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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作者:半帆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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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第五章01
初星往外走的脚步轻盈却迅速,彷佛欲用最快的速度远离那个充满温暖笑语的地方。一条僻静的巷道出现在右侧,她毫不思索便拐了进去,才发现那是一条狭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死巷。
走至巷道深处,以背抵住身後chu砺的石砖墙,初星阖上眼,眉间却凝结着一股沉痛。
曾经,她也有个幸福的家。尽管在她二十年的人生中,那样的幸福短暂得若一夜昙华,短暂得应当是不复记忆,尤其那是在她极为年幼的时候。
若是不复记忆或许犹能懵懂一生,偏生幸福崩裂成满地碎屑的那一刻,宛若烙印一般刻入她童稚的心上。
在此後的生命中,化作夜夜梦魇,教她惊惧。
那些已然碎裂了的幸福过往,一想起,便扎痛着心,不愿再受着那种疼痛,只好尽数舍去。所以她总说五岁之前不复记忆。
而方才室里那不属於自己的天伦之乐,幸福得叫她难受,被扎得血r模糊的心彷佛又疼了起来。
「初星。」陷溺在那股隐隐的疼痛之中,忽听得耳边传来恍恍惚惚的一声呼唤。
一转头,男子白衣如雪,跨入了狭隘如斯的巷道,朝她走来。
「你来做什?」惊觉来人,初星匆忙地收敛起一身狼狈,语气冰冷说道。
而眼底,却残留一抹来不及收拾的受伤,如绝望的兽。
「方才在里面没见着你。」应该说是,方才那一抹旋身而出的身影,攫住了他的注意。
「有必要看得这般紧吗?」她冷哼。
「初星,别这样。」江楚皱眉,心,好像也跟着纠皱起来。那般嘲弄的口吻,那般寒於严冬的目眸,他只觉不舍。
方才,他静静在巷道外头看着,瞧见她沉痛的脸庞。
那名如冰如霜的女子,那名即使浑身是伤眉头一点不皱的女子,竟然也会流露出这麽哀恸的面容,而他却只能抑下那上前安慰她的念头,不敢妄动。
在那一刻,江楚才惊觉,对於她的悲伤,他竟有怜惜的冲动。
「别怎样?」她一挑眉,看向江楚。
「别这样伤害你自己。」像是回应她的目光,江楚直迎上那双如寒冰般的眼眸,一向温柔若水的瞳中此时只有如磐石般不移的坚定。
「我伤害自己了麽?我只会伤害别人。」尽管如此说,她还是被江楚那般澄澈的眼神看得心虚,眼神转向一旁的石墙,眼神却空漫地像是穿过了石墙,望向无尽的远方。
在他那般澄澈的眸里,她只看见自己的狼狈。
「你每一句冷漠如刃的话,第一个刺伤的,都是你自己。」江楚如是说。
「别自以为了解我。」初星眼神一凛,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武装。她不想承认,他的眼神总是能把她透彻,毫无可逃之处。
「难道不是麽?」江楚问道,语音悠悠,不沉不亢。
「我说过,别管我。」手一扬,耀亮剑锋已然搁在江楚咽喉前方一寸,跟她锐利投来的眼神一般迅速。「否则,我杀了你。」
江楚感到喉前一股冷冽霜意,他隔着一柄长剑的距离,对上她的眼,横亘於两人间的剑身时而耀出锋锐的寒芒。
眼前女子,这般冷情,又这般烈x。
