫妇在空闲时会来探访,顺道享受与平时生活气氛大不同的清闲,穆桓更是三天两头地常往江府跑,有时甚至在住个十天半月也不稀奇。
小时候,穆桓看着江楚老被禁止做这个做那个的,或许江楚不以为意,但生x爱好自由的他却替他惋惜,於是他会偷偷地带着江楚溜出门,到这里、那里等所有他认为有趣的地方,有一晚,穆桓带着江楚在晚上溜到後山去,看了一夜的星,下山时迷了路,在不算深入的山里,但却怎麽也绕不出去。
一天之後,江家派出的奴仆在山里的一处洞x发现两人时,他们早已因饥饿与夜里的低温昏厥,但更令人心惊的是,穆桓身上的衣裳残破,背上、臂上露出的肌肤上有着一处处怵目惊心的红痕,衣物破碎的边缘也染上了血,乾涸在骤降的温度之下。仔细一看,穆桓身上斑斑的伤口与衣服撕碎的chu裂口,竟像是野兽的利齿所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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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第一章03
而被穆桓护在怀里的江楚手中紧抓着一颗质地密实的石块,上头也有着一处血迹,浅色衣裳上有一点尘泥、几处沾染自穆桓伤口的血迹,除此之外,可说是完好无缺。
江家奴仆赶紧将两人送回府邸,焦急不已的江老爷与江夫人见着如此情状,原本快溢出心头的的忧心全被无可名状的感激与震撼取代,不过是两个心智未熟的十来岁小孩,理所当然地拥有对未知事物害怕与逃避的权利,尤其是对於穆桓,尽管与江楚再怎麽相熟,毕竟不是亲生兄弟,在这种危急的关头,竟然能保护江楚至此,甚至不惜豁上自己的x命,看着那些伤口,虽然不深,但对一个孩子来说,遭受攻击当下的痛楚却是相当难以忍受的。
穆家夫妇得到消息当然也赶紧赶到江府,看着伤痕累累的的穆桓,第一句话不是表示什麽担心与着急,却是斥责穆桓的鲁莽与轻率,江家二老对於江楚的保护其来有自,满月宴上的来龙去脉,穆老爷与穆夫人是再清楚不过的,算来两人也是深明大义。
经过这个事件之後,原本关系就很好的江家与穆家,在感情上更是亲密,江夫人更是把穆桓视如己出,所以才说,除了江夫人自己,唯一能让她放心江楚的,便是穆桓的陪伴。
「桓儿他娘约了我一起到城里的布坊挑几块布,给你们俩裁几件新衣,最近忙着铺子里的生意,都快忘了你们的生辰了。」本是个愉悦的话题,江夫人的口气却掩不住哀伤,「桓儿,楚儿就劳你做陪了。」
江家世代经营药铺,到了江老爷前一代,累积了一点家底跟名望;而到了江楚的爹,将原本只在京城里经营的药铺事业扩大到其他地方,在各个大小城镇都开始可以见到江家字号的药铺『寿春堂』,价钱公道,更是时常以免费的药材接济贫病之人,颇富美名。
「伯母宽心,我会照顾楚的。」穆桓仍旧是一脸笑吟吟地目送着江夫人出房门。
江夫人话里的哀伤不是没来由,也绝非是因为店铺里的忙碌,才会让她忘了宝贝儿子的生辰。
『此儿福浅寿薄,煞星落命,二三有劫,生机难逢。』
二三有劫,而今,江楚眼看着就要满二十三岁,眼看着命谶里的那个劫难门槛一天一天的逼近,这样的生辰,谁能开心?