在如此狭隘的巷道中,面对这把直指喉口的利器,江楚没有丝毫闪身的空间,但他身不动、面色不动,只悠悠地说,「你不会的。」
「期待我有一丝善心,将会是你人生最愚蠢的事。」她轻嘲,而剑身随着其说话的吐息微微晃亮,摇发霜寒。
剑冷,人冷。
「若你真想取我的命,日後让你拿去便是。但,在离开岚皋之前,就顺我一回,可以吗?」虽如此说,可江楚却深信,眼前的女子虽冷情,但不致如此冷血。
昨夜的客栈里,他清楚地看见,在那一整排沉重的雕花栏杆笔直坠下时,她伸手拉过一对母子,救了两条差些丧失的生命,那反应快得像是没有思索过。
「凭什麽?」
「就凭,我把这条命交到你手上了。」江楚伸出仍扎着纱布的手,格开剑身,一步步走近初星,在狭窄的巷弄中,锐利的剑缘惊险地划过江楚耳际,削下了几丝淡色的发,飘落在他肩上。
初星微讶於江楚那样坚定的神情与毫不畏惧的神态,却丝毫无形於色,只是手腕一回,长剑俐落地向後绕回腰间、入鞘。良久,才吐出一句:
「你的命,尚不值得我动剑。」
对於她无情的回应,江楚沉默许久,再度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话。「叶姑娘说,在岚皋这段期间,若不嫌弃可以在寿春堂住下,里头尚有许多备给大夫驻诊的空房。快正午了,苏大娘想请我们用午膳,回去吗?」
突来平和的问话,彷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不曾存在过。
初星不答,只是艳丽的脸庞上面色一沉。她不喜欢叶知秋,不喜欢她那样温柔婉转地看着江楚的模样,不喜欢她是个端端正正的良家姑娘。
温柔,她没有;良家小姐,她亦不是。
「初星?」瞧见她沉默,江楚出声轻唤。
冬日的正午并无烈日,日光透亮却不致炎热,而两人身处高墙夹起的幽暗巷道中,薄弱的日光让江楚瞧不清楚初星别过脸的神情。
「她们欢迎的是你,不是我,你去便好。」听见他叫唤,她方冷冷说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过,你与我同行。」
「何必呢?我不会给人好脸色看,不懂温温柔柔地朝人说话,何必去破坏别人一家和乐?」她冷哼。
「初星,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可以,毋须迎合他人。」江楚说道,悠悠沉稳的嗓音彷佛拂去初星心头不悦的疙瘩。
「随便,要去就去。」
作家的话:
☆、《酹江月》 第五章02
脱出窄巷,初星随着江楚回转寿春堂,短短的一小段路上,两人一前一後,默然无语。而回到寿春堂内,只见柜台前由何安替苏大娘暂时看守,而苏大娘与叶知秋正在後头的厨房忙着准备午膳。
「苏大娘。」江楚在竹帘门後向内唤着,没有因为自己的身分便毫无顾忌地直接闯入。
听见江楚唤声,苏氏由後头出来,腰上围着家事用的chu布裙,微带岁月痕迹的脸上沾着薄汗,周身环绕着一股饭香。
「少主,回来了就请入内吧,当自己家,别这麽多礼。」苏氏殷勤地笑道,然後留意到江楚身後的初星,「想必这位就是──」
苏氏在将目光迎上初星刹那,亲切的笑脸与话语顿时止住。
「小姐──」嘴里几近於无声的低喃溢出唇齿,流散在空间之中。
「什麽?」初星敏锐地觉察,抬眉质问。
「没事、没事。」听见初星冷漠的口吻,苏氏彷佛才回过神来一般,连忙答道。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
这位姑娘,怎麽会与小姐那麽相似……淡淡的眉细若柳叶,那简直一样的眸型一是淡然、一是冷漠。若非小姐十数年前已经死在自己面前,苏氏简直就要以为眼前便是自己自小服侍到大的小姐。
可瞧着那张脸庞,尽管神似,那气质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眼前的姑娘一脸漠然,口吻冷淡得察觉不出一丝情绪,完全不若那位总是温温婉婉、吐语如珠的小姐。
那位命运多舛、一思及便让她心里一阵揪痛的小姐。
「姑娘怎麽称呼?」苏氏暂且搁置心中一连串回忆勾起的怅然心绪,向着初星问。
「初星。」
「初星姑娘,你既然是少主的朋友,便是我们的贵客,一起进来用午膳吧。」尽管此时心里夹杂着紊乱思绪,苏氏仍是绽开淳厚的笑颜,欢迎着她,待客的热情没有因初星脸上的冷漠而退却。
「江公子、初星姑娘,都是些chu茶淡饭,还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叶知秋一面在饭桌上摆好碗筷,一面朝着方才入内的两人招呼着。
「劳烦叶姑娘了。」江楚微笑应答。
大小适中的木头圆桌边,环坐着五个人,中间摆着几盘丰盛却不油腻的菜肴,膳食刚盛起的热气仍微微地绕在盘间,菜香满室。
「叶大叔,关於寿春堂近来的事,可以告诉我详细的来由吗?」其间,江楚问起。
叶康本就与打算与江楚详谈,既然江楚问起,便趁时直接告知。「说到底,这一连串的事儿,都是与那王家扯上了干系……」
话才起了个头,叶康不免一叹。
月前的某一日,叶康犹记得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後,王家的家奴遣人来寿春堂抓药,说是王家二房的某位侍妾病了,并递上一张大夫开的药单,叶康看着那药单,尽管有些微疑惑,却仍是按单抓给了那家奴。
他向来不从客人所抓的药材去臆测些什麽,只是尽着本分提供他们所需。
谁知,隔日下午,他在铺子内整理帐本时,正仰头望向天空一道劈落下来的雷光,却见一群人犯着雨,怒气冲冲地踏入铺子,未开口便先砸坏了一张木桌,那凶煞的样子吓得叶康与苏氏想上前安抚又惊惧,不上前又怕整间药铺都给砸了烂。
惶恐地来到他们跟前,询问发生何事。
「你们这儿买的什麽黑心药,差点吃出人命来啦!」领头一个家仆打扮的人吆喝出声,而王侯立於一旁像看好戏般,没有出声,纵容着底下的奴才撒野。
「大爷冤枉啊,我们一向老实作生意,开什麽药我们便卖什麽,药材也都是货真价实,绝没有什麽黑心货啊。」听见这样的指控,叶康慌忙解释。
「那你知道,王府里的周姨娘吃了你寿春堂的药之後,肚里的胎儿给流了吗?」那人毫不客气地指着叶康的鼻,质问道。
「这、这怎麽可能,小的向来都是照着客人们的需求给药……」因为恐惧,一句话说得颤抖无比,「昨日,贵府家仆前来买的药,的确都是一些破血之药材,红花、义术、赤芍、川七……」
叶康犹能记得昨日自王家家仆手中接过那张药单,上头凌乱但尚可辨识的字迹分明写着这几样药材。当时,他感到疑惑,毕竟从来没看过有人将这几样药材混成一帖药方,却仍是按着指示一一将药材取出掂称斤两。
对於怀孕的女人,那些都是虎狼之药。
但现下索药的是王家,是深似海的那等富家侯门,谁会知晓里头有何种牵扯,叶康不敢过问,也无能过问。
「你胡说!昨儿遣人来抓的分明是安神药,怎麽会有这些东西?」
「真真冤枉哪!小的敢保证昨儿个那人所买真的是这些药。」叶康不禁後悔昨日没留下那人带来的药单。「大爷们若不信,给您看看帐本吧,昨儿个真的卖出了这些药材。」
叶康急急忙忙捧上帐本,却被一把挥落地。
「谁敢担保你不造假?」