虽然嘴里穆桓也同江夫人一般当江楚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但事实上并不,那些话仅是为了让江夫人宽心,他总认为江楚应该要有属於自己的人生,那些命谶对他来说都是笑话。
待江夫人远去,穆桓这才对着江楚开口,「什麽美景又让你流连忘返了?」
「桓大哥真是了解我。」江楚温和地又是一笑。
「对了,方才何安打翻了你的早膳,我已经让他再去盛装一份,以後就算想出门,也要先填过肚子,这麽不懂得照顾自己,难怪老让伯母担心。」穆桓作势数落着江楚,语气里却不见一丝责骂。
江楚也知道穆桓没那个意思,有的也只是会自己的关怀与担心,「桓大哥用过膳了吗?要不要我让何安也备一份桓大哥你的?」
「早用过了,我可不是你,老把攸关自己身体健康的民生大事摆在最後。」穆桓停顿了一下,「你还没回答我呢,今早去了哪啦?」
「到後山江边等日出,桓大哥明儿个要不要也一起去?」江楚不难看出穆桓的好奇,小时候,穆桓总是找到哪里好玩便带着他一起去,想当然耳地自己也该如是回报。
「呵,什麽时候也换你带着我出门了。」穆桓笑着,甚是开心。「我话先说在前头,你不先用过早膳我可不会让你出门的,你别再担心会把膳房的那些伙工们吵醒,他们可是宁愿牺牲点睡觉时间准备你的早膳,也不愿意让伯母怪罪伺候不周的。」
「少爷,用膳了。」何安端着热腾腾的早膳进房,方才被江夫人责备的不快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勤奋的脸上尽是微笑。
每个人,都是笑着的。
在江楚身边,想不笑着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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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第一章04
昒昕之时,未晓的天际一片白蒙,在日与夜的重叠地带悠动。
相差莫约有半颗头、却同是颀长的两条身影错落在草径之间,一如清风飒爽、一如朝晖温和,踩着最是悠闲的步子,沿江款踏。
「莫怪你流连忘返。」穆桓沿着江岸信步逛着,看着岸边的景色,只说了这麽一句话。
江楚只是微微笑了笑,眼眸如水,江波荡漾。
蓦地,穆桓眼光一转,看着江河对岸碧山绵延,熟悉的画面在回忆的静水上泛开涟漪,他微伸出手,指着对岸,「楚,你还记得吗?」
顺着穆桓所指的方向看去,江楚会意,暄然一笑,「当然。」
是那座十几年来如一日苍翠的青山。
「要不要再去探探?」一向爱玩的穆桓脸上的笑隐藏不住些微兴奋。
「有何不可?」江楚也有些被回忆勾起了玩心。
两人在往下游几步路的地方发现了一艘渡江用的小竹筏,竹筏的篙上长满了青苔,看得出来这只竹筏已被弃置在此许久无人使用。
尽管已被荒置多时,竹筏看起来仍相当坚固,撑着江楚与穆桓两人仍无沉没之虞。穆桓捋起袖执篙,沉稳适然地将竹筏往前撑行,不徐不急地悠闲渡江。
「不知道那个山洞还在不在。」渡了江,江楚看着眼前巍然苍山,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的境遇,努力回想着当时的记忆,凭着久远的记忆找寻这座山的入径。
「哈,若再发生那种事我可不会吃亏了,看是谁把谁打得落花流水。」穆桓笑得得意。
自那次事件後,爱玩的他开始会遵照父亲的要求练武,而且认真的程度超乎穆老爷所期望,当然这算是好事一件,只是转x的当下令穆府不少人瞠目结舌。
「有了,我记得在这个方向。」
江楚在记忆中翻找,向树林里走去,穆桓尾随着他,穿过了一两重窄林,一条因人迹而自然形成的小径出现在两人眼前。
以前这座山是不少附近樵农上山采食取材之处,所以自是有一两条人为的土径,但自从这座山开始传出有野生的兽会攻击人类并且有不少人亲身遭受差点送命之後,上山的人渐渐少了,至今几乎毫无人迹。
「入口怎麽退至这麽深的地方了。」穆桓不禁感叹。
据自己以前的印象,这座山的的入口一上岸就可以寻到,多年之後,人烟罕至的入口外又新生了一大片林。
「还是楚的方向感好。」几年前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带路反而迷失在夜色里,才会发生那件意外的吧。
尽管上山的小径仍在,但已是杂草荒蔓,辨识得出轨迹却难以步行。
「桓大哥你还要往上吗?」
「你呢?」穆桓当然是想继续往前探的,但是他必须顾虑到江楚。
「既然都来了,不上去岂不可惜?」上不上山江楚自是无所谓,但他看得出来穆桓眼中的兴奋,也知道他自认有责任替自己着想、顾虑自己的安危。
两人依着一点儿时的记忆,与勉强得以辨认的微径一路往上探寻。
「桓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边的沙土很怪?」江楚看着脚下,没有足迹的地面沙土异样的平坦,似是人为刻意抚平的,没有一点自然的痕迹。
穆桓将注意力由眼前的小路转移至脚下,发现还真的有几分怪异,再看着前方的路,似乎一路都是如此。
「有什麽人来过吗?可是现在这里变得如此隐蔽,应该不会有人上得来才是。」