因害怕而噤声的苏氏连忙扶过差些被推倒在地的叶康,两人面对着王家家仆的恶霸嘴脸,无可奈何。
「诸位大爷们究竟想要如何哪……」苏氏无助地低语。
「花钱消灾,否则就等着官府来抓人吧。」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王侯终於开了口,一脸轻佻与不耐。
「钱?」叶氏夫妇闻言,眉头紧皱。「多、多少……」
分明没有做错半点事,可是在岚皋城内遇上了王家人,再如何理直气壮也得低头。叶康此时内心除了恐惧招致灾祸,连半点忿忿不平的情绪都来不及有。
已是岚皋首富的王家,绝非一般价码便能满足的,王侯一开口,果真让叶氏夫妇两人差点没下跪求情。
「王、王公子,我们只是一般药铺,没有太多的利润,这麽多钱……就是整间铺子都卖了也未必还得出啊……」叶康哭丧着脸,莫不希望这是老天爷同他开的一个玩笑。
「爹?」此时,外出的叶知秋回到寿春堂,她一面收起打着回途的纸伞,一面疑惑地望着满室人群,不解为何今日的寿春堂如此热闹,「这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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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记:
剧情应该是开始有比较紧凑了吧?(比起前三章的一堆废话)最近写文写得很放不开,绑手绑脚的,谢谢亲爱的犯犯留言打气。可能比起文笔跟灵感,我更需要的是一些义无反顾的勇气吧。 祝 阅安
作家的话:
☆、《酹江月》 第五章03
甫从外头的大雨中进到室内,叶知秋的发末、裙摆都被雨水打得湿漉,前额的发梢结着一颗颗雨珠,顺着瓜子般的白皙脸庞滑下,显得娇弱动人。
突然出现的女子,让王侯锐狭的双眼一亮,就在叶知秋打算绕过人群走到叶康身边时,竟伸手一把捞住叶知秋的腰,将她箍到自己身边。
「啊──你、你是谁,放开我!」眼前男子突来的举动让叶知秋惊吓不已,她扭动着身躯想挣脱王侯的束缚,却只是引来他愈发使力。
「还不出钱是吗?」王侯斜眼睨着叶康,不怀好意地说道,「要不,你的女儿给我做妾抵偿吧?」
「不、不行!」叶知秋是叶康最宝贝的女儿,怎麽可能因为这不明不白的事件便赔给了王侯当妾。
全岚皋城都知道,作王家的侍妾陪房,尤其是王侯的,是最悲惨的一件事。许多女子原以为进了王家即使只当个侍妾,也算得上飞上枝头成凤凰了。
孰料,原来豪门生活最是难过,王家开枝散叶,一代繁茂过一代,分房越多,为了巩固地位暗地里倾轧的局面便越是严重。原先那些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而成为王府侍妾之人,除非手段高明,否则几乎都因不谙豪门生态而过得悲苦无比。
即使叶康只是寿春堂在岚皋城分号的掌柜,但好歹是良善人家,叶知秋即使并非大家闺秀,也称得上小家碧玉,若不贪求富贵,也必定能嫁个好人家,怎麽能嫁给王侯那等人作妾,在黑暗的豪门後院里虚度一生。
「没有钱,就由不得你说不行。」王侯不理睬叶康的拒绝,只是蛮横地抛下这话,「本公子倦了,先回府去。剩下的,就交你们吧。」
「放、放开我!我要回爹那儿去!」叶知秋仍是挣扎着,却无法抗拒王侯的男人气力。
「秋儿──」眼见王侯转身就踏出寿春堂,叶康赶紧要追上,馀下的王家家仆们却凶狠地挡在他身前,叶康硬要穿过人群,那些人毫不留情地抡起拳头便招呼在他已届半百的身上。
「爹──你这恶人,放开我──」被拖往外头的叶知秋,眼见这一幕,痛心地呼叫着,而王侯对她的呼声充耳不闻,只是一迳向外头去。
一旁随身的侍从替主子打起伞,面积不大的伞下只容得下王侯的身形,而因为不断挣扎而被王侯横着提起身子的叶知秋,则在滂沱雨中打湿了一身衣裳。
被带到王府里十数日,王侯数度想占了她的身子,都被叶知秋顽强地抵抗了,也因着王侯对她仍有着像对待新玩物一般的兴趣与耐x,把这样的抗拒也都做一种征服过程中的乐趣,也没真的硬强了她。
叶知秋却只想逃。於是她趁着王侯不在的一个晚上,偷偷从後门溜了,心系家里的爹娘,却不敢回家,只怕再次把爹娘牵扯进来,便往城外逃去。
然後逃进了悦来客栈,遇上了江楚。
「原来如此……」听着叶康与叶知秋讲述一切经过,江楚了然。
「他们g本没有因为抓了秋儿就善罢甘休,王府仍是天天派人上门要胁,昨儿个连官府的官爷都带来了,一口咬定是我们的药材有问题,把铺子里大多数的药材全给扣下了。」叶康深叹。
「既是如此,那我明日便走一趟王府。」江楚思量着,下了决定。
「江公子,千万不可。」叶知秋闻言,赶紧阻止,「王府人人现下对寿春堂之人恨极了,你若前去,受气事小,只怕他们蛮不讲理地随意伤人。现下我与爹娘又不方便陪同你前去……」
叶知秋即使回到家里,仍是惧怕着遇上王家人再来。
「无妨的,我自行前往便可。」江楚只是微微一笑,似是不觉有何危险。
「江公子,那王家人是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还是别去了吧。」叶知秋见江楚执意要去,更是担心。
「我陪你去。」蓦地,一阵冰冷语音响起。
出自沉默许久的初星。
早知初星是x冷之人,也习惯她的沉默,但此时突然说出这般话语,众人莫不讶异。
「初星?!」江楚先是微讶,而後眉头一皱,「我自己去便成,你别跟来。」
虽然现下似乎只有他一人知道初星便是杀害王侯的凶手,但难保王家人不会发现,顾及此,江楚如何可能答应初星陪同他前往。
「我陪你去。」早料到江楚会拒绝,初星只是淡淡地重申。
他不就是怕被王家人发现自己就是杀人凶手麽?与他相处不过几日,对他凡事总是考量到别人的x格她早已了然於心。但自己并无畏惧,他再如何顾虑担忧也动摇不了她已下的决定。
他怕自己与王家人冲突,难道要她看着他去让王家人糟蹋?
「初星,」江楚话语依旧温柔,只是多了份固执。「我说了,我自己去便行。」
「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无视江楚的坚持,初星只是冷冷抛下这句话,冷冷看了他一眼,旋身便离开饭桌。
江楚无奈地看着初星消失在帘门之後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
作家的话:
☆、《酹江月》 第五章04
是夜,江楚等人在寿春堂楼上多馀的客房住下。
冬季至此,冷意一天深过一天。星伴寒月,冷冽地闪耀在无云夜空之中,洒落遍地寒光,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凄清无比。
「手疼?」初星走近江楚身侧,出声问道。
方才她正穿过他的房外,欲回房歇下,却从微开的门缝瞥见了,江楚坐於桌边,右手掌心朝上置於桌缘,左手有些吃力地解着纱布上固定的结,而木桌上摆放着一些药品。
没有发觉初星的靠近,直至耳边响起她宛若寒星般清冷的语音,江楚才发现她已然站在自己身後。
「不碍事,只是换个药。」江楚朝初星微微一笑,即使在冷夜里仍旧和暖的笑容,对上初星一贯冰冷的态度,好似两人都已习惯这样违和的相处方式。