江楚望着被树丛挤得茂密的四周,在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气味中,夹杂着一股陈腐的腥味,细微得难以察觉。
「恐怕是又有野兽出没,江楚,我们还是回去吧。」穆桓看着伫立的江楚,以为他的踟蹰是担心前方可能有危险。
「桓大哥,我们向前走吧。」江楚一派轻松地说。
其实江楚一点都不怯懦也从不怕事,反而,眼下的情况难得的勾起他的好奇心。
「楚,要是发生了甚麽事……」看见江楚似乎有些兴致的样子,穆桓反而担心起来。
「桓大哥不用担心,若是真察觉到有危险,我定会马上随你下山的。」
「那便继续走吧。」穆桓跨至江楚身前,踩过前方路径上丛生的杂草,而江楚便尾随在他身後。
两人虽然是一早便出门,但渡江以及进入这座深林已经耗费掉整个早上。两人依稀可以由光影的方向判别此时的时辰,只是太过茂密的树林,筛去了大半阳光,即使正午时分,树林中依旧只有勉强可视物的光线。
且这片野生的树林丛生得太过杂乱,又人迹罕至,无法轻易深入。
「楚,你看是不是那里?」穆桓突然有所发现似的,指着前方不远处对着江楚说。
而事隔多年却还能两人记忆犹新,除了当年发生之事实在太深植人心以外,山洞洞口处不知为何长满了一片荼蘼花,总在春末时开满一片令人骇然的大红,带着一点神秘的气质,霸气地横在这蓊郁的树林之中。
「看见这花才意识到,居然又是春末了。」江楚低喃。
事隔多年,却又巧合地选在春末来到这里,巧合地碰上盛开的荼蘼。
再过一季,便是他的生辰了,一个落叶无尽的深秋。
「楚,又发呆?」穆桓摇了摇他的肩。「我问你要不要进去探探?」
「嗯。」
这回江楚没有跟在穆桓身後,反而先行走到洞口,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花丛,进入洞内。
由於可以立足的地方不宽,穆桓并没有立刻跟上,反而是站在花丛外等着江楚的观察。但过良久,已经进入洞内的江楚却完全没有反应,穆桓觉得疑惑,一面向着洞口进入,一面出声问着:
「楚,里面还好吗?」
穆桓一面越过花丛,对於这些微小生物的爱护绝对来自於江楚的影响。他到了洞口时,目光顺着微弱的光线探进洞内,他看见江楚屈膝蹲在地上──而他身边着倒卧着一具躯体。
作家的话:
☆、《酹江月》 第一章05
「桓大哥……」江楚回过头,看着穆桓。
「这是怎麽回事?」穆桓一个箭步来到江楚身边,藉着洞内微弱的光线,试着看清楚地上的人。
是个女子。
身着的衣衫早已破烂脏污,原本应是雪白的肌肤各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脸庞与发丝沾满了沙泥与落叶。一身裤装,但沾满了血的衣衫已让人难以分辨衣料原本的颜色。
但除去那满身的狼狈,女子无疑是艳丽绝尘的。
「伤得好重……」穆桓不禁疑惑,因为这名女子全身都是伤,却不似是野兽袭击。
「桓大哥,她还有气息,要快点将她送到山下医治。」
江楚终於知道一路上那股微弱的血腥味来自何处。
原来,她一路逃上山吗?还沿途掩去自己的足迹,是什麽逼得她如此狼狈?
思考的同时,感受到脚边一股湿黏,原来是还未止住的血,从她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缓缓流出。
毫无犹疑地,江楚撕裂自己衣袖,紧紧勒住女子伤口上端,质料上等的银灰色衣料瞬间染上令人怵目惊心红艳。
「你当真的要救她?」穆桓问,对於这名女子,他总有不好的预感。
「嗯。」江楚坚决地应了声。
「让我来背吧。」穆桓背过身,等着江楚把人扶到自己背上。
江楚避开伤口,小心翼翼地撑起女子颈下与膝下。然而敏锐的他却察觉到来自於女子一丝微弱的抗拒。
「你……放开我……」气息微弱的她似乎竭尽了仅有的气力在推拒着江楚的触碰。
见她转醒,江楚连忙轻轻放下女子,「失礼了,我等见姑娘受了伤昏迷在这麽荒凉的地方,所以想将姑娘送下山疗伤。」
「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并非趁人之危的恶徒。」穆桓也帮忙安抚道。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女子试图撑起身,满布伤口的双臂却无力负担她的身躯,反倒触痛了右臂上那道身最严重的伤口,她闷哼一声,「嗯──」
「小心──」江楚反sx地伸手扶住她瞬间颓落的身子。
而好不容易有些止住的鲜血,又开始崩流。
「姑娘,失礼了。」江楚放下她,轻解开甫才替他绑上的止血布,重新系得更为紧实。
「我说不用你们多管闲事。」使尽了力气,终於站起身。
女子的左手掩着自己右臂的伤口,鲜血自指缝中汨汨流出。拖着伤重的身子,走向洞口。
「姑娘请留步,再过不久就是山中野兽觅食的时分了,只怕姑娘一身血腥容易招惹山中饿兽。」穆桓跨了半步,挡住女子去路。
这句话,是为了江楚说的。穆桓深知,女子这一离去,必将使心地总是过於善良的江楚镇日挂心,不然他其实不是这麽具有怜悯之心的人。
「罢了,桓大哥我们别强人所难了,姑娘吉人天相,必得上天庇佑。」江楚接着转向那名女子,「姑娘的伤口受创甚深,不利止血,若是血难以止住,务必用紫荆草揉成末敷於伤口。」