见江楚单以左手缓慢地解着束於手掌的纱布,初星不语,只是上前一步,接替了他解结的左手,江楚看着初星如雪的纤指在自己掌间移动,他收回左手,转而拿起一旁的药瓶,旋开上头塞住瓶口的布团。
两人皆是默然无语。
打得死紧的结不一会儿便被松开,初星一圈圈绕下纱布,白色纱布尽数自江楚手上褪去後,一道横斜划过掌心的伤口历然於目前,红艳触目。
上头依稀可见仍未融消的白色药末,附着在伤口四周。伤口虽已止血,但尚未愈合,彷佛一使力便要再度裂开一般。
「方才使筷弄疼了?」初星瞧着他的伤口,问道。
连续两餐都由叶家款待,席间江楚手虽扎着纱布,但使筷用匙并看不出有何不便,分明是前一夜才划伤的口子,伤处的痛楚怎有可能在一日之间便消止。
那样的伤疼,恐怕是他默默忍下了。
「疼是有一些,但不碍事。」江楚云淡风轻地答道,淡然到好似那伤不是他有的。
「伤口很深。」伤了他的那日,初星只急着替他扎住止血,没有细看伤处如何,现下一观,才知伤得不浅,只差没有见骨。
血r模糊、身首异处都看惯了的她,竟觉这一道血口格外怵目惊心。
初星眉间轻蹙,寒眸微敛,拿过江楚手上托着的药瓶,无意间触及他的指,那般温热的触碰让她心底微微一震。
「深也无妨,总会好的。」依旧是从容淡然的回答。
「当我没受过伤麽?这般深的伤口分明疼的很,为何不说?」初星看见他对自己的伤口居然如此蛮不在乎,不禁生愠,说话语气加重了几许。
却没有思索,这股怒意自何而来。
「你不也从来不说的麽?」江楚并没有回答初星的问题,只如是反问。
「说什麽?」初星一面自药瓶中倾出白色药粉,洒於伤口上,并用指腹轻轻推匀,一面睨向江楚,「自小到大,我受过的伤早足以让我对疼痛麻木。而你,不是我。」
初星手上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细心,却也看得出她努力地避免弄痛伤处。江楚眼眸轻敛,目光流转如涟,看着眼前女子执起自己的手,替伤口重新上药,沉默半晌。
「我说的,不是身上的伤。」
「我听不懂你的话。」初星敛下神色,幽暗的瞳眸教江楚看不清里头蕴含着如何的思绪。
「你懂的,你只是不愿说。」江楚仍记得,白日的幽巷里,她曾流露出何等沉痛的面容,在微薄的光照下晦涩难明。
一直记挂的那一幕莫名撼动着他原本无波无澜的心。他想知道,究竟是如何的伤痕与痛楚,连眼前这个最是冷漠坚韧的女子也无法忍下。
「我说过,莫再一次次干涉我。」彷佛心底最私密的角落被侵踏一般,一瞬间,初星原先稍微舒然的神情,全部收敛回最初的冷漠。
但她并未止住手中替他扎绕上纱布的动作,只是不愿开口。
「你犹知皮r之伤需要上药,那心底的创伤呢?」江楚眼眸深敛,垂下眼皮看着她以指拉着纱布一端正要打上结。
「我就算有伤,也不是你能懂的。」拉紧布结,确认已固定後,初星松下手,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欲多留。
江楚才刚换好药的那只手却一把抓住她的,不让走。
「你都这样随便抓女人手的麽?」初星没有转身,也不急着挣脱,只是微侧回脸,冷冷说道。
「没有,除了你。」江楚看着初星侧脸冷漠刚毅的线条,嗓音低沉。
「所以呢?这样说是同情我麽?」初星的眸如冬夜里凝结的幽潭,望不穿、映不出她的任何一抹心思。
「初星,不是这样。」
「我该感到高兴麽?还是你也同其他男人一般,只是觊觎这副身子?」初星终於转过身,走近江楚,一步、一步。
也?江楚听见她话里蹊翘,心下一惊。
她……曾被男人欺侮过麽?这便是她总是戒备甚深、厌恶与人接近的原因麽?
一思及此,他便感觉,好像有什麽,比手上的伤口更痛、更疼……
「你也要这副身子麽?要就拿去啊。」初星逼至江楚身前,抬手便要解x前的衣扣。
「初星!」却惹来江楚更使力地拽住她解扣的手,甩至一旁。
头一回,他这般用力;头一回,他如此冷吼。
见他激动如此,初星微讶後恢复冷然面孔。但心底,却爬漫着一股复杂的滋味,眼前这个衣白如雪、眸清如泓、一身清华无尘的男子,果真如她想的一般,并非其他低俗污秽的男人。
然而,他越是那样乾净清澈,满手血腥、一身尘累的她,与他的距离便越是遥远。
「你……」本欲启口,初星却看见江楚伸出手,一颗颗扣回自己前襟的衣扣,而微微颤动的手似乎是不堪伤口的疼痛。
方才他那般用力抓住自己的手,必定是弄疼了。而他,总是不吭一声痛。
「我累了,先回房。」初星敛下眼眸,也敛下眸里闪现的一丝不舍。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後突然一顿,「明日,我陪你上王府。」
江楚原先澄澈的双眼彷佛被夜色浸y,染上一抹深沉忧郁。他看着初星离开,半晌,才抬起受伤的手检视。
血,又慢慢染红了纯白的纱布。
☆、《酹江月》 第五章05
一夜骤寒,前几日尚能抵御的微沁,在一夜过後陡降至深入骨髓的霜冷,晨风微微刮过,彷佛夹带千万g芒针,砭人皮r。
翌日一早,江楚下楼时,发现初星已然等待在此。莫怪,方才叩问她的房门时,无人应答,空等了好一会儿。
「昨夜,可有睡好?」来到她身侧,江楚问。
「嗯。」初星淡应。
看着江楚神情一派寻常,彷佛昨夜不曾有过那样激动的情绪,彷佛她昨夜看见的那个眉心深拧、嘲她低吼并紧紧勒住她腕间的江楚只是错觉。
他宛若一泓清川,即使一夜风雨过後,仍旧是那般平静无波,好似不曾沾染过任何人事痕迹,好似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只是清川里的一粒尘沙,转眼,即在他的生命里流逝而去,那般无牵无挂。
可她,却辗转了一夜。
「初星?」瞧她恍惚,江楚轻唤。
「走吧。」听见他的唤叫,初星回过神,示意出发。
江楚与初星不约而同地在一大清早便起身,不欲惊动任何人。王府此行,只有他们二人,连一向贴身随侍的何安,都让江楚吩咐去交递书信,给远在曲阳的江家二老报声平安。若依何安穷紧张的x子,恐怕死拖活拖都不愿让江楚前去,那麽便失却了此行前来岚皋的意义。
没有随侍、没有车马,江楚与初星并着肩走在岚皋偌大的官道上,思索着昨日驱车经过时王府的方向。约至辰时,市集与许多商家都已开始营业,城内商贩聚集处已开始有人声扰嚷,车马往来。
穿过眼前这段商家市集并道,似乎便会到昨日那朱门耸立的群落,江楚依稀记得如此。
甫入市集,两人之间维持一路的静默,瞬间让人声淹过。走了一小段路,江楚察觉身边的人似乎落在身後,他止下脚步,回头寻索,发现初星伫立在身後不远处的一处摊贩前。
「看什麽?」穿过不算太拥挤的人群,来到她身侧。
初星像是没有听见江楚的话,双眼正注视着摊位上摆放着的商品。
那是卖玉饰的摊位,铺着大红桌巾的木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玉饰──藻玉镯、流苏玉佩、青玉约指、碧翠玉璫、紫玉钗等等,从凡品到逸品,琳琅陈列。
「客倌,要些什麽?」原先在一旁休息的小贩,眼见有人看玉,赶紧上来招呼,并自顾自介绍了起来。「姑娘,要不要瞧瞧这g玉钗?可是上好的苕华玉,上头缀着紫晶珠,难得一见的。」
初星没有搭理他,只是盯着桌面一角。摆摊贩玉十几年,小贩也习惯了客人毫无回应,仍能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家商品。「要不看看这只荆玉镯?姑娘的手腕跟雪一般白,戴着这玉镯最适合了。」