「可是……」
「姑娘此去还请多多保重自己。」江楚对着她满身狼狈的背影说着,一点也不在意她g本连头都没回。
女子踟蹰半晌,然後离去。
第一次,有人叫她保重自己。
拖着满身伤,初星循着山中的路径。她是相当了解这座山的,甚至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即使天色已微暗,她仍是毫不犹疑便能辨识方向,并没有打算下山的她,在林中找了另一遮蔽处,准备度过又一个不见星月的夜,就如同她十几年来的生活,对她来说,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在这座山中长大,十几年来,她在这里被训练成为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凶手。
所以她丝毫不担心穆桓所说的血腥味容易吸引野兽之事,因为这座山头的野兽──早已一一被她屠尽──作为训练之需。
就像她遵循着义父的命令所杀的那些人一样,从不留下一丝生机。
而她学成之际,亲手杀了教导自己多年的义父。
我这样连骨子里都找不到一丝善心的人,居然还有人说我吉人天相。
初星失笑。
她在刚刚的记忆中探寻,索想着方才他扶住自己时,在一阵晕眩之中隐约所见的容貌,好看的轮廓勾勒将他的温润如玉勾勒出十分;一言一语,如江弦风歌。
想起他替自己重新扎住伤口的温柔细腻,如同他的人一般,似清江、似流云。或许,这个际遇会成为她将近二十年来记忆之中唯一柔软温和的角落。
方才,他出手扶住自己时,初星依稀看见他撕裂了的衣袖,依稀看见了他衣摆和指尖都还沾染着替自己包扎时所沾附上的血;俊美如斯,一身文雅的他,没有一丝惋惜,也没有一丝嫌恶。
真是蠢男人。
直至黄昏才回到江府的江楚,一身破裂的衣衫让穆桓先遣何安带来乾净的衣裳替换下了,沾着血的手也以擦拭乾净,才敢踏进府邸。
因为有穆桓的陪伴,加上江夫人进城去了不在府里,所以并未引起府里上下太大的恐慌。
依着江夫人爱子心切,府里上上下下的奴仆也总是担心的江楚的行踪与安危,虽说一方面是怕少爷出了事恐夫人怪罪,但绝大部分,是因为江家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这位温和又毫无脾气的江家少主,无不打从心底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是夜,穆桓留宿江府,如同儿时至今每次来访的惯例。
因为江夫人跟穆夫人进城为两为儿子添购衣衫,江老爷便也跟着去拜访穆家老爷,讨论两家在生意上的合作顺便聊天叙旧。
穆桓家世也不逊於江楚,穆家世代是境内河道运输的龙头,字号『天枢』,掌管多条河道的行船与运输,行事正派,跟各地官方关系良好,也多次接受中央委任的运粮事宜。而江穆两家的合作,自然是江家药材到各地药铺的输送分派,两家也因长年的合作而交好。
由於二老不在,晚膳江楚及穆桓二人便随意地在房内用了。
江楚看着桌上满摆的菜色,有菜有汤、有鱼有r。
不知那位姑娘有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
若是被人追杀,恐怕连有人的地方都去不得,更遑论有得吃食。
「还在想今早那位姑娘?」穆桓见江楚自开始用膳便陷入沉默,不难猜测他的心思。
「希望她无事才好。」
「江楚,我知道你为人一向心地善良,不过……还是忘记这回事吧,那种镇日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并非我等沾惹得起,你也见到了吧,她身上所有的伤口,全是刀伤。」
言下之意,一个正常的女子,怎麽可能招惹来这种想将人置之於死地的怨恨。
「我知道,让桓大哥担心了,是江楚不好。」江楚微微一笑,表示歉意。
「我只是替伯母担心。」
当晚,穆桓在江楚房间隔壁的厢房睡下,那向来是江家父母为他预备着的,就如同京城里的穆府也预备着一间江楚专属的房间一样。
而一向好眠的江楚,在那个月色格外清朗无云的夜晚,难得地作了整夜的梦。
是一个魇魔似的,又让人醒不过来的噩梦。
在梦中,江楚不断地梦见那名女子离去的背影,而他跟着她蹒跚的步伐,脚步不受意志控制地采在她沿途滴落在泥中的血迹之上,一步,又一步,最终──
看见她倒卧在自己鲜热的血泊之中,如卧在一片开得红煞的荼蘼花上,凄丽绝艳。
「姑娘──」在梦中,他嘶吼,却无法再更接近。
如此景像,在江楚的一夜睡眠中,不断反覆、反覆;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死去。
在最後的一场梦里,江楚终於走近女子倒卧在血泊中的躯体,他想唤她,扳过她的身体,哪里还有什麽女子,躺在血泊之中的──
是自己。
然後,江楚惊醒,在天色尚未大明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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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