见初星毫无回应,江楚顺着她目光看去,瞧见了置於桌面一隅的一串流苏配饰,略透白润的月牙温玉下系白色丝绳,再串上几粒同为温玉的圆珠,底下白绳散成流苏,跟许多质地稀贵、设计j美的其他玉饰一同摆放,虽然光彩略逊,却反而更凸显其淡雅高贵。
那如牙的一勾弯月,在半透明的质地中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华,虽是没有闪耀的光彩夺人眼目,可一旦发现了这温玉的美,便舍不得移开眼。
这玉的气质,和身旁这名如水温雅的男子,竟有几分相似。
「喜欢?」见她竟瞧得出神,江楚轻问。
「只是好奇。」像是看足了,初星收敛眼神,依旧淡漠回话。
立於玉饰摊位前,看着满桌j致饰品,江楚才意识到,虽然身为女人,但初星却是一身简练,合身的黑色衣装、素面无纹,周身除了一柄长剑之外没有配饰,简单朴素得可以。
江楚微微打量着,心底却觉得这样挺好。
可惜,她的x子并不若这般单纯直接。
「走吧。」见江楚反而思索起来,初星出言催促。
来到王府门前,漆得红艳的高门,散发着逼人的贵气,但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抑郁的y沉,连守门的奴仆都垂头丧气地懒懒倚门,失却喧腾生气。
「在下是寿春堂少主,江楚,烦请通报。」江楚对着门人自报身分,请求王府主人允入。
听闻寿春堂三字,门人露出一脸憎恶,「寿春堂的人还有脸上王府?」
「我寿春堂向来不作违心之事,此事必定有所误会,恳请小哥通报一声。」江楚温温解释。
「差点吃出人命还只是误会?今儿个又是要来用什麽藉口开脱?」仗着王府上下这几日所弥漫的愤慨情绪,仅仅卑微门人,却欺侮起人来了。
「你报是不报?」初星前跨一步,瞪视着眼前狗仗人势的门仆,冷淡的语气里夹着几抹要胁。
「哼,要报就报,我倒看看你们要如何面对我家老爷们。」门人见初星冷漠无情的眼神如刃,心知不好招惹,悻悻然撂下话,向里头通报上去。
这一报,便报了两刻钟有馀,江楚两人也在门外站了足足两刻钟,王家对寿春堂的蔑视,由此显明可知。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请,态度却依旧无礼非常,江楚尚未进到府内,便吃了十足的排头。但他只是寻常神色,没有一丝愠怒与不耐。
倒是初星,眼底蕴着冷冷怒意。
江楚等人随着领路的奴仆进到府内,没有往正厅走,反而转往一侧的偏厅。经过玄关前不经意瞥见王府正厅,原本应是富丽堂皇的厅堂,此时悬挂着几匹白布,堂上停着厚木灵柩,尽是凄索的丧亡气息。
初星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转过头,面色不动。
「二老爷在里面等你们。」来到偏厅紧掩的门前,领路的奴仆不甚恭敬地抛下这样一句话,便迳自退下。
「好个不将人看在眼里的王府。」看着快步离去甚是不耐的那名仆人,初星低哼。
眼见如此,杀了王侯,她更不痛不痒,无愧无疚。
「初星,当心说话。」江楚低声提醒,一步上前便推开了偏厅的门。
端正坐在上位的,是一名面容严峻的中年男子,一身素色却华美的袍子,面带半分哀戚、半分怒容,见江楚推门而入,却没有正眼来瞧,两侧服侍的奴仆一点也无忌惮地瞅着方入室的一男一女,那眼神,直勾地没有半分礼节。
「在下江楚,见过王二老爷。」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